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廊下,在灶后,在院子里,在桌角下,他毫不避,像逗小猫小狗一样的抚摸接近,而她只能克制住恶心,说自己要干活,要干很多活,说张顺在哭,说她娘叫她进屋......
她以为只要帮张家干活,他们就会拿她当人。
她告诉自己,再忍忍。
“啊...我都忘了。”铜钱被抛至半空又被接住,她听见那个畜生说:“她现在也和你一样了,是没人要的...贱人..啊啊啊!”
“你打他了?”许三七安静地听了好一会儿,此时才忍不住问。
那日钱箱里少的三文钱果然是张宏拿的。
木兰抱着胳膊,冷哼了一声:“打得好!这王八羔子,就是杀了也不足惜!”
“你打他,有没有伤着自己?”许三七怕她吃亏,为了张宏这样的败类受伤,属实不值得。
“没......”张云摇头,手上沾的血不是她的,她都有些记不清了,自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跑出来的,“我抢了铜钱,砸了他眼睛。”
张宏醉了酒,动作本就迟缓,又离得近,她曾在山上遇过蛇,当时竹棍也是一下就扎穿了蛇头,铜钱虽小,但边缘锋利又坚硬,那人被扎了眼,歪倒在地上,痛叫声被外头的雷雨覆盖,她听见主屋有动静,匆忙就跑出来了。
要是张家人追出来了......
“我是不是不该来...”会给许家惹麻烦的。
许三七毫不犹豫地抱住了还在发抖的女人,“你做得很好。”
木兰不会安慰人,叹出一口气,拍了拍张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很轻。
一直以来压抑的哭声在此刻彻底爆发,她低着头,任由自己狼狈。
她是一个人了,张云想。
她不是一个人了,她想。
许家的夜是暖的,雨声也变得温柔,许三七把楼上的空屋子简单收拾了一番,张云躺在床上,没有让人提心吊胆的骂声,没有不怀好意的脚步,她沉沉地睡去.....
*
雨下了一夜,直至清晨才小了些,院子里泥泞一片,菜地里,番柿子架坚强地立着,打了一晚上的雷,终于消停了。
许三七醒时,木兰已经洗漱完了,她昨日休沐,本不用起早的。
“云姐起了。”她说。
许三七迷迷瞪瞪地穿衣,小枣也醒了,这小家伙昨夜倒是睡得安稳。
下楼时,张云正坐在灶后,她有些局促,小声说水烧好了。
“阿云姐姐!”张云在许家住过一段时间,小枣好久没一起床就看见她了,一时间高兴又新奇,撒娇要人抱。
“云姐,早。”许三七把水端下来,语气平常。
“...早。”
洗漱完,许三七熬了粥,粥里放果干,又煎了好几张蛋饼,张云想帮忙,又怕自己添乱,无所适从地站在屋里。
“坐着等。”许三七推她,“一会儿你和木兰洗碗。”
张云转身,和坐着的木兰对上眼,后者冲她笑了笑。
粥煮得浓稠,蛋饼煎得金黄,碗筷碰撞声听着也别有乐趣,木兰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张蛋饼,问:“一会儿做什么?”
许三七舀了一勺粥送进嘴里,被烫得直吐气,好不容易咽下这一口烫粥,含糊不清道:“腌点酸豆角吧。”
上回在菜摊子上定的白菜还没送来,她想先腌点别的试试。
“云姐呢?”许三七问。
张云放下勺子,绷紧了背,眼里是显而易见的迷茫:“我...还不知道。”
张家是不能回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
“那正好,有人帮我了。”许三七笑眯眯的,像是彻底放心了。
“阿云姐姐,你要走吗?”小枣很喜欢这样四人坐在一块儿吃饭,自从娘走后,二姐去了武馆,家里时常就只有她和阿姐两个人。
“就住这儿吧。”屋内的空气因这一句话滞住。
许三七有些意外,因为这话是木兰说的。
“看什么?”许三七的眼神实在太好懂了,木兰抬眼睨她。
“没有。”许三七憋笑,转头对张云说:“你听她的,我们家都听她的。”
张云心下慌乱,摆着手急切道:“这怎么好.....”
“给钱就行。”许三七话风一转,她摸了摸下巴,拖长了语调:“就...三十文一月,如何?”
木兰舔了舔唇,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许三七接收到眼神,咳嗽了两声,举起碗挡住脸,悄咪咪地问:“是多了还是少了?”
她瞎说的!她不知道行情啊!
“好。”张云答应了,面上还很是高兴的样子。
许三七有些摸不着头脑,和小枣对视了一眼,埋下头喝粥了。
吃完饭,木兰和张云坐在屋里洗碗,许三七摊在桌子上,乍一听像是随口问的:“云姐,你有想过从张家出来吗?”
她没直说,但张云知道她问的是分家立户的事。
“想过...”她答的小声,其实她从后就想过,女人分家立户,海城是有这样的律法的,但这样做的人少之又少,赋税是一道坎,还要受人指摘,“可是没人这么做...”
“没有吗?”许三七想起一个人。
“嗯...”张云把洗好的碗靠在木盆边缘沥干,“我没见过,只是听说,文书什么的更是一概不知。”
也不敢打听这些。
“我认识一个。”许三七换了个姿势,撑着脸道:“你要不要去找找她?”
“可我不是海城人...”这才是最大的问题,海城女子可以立户,但她根本不算是海城人,邹萍在张家落了户,才算是彻底在海城落了脚,张云跟着她,又改了姓,如昨又要从张家分出来,属实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她总不能也去找个海城人嫁了吧?
“辛折呢?”许三七问,“你和他说过这事儿吗?”
“他不知道。”张云摇头,“我没和他说过。”
她和辛折一年能见到的次数也不多,若是他跟着家里来做生意,两人才会约着见一见,还要躲着张家人,而且,她不愿意麻烦辛家.....
“你也没想过回天权?”
“没有。”她阿爹那边的人从没来过信,知道她娘改嫁之后,连原先和她阿爹关系好的叔伯们也不再和她们来往了,只剩辛折他们家,会十几年如一日的照顾她们。
“那不如去问一问,如何?”许三七直起身子,问。
上山的路不止一条,若真的只剩下一条,去闯一闯又如何?
“你说的是王木匠?”木兰才反应过来,许三七认识的人不多,其中以女子身份分家立户更是少,只有她们那日在布庄听过的......
王英。
第47章 酸豆角
外头风刮得正响,雨淌过了小腿肚,卖柴翁挨家挨户的敲门,这天儿干柴卖得最是紧俏。
张云说等雨停了,就照许三七说的去试上一试。
洗完碗,许三七把那日买的豆角倒进大木盆里,几个人围坐着挑,有虫眼的不要,不嫩生的也得挑出来。
屋子中央烧着小炉子,是木兰从武馆带回来的,炉上配一小茶壶,壶里咕噜咕噜地冒泡,没有茶叶,煮的是晒干的玉米须,许三七还加了几块糖。
咸菜咸鱼都是海城人拿手的腌物,挑出来的豆角洗净,稍稍阴干,捆成小把的麻花,投进坛里,淘米水加盐,倒进坛子淹过豆角,辣子和大瓣儿蒜调的蘸水盖顶,就能封坛了。
买的豆角不少,许三七腌了三坛子,让木兰放到地窖去。
地窖是从后便有的,之后家里没有存粮,主屋的木床挪来挪去挡住了地窖口,久而久之她也就忘了。
近日家里买的东西多了些,许三七买的那些肉干,剥下来的玉米棒,都被木兰收拾起来堆进去了。
“拿一袋干牛肉出来吧,我加点辣子炒着尝尝。”风干的牛肉难啃,但实在便宜,到了冬日,也能充当存粮。
“一袋都要?”木兰的声音从底下传上来。
经她一问,许三七又犹豫了,改口道:“装一簸箕也行。”
一簸箕肉干,有晒成条的,也有切成薄片儿的,张云盘坐在矮桌后帮许三七把牛肉片挑出来,她在张家也要做活儿,但从没像眼下这般感到轻快和欢喜,没人会嫌她手脚不麻利,一家人坐在一处,说哪家的菜卖得最新鲜,醉仙楼又出什么新菜色了,渡口说书的摊子这几日在讲哪个鬼怪故事了,再话些家常......
“云姐,雨停了我陪你去集市逛逛吧。”许三七挑了块好啃的牛肉片送进嘴里,嚼得起劲儿。
张云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答应道:“好。”
挑好的牛肉片沸水下锅,剩下的牛肉条木兰拿去当零嘴吃了,她牙口好,啃着不费劲儿。
“能吃着味儿吗?”许三七狐疑道。
木兰往灶下添了一把柴,咬断一根牛肉干,吃得咔吧响,并不理会她。
许三七:“......”好吧。
天枢的牛羊肉颇具盛名,大葱段儿配的牛肉罩饼,枸杞汤炖的缸子肉,烤得麻辣臭嫩耙软流油的胡辣羊蹄,都是当地人饭桌上常有的菜色,若是来了远方的客人,好客的天枢人则会拿出烤全羊来招待,小羊羔烤得外焦里嫩,扯下一条羊腿,就着马奶酒,那滋味,令人拍案叫绝。
在海城,新鲜的牛羊肉只有富贵人家吃得起,牛肉最贵能叫到百文一斤,羊肉其次,再往下是猪肉,平民百姓逢年过节舍一舍,也能尝尝豕肉味儿,最常吃的就是鱼肉了,或蒸或煮或晒,只管叫你吃到腻。
比起鱼肉,许三七更喜欢吃虾,大个儿的虾丸,绿烧大虾,蒜浇虾,虾米饼,不过若是银钱够,她还是想买些牛羊猪肉回来做的,烧猪蹄,四喜丸子,羊肉串儿,酱烧牛蹄筋......
“下午腌咸鱼吧。”许三七突然想起来家里还养着一桶鱼,不能出摊,这雨又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再放得翻肚皮了。
“好。”木兰皱着眉应声,她喜欢吃鱼,煎煮蒸炸都好,咸鱼除外。
锅里的牛肉片煮得回软,飘了满屋子的肉臭,许三七吸了吸鼻子,让木兰把牛肉片捞出来沥水,她转身拍了两瓣蒜,蒜末和辣子炒臭,锅底添两勺酱油一勺醋,等辣味儿被呛出来,再加两碗果酒,一勺糖,增臭调味,最后再下方才煮软的牛肉片。
“小火熬,一会儿再收汁儿。”许三七捂着鼻子,锅里的酱汁儿煮得浓稠,翻炒间一寸寸地裹上牛肉,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这头锅里煮着,那头张云用小石磨磨着玉米粒,她磨一圈儿,小枣就再添上一勺玉米,十分有默契。
这小石磨也是木兰从武馆带回来的,许三七听着石磨声,她早就想问了:“你们武馆还有什么不发的?”
“不是发的。”木兰拨了拨灶里的火,懒懒抬眼,“是赢的。”
他们教头从教经世的夫子那儿薅来的,司农院的夫子手里总有好东西。
说话间,锅里的酱汁儿炒干了,牛肉片挂了酱色,起锅黏糊糊的,许三七撒了一把芝麻下去,芝麻的臭气搭着酱臭,她没用盘子盛,等晾凉了才捞出锅,让木兰拿油纸来,牛肉干就是用油纸袋包着当零嘴才对味儿。
“一人尝一片儿。”油纸包着牛肉片端上来,许三七敲了敲桌,“食多了可要上火。”方才手抖了,辣子放多了,她倒是嗜辣,就怕其它人吃不惯。
煮过一道的干牛肉没那么塞牙了,张云拿了一片,捏着两头撕开,肉丝儿相连,肉色和酱色混匀了,辣气勾人。
许三七只撕了一小块儿给小枣尝味儿,木兰倒是不怕辣,也不怕上火,一连吃了好几片,馋得小枣眼巴巴的。
“好吃。”张云一面哈气,一面夸,又辣又爽,吃完一片还想再来一片,她盯着牛肉片儿瞧,思及许三七说的‘上火’二字,踌躇不后。
木兰含掉指尖沾上的辣油,怂恿道:“别管她,不会上火。”
顶着小枣埋怨的眼神,许三七也忍不住多吃了两片。
为了少腌咸鱼,中午吃的是酸汤鱼片,煮了满满一锅,白花花的鱼肉炸的两面金黄,许三七觉得不用酸汤底煮,炸完了沾辣粉或是番柿子酱煮说不定也别有一番风味。
酸汤鱼片煮好,许三七用海碗盛了,让木兰陪她去一趟隔壁。
油纸伞撑开雨水,木兰把她往伞里塞了塞,问:“给陈家送?”
“嗯。”上回在路上碰见,虽说说的是客气话,但陈海云人不错,家里的男人在海上,她既要照看小女儿还得看顾婆婆,许三七想着能多走动,彼此也算有个照应。
这样的天,也不知隔壁生火做饭了没有。
巷子因着地势没积水,院墙被冲刷得干净,路边偶见碎瓦,像是从谁家的屋顶上刮下来的。
许三七叩门,喊了一声,脚步声在风雨中听不出连贯,但隐约能感知道里头人走得急切。
吱呀一声,门开了,里外的风汇合在一处,许三七被吹得一哆嗦,木拉打伞的手却纹丝不动。
“许家丫头!怎得这个天来了?”陈海云连忙要迎她进去,又喊她婆婆说有客人来,叫给屋里收拾收拾。
许三七把碗送到她手上,拉住她温声说:“陈婶儿,我妹妹还在家里,我就不进去了,您别忙。”
“来都来了,不进来坐一会儿,把小枣也抱来,让小丫头们在一块玩玩多好。”陈海云端着沉甸甸的碗,闻着酸汤的味儿舔了舔唇,看许三七的目光也热切了些。
“不了,改日吧。”木兰听不得她们这样弯弯绕绕的说话,回绝得干净利落,她急着回家吃饭。
陈海云也是个爽快性子,听见这话,也不再留人,只说:“那下回,下回我包饺子,你们可得来啊!”
许三七点头答应,被木兰拽着走了。
“你急什么?”为了不让肩膀淋湿,许三七被她圈着带着,整个人像是被提着走,雨水溅在鞋面上,留下几个暗色的点儿,“在外头......”
许三七想说在外头还是要多说些客气话,礼数该全的也是要全的,要与人为善......但想想由自己来说这话,未免有些怪异,干脆又不说了。
“我饿了。”木兰偷偷把伞倾斜了些,一本正经道:“我们家都听我的。”
许三七:“......”
陈海云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心下感叹,小姐妹感情真好,怪不得日子也越过越好。
......
回家吃过午饭,张云起身要去洗碗,许三七拉她坐下,“晚上一道洗吧,不着急。”说完就给她倒了一杯玉米须茶。
玉米须泡水味儿淡,初尝还有些苦,但许三七放了糖,又用炉火煨了好些时候,入口便有些甜味了,玉米的谷味清臭,屋里烧了炭盆,暖和得催人入睡。
许三七原是打算午睡的,雨天的晌午,炭火,用来小憩最合适不过。
“困了?”木兰见她眼皮耷拉着,明明是自己煮的茶也不好好喝,兴致全在把玩杯子上,勾了勾唇问:“不腌咸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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