“是有许多次,差不多每年都有三五次。”花影只能说,“可姑娘到底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待姑娘已经着实没得说了。”
“我知道太太好,”青霜并不否认,“没有太太,就没有姑娘的今天,也没有咱们的今天。太太也有许多为难,这些年都不容易。”
“但姐姐想过没有?”她问,“姑娘现在不是安国公府的二姑娘了,姑娘是崔家二奶奶,出门在外也是崔家的颜面,太太却还按从前的行事赔补姑娘,在崔家人眼里,不也是糊弄崔家吗?若不开始就叫姑爷知道姑娘的委屈无奈和好心,以后万一还有这样的事,姑爷只对安国府不满还好,别对姑娘也有了心结,那才是姑娘两头受委屈冤枉。”
站在余热未消的夏日傍晚庭院中,花影出了一身冷汗。
“这话你可一定得找机会和姑娘说明白!”她抓住青霜的胳膊,“姑娘念着太太的大恩,未必愿意想这么深,你可一定要说啊!”
“我会说,姐姐放心。”青霜也坚定了决心。
……
“我姨娘是仁圣九年五月二十八日,戌初,被人推下阁楼的。那时天比现在黑得更晚些,戌初也还没全暗下来,所以我看见了是谁。”
太阳西斜隐去,天光暗下来了。夜色宁静,纪明遥平静地说起往事:“她当时怀胎六个月,从两层楼梯上滚下来,孩子先保不下。接着就是血崩了,灌药、施针什么法子都用过,怎么也止不住。但她放心不下我,挣扎求活了快三天,直到五月三十日清晨,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她抬头看向崔珏:“太太坚决报的官,才还了我姨娘一个公平。这案子在顺天府有记录,才过十年不久,应还能翻出来。”
崔珏只能抱住夫人,对她承诺:“今后,每年姨娘忌日,我与你一同祭祀。”
“好啊,”纪明遥浅浅笑了,“看到我有了你这样一位好夫婿,姨娘一定高兴。”
崔珏却并未因夫人的赞许感到轻松和高兴。
仁圣九年,他才七岁,夫人又才几岁?
夫人说,“太太坚决报官,才还了姨娘一个公平”,在这其中,岳丈――安国公――做了什么?
但他没有过多询问,只送夫人一同回房,看她梳洗准备睡下,两个丫头又剥了鸡蛋过来给她按脸。
在旁看了片时如何做,崔珏替下这两个丫鬟。
不愧是自幼习武之人,他手法甚至比青霜白鹭更轻柔。
很催眠。
所以……纪明遥再睁眼睛的时候,人已经在去往庄子的马车上了。
她花了好一会才理清自己为什么一颠一晃的。
什么时辰了?
纪明遥打个哈欠,伸出手按了按脸下的枕头,又仔细捏了捏。
好舒服又结实有弹力的……枕头?
纪明遥缓缓转过脸。
“枕头”的另一部分正双耳发红看着她,眸色在车内晦暗不明。
第45章 因谁喜怒
纪明遥缓缓把眼睛闭上,又睁开。
枕头在语气平静地和她说明时间地点。
马车才出城门,离到庄子上还有约一个时辰路程。
现下才卯初一刻。
平常这个时间,哪怕在安国公府,纪明遥大多都还躺在床帐里,没睁开眼睛。
而且,她不想在车里梳洗更衣。
窄窄的,颠颠的,暗暗的。点了灯也没有正常屋子亮。若开车窗透光,就会有灰尘泥土扑进来。
到庄子上也才七点出头,洗脸吃饭都不晚,还可以直接穿干净衣服!
那就继续睡吧!
清晨五点钟,多是睡觉的好时候!
纪明遥老老实实把双手缩回被子里,没敢和平常睡前一样,还按一按枕头,调整高低角度……
闭上眼睛前,她面向枕套说:“若你在车里闷了,就下去跑跑马,不用一直陪着我,也不用怕吵醒我。”
好像过了有一会,枕头才答应了一声。
夫人应又睡熟了。
城外黄土路不比城内砖石路平整,马车再精工牢固,在其上行走也会有些颠晃。
崔珏坐得很稳,并未有倾斜歪倒,但不可避免随车稍有晃动。
夫人却在这摇晃里睡得很安稳。
崔珏不敢多动,只抬眼看跟在车内服侍的丫头。
青霜很快会意,轻声回话:“奶奶嫌坐车颠又没趣儿,所以每次出城都在车上睡觉,并不止今天。从前奶奶和宝庆县主出城出门,县主在车里坐闷了,就会下去跑马。”
崔珏颔首。
看来夫人的确不会骑马。
青霜也并不多言,仍低头安坐等吩咐。
可直到车快到庄子前,姑爷也没再吩咐她一句。
青霜自认,自己的耐性在姑娘身边的人里算很不错的。她又得姑娘信重,今天是姑娘头一次和姑爷出城,她自然该第一个跟在车里伺候,再告诉别人,今后服侍都该注意什么。
这四五天,她对姑爷的行事也算有几分熟悉了,且又不是单独伺候姑爷,还有姑娘也在车里,应不算难。
可这一路她根本没服侍什么,下车却觉得,还不如让她伺候姑娘洗脸梳头呢,好过在车里僵坐整整一个时辰。
她腰腿都酸了。
就和春涧她们说,回去每人都多练练静坐静站的功夫吧。
这原是做丫头的最先该学会的功夫,在安国府被挑到姑娘身边之前,她们都是狠狠练过的。可姑娘多年来惯着她们,姑娘爱躺着,就绝不让她们多站着,所以这从小练好的本事也竟都荒废了。
现只是在车里坐一个时辰就这样,以后姑娘要出更远的门怎么办?
姑爷年轻,迟早还会外放。
车停了。
纪明遥还睡着。
犹豫片刻,崔珏没叫醒她,打算直接抱她下去。
青霜却连忙说:“这处庄子虽不是奶奶第一回 来,但上回过来也是四年前了,那年奶奶才十二,是替太太过来简单巡看了两天,还有太太的奶娘冯嬷嬷陪着,第二年庄头就换了人,奶奶再没来过。现里头伺候的人奶奶并不熟悉。且奶奶这回来还要仔细查看各处,若叫庄头第一回就见奶奶是这样下车,只怕会以为奶奶年轻好糊弄。”
崔珏听之有理,便轻轻推醒夫人,扶她坐起来。
青霜忙拿过斗篷,先把姑娘的头发挽了挽,再将斗篷披在姑娘身上系好,戴上兜帽,又用湿棉巾给姑娘擦了擦脸。
擦牙漱口,又喝两口茶,纪明遥清醒不少。
今天这车坐得比从前都舒服,不知是不是因为,嗯,换了枕头。
“下车吧。”她小声笑说,“二爷先下。”
崔珏竟然陪她睡了一整路吗?
他腿不僵、不麻、不酸吗?
庄头早在车外候着。纪明遥下车只看了他们两眼,并不问话,先回房正经梳洗,换身衣服吃饭。
崔珏已在出门前用过早饭。他在一旁端坐,看自己带来的书。
这是夫人的庄子,自然要看夫人待如何管。
饭还没吃完,桂嬷嬷进来回禀:“奶奶,庄头回话说大姑奶奶就在隔壁庄子上,说是昨天中午到的。”
纪明遥放下筷子。
她短暂地失去了胃口。
在回门之前,哪怕知道纪明达是因为梦见了将来的什么,才硬“要”走了她原定的亲事,她对纪明达的反感也没并没有增添太多。
一是因为,已经很反感了,程度与徐老夫人相当,仅次于安国公和纪明德,很难再增加。
二是因为,亲事互换后,一直到现在,崔珏和崔家所有人给她的感觉,都比温从阳和理国公府好太多。太太还给她多争取到了三万压箱银和一处田庄、一处铺面的补偿,光这些就足够她衣食无忧活一辈子。她只需要向前看,没必要再为已经无关的人和事多费心神。
她和纪明达“夫家”的圈子不同,各自成婚后,见面的机会应不算多。
只要纪明达还维持最基本的礼貌,她也会继续保持同出一府的表面和谐。
但她回门当天,纪明达不顾她一再退让,竟叫温从阳出现,真正让她无法再顾全礼数。
她不会主动挑衅,直接撕破脸,让太太已经颇为不易的生活再添烦恼。
但她更不会再做一个“好妹妹”,听闻姐姐就在隔壁,会主动上门问候。
太太应该会理解。
纪明达偏在昨天过来,一定也不想看见她吧。
呵。
“你去说一声,”纪明遥吩咐,“我有事在身,走不开,就不去看望大姐姐了,也请她不用费事过来,我实无空闲,也不方便。等都到太太面前再见吧。”
“啊……是!”桂嬷嬷赶忙应声,觑看着姑娘的脸色问,“那,还备礼吗?”
“备啊。”纪明遥笑着说,“把庄子上的新鲜蔬果装上两筐送去,请她尝个鲜,其余就不用费事了。一家子亲姐妹,哪用那么多虚礼。”
这已算正常走礼了!
纪明达敢不满意就过来和她吵架!正好她上次还没吵爽!
纪明遥:“去吧!”
品出姑娘到底有多不痛快才会如此吩咐,桂嬷嬷心里咋舌,连忙告退出去办事。
不过大姑奶奶也是活该!欺负了姑娘这些年,真当姑娘会忍她一辈子呢!
“等等!”纪明遥又叫人。
青霜等一叠声地唤,桂嬷嬷赶忙跑回来等吩咐。
纪明遥命:“先把最新鲜的瓜果给我和二爷洗几盘来!”又说:“你们也每人快分一盘,想吃什么就要什么!”
她才不要给纪明达送最好的一茬!她要比纪明达先吃!崔珏和青霜桂嬷嬷他们当然也要吃最好的!
“是!!”桂嬷嬷先去给姑娘洗果子!
……
半个时辰后,桂嬷嬷到了西边庄子。
她先让人通传来意,心里早琢磨着,大姑奶奶已经成婚两个多月了,各处嫁妆早就该理清了――按大姑奶奶的脾气,只怕头一个月就理顺了,这时候忽然跑来庄子上倒真奇怪。
大姑奶奶还偏是在她们姑娘回门后来的。
怕不是那天回理国府和谁不高兴了,所以出城来散心了?
若真是她猜的这样,或许她都见不着大姑奶奶,王嬷嬷会直接把她在外头拦下。
除非王嬷嬷想看大姑奶奶在田庄上和姑娘闹起来。
可大姑奶奶再有倚仗,到底还能经得起多少回闹?三天不到闹两次?
在外院坐了有小一刻,桂嬷嬷果然等来的是王嬷嬷。
她心里高兴着,却没先在神色上表现出来,只忙问:“怎么是劳你亲自来接?”
“奶奶正忙着见庄头呢,没什么空闲,所以我来招待你。”王嬷嬷随便一句话,笑问,“不知二姑奶奶有什么话?”
“我们奶奶也忙着查看庄子呢!”桂嬷嬷忙笑道,“说不能来见大姑奶奶了,这是我们庄子上今早新摘的鲜蔬鲜果,送来给大姑奶奶尝尝,也不敢劳大姑奶奶过去看我们奶奶,实在没空招待。”
两人又对着一笑。
桂嬷嬷的笑颇是舒心顺意,王嬷嬷的笑就难看了不少。
“多谢二姑奶奶的好意,”王嬷嬷语气颇重,“我会按实话回给我们奶奶的。”
“那就劳动老姐姐你了。”
桂嬷嬷笑让身后四个婆子把瓜果放过去。
王嬷嬷便要送人走。
桂嬷嬷依礼谦让了一回,才好像闲聊一样笑问:“大姑奶奶怎么这时候过来庄子上?我还以为大姑奶奶一定早把嫁妆都给理顺了呢。”
王嬷嬷心里更恨,仍然撑着笑,说:“也是没办法:理国府上老太太、老爷和太太都指望我们奶奶教导大爷呢,家里实离不得奶奶,所以奶奶两个月功夫都没得空闲,直到如今才能来看庄子。”
“原来是这样。”桂嬷嬷点头笑道。
王嬷嬷就笑问:“倒是二姑奶奶这新婚蜜意的,怎么往庄子上来?二姑爷呢?”
“‘二姑爷’自然是陪着我们奶奶一起过来的呀!”桂嬷嬷笑眯眯地说,“我的老姐姐,你也知道我们奶奶的性子,还是姑爷主动说要陪着奶奶出城散散,奶奶才出来的。”
她又忙问:“大姑爷自然也是陪大姑奶奶过来的了,老姐姐怎么这么问?”
王嬷嬷心里噎得难受,脚下就不由慢了些。
“哎呦,老姐姐,你是不是累着了,怎么不走了?”桂嬷嬷侧过身,回头笑道,“也快出去了,就不劳你多送了。我们走了。”
“慢走。”王嬷嬷实在心口疼。
她不想更让自己难受了,索性原地一站,皮笑肉不笑地送了一句:“路上小心!最近多雨,可别栽到泥沟里!”
“老姐姐你就放心吧!”桂嬷嬷扬声笑道,“我们二姑奶奶福气大,到哪儿都能福泽我们,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二姑奶奶的人都滚了。
王嬷嬷自己原地气了一会,才慢慢往庄子里回去。
几个婆子抬着蔬果在她身后跟着。
这几人都是纪明达的陪房。看王嬷嬷神色不好,一个机灵胆大些的便说:“这桂嬷嬷是怎么了,从前见了嬷嬷只有躲着敬着的,今儿倒抖起来了?对嬷嬷都敢一句接一句的了!”
“是啊!”便有另一个笑说,“我记着就在今年过年,桂泉媳妇在安国府上见了嬷嬷迎面过去,还特地提前拐了弯呢,生怕遇见!”
又有人说了些桂嬷嬷从前躲事的样子,大家哄笑。
王嬷嬷也听着,却一点不觉得高兴,反而更难受。
“行了!”她喝令,“都闭上嘴吧!”
人家抖起来了,她们辖制不住,还有什么好乐的!
几个婆子一吓,都不敢再言语。
王嬷嬷也不禁想起了从前。
若还在安国府上,二姑奶奶哪里敢对奶奶这么怠慢不尊敬?就算太太护着,老太太和老爷也饶不了二姑娘!如今成了婚,不知脚跟在崔家站没站稳,竟就敢不来给大奶奶问好了!
二姑娘身边的人也是,主子得意忘了形儿,她们不知道规劝,还一个个的也抖了起来!
走一步、想一步、气一步、又伤心一步,王嬷嬷终于走回了自家奶奶身边。
她没让几个抬蔬果的婆子进院子,只让人在院外等着,又让她们都闭紧嘴。
纪明达正让庄头下去,见她回来,便问:“嬷嬷做什么去了?”
“看天气好,就没忍住出去看了看,躲了个懒儿。”王嬷嬷笑道,“回来正好赶上奶奶忙完。”
奶奶昨儿就为二姑奶奶的庄子差点晕过去,又从来不喜欢二姑爷,还是别让奶奶知道这两口子都过来的事了。
更不能让奶奶知道二姑奶奶说的话。
这气,她就先自己忍着吧,且等以后再看,到底是谁栽泥沟!那时再等她好好问一问桂泉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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