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追欢轻笑两声,“到时候阿爷找口好棺材,将我埋了就是。”
孟白甫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她忙岔开了话头后道,“阿爷,此番制举,五品官以上可要各举一人,阿爷可想好举谁了?”
“你想让我选姓白的那个小子,想都别想,”孟白甫拧起眉头,“他日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往你院里去,是什么心思你不明白吗?”
“他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讲诗论赋罢了,我倒觉得他写得不错。”
“和谁比不错啊?和秦王比那确实是不错。”
“写诗想比李承d写得还烂,很难得吧?”
孟白甫提手敲了敲孟追欢的脑袋,“你二婶昨日已登门,她儿子孟追风也要参加此番制举,我推拒不得,那白三郎,便去自举吧!”
孟追欢也不说话,只是继续吃着碗中的甜瓜。
圣人恩准孟追欢这几日在家养箭伤,她便窝在家中看书,与吏部侍郎卢为光以书信相通,将策文的三道题目定下。
这天秦依依却是带了一只野鸡说要为她炖汤补身,她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日,这才端出一盅浓厚醇香的羊肚菌鸡汤,鸡肉软嫩、紧实不柴、小火慢煨、汤色奶白。
虽是夏日间,喝下去却不燥身。
秦依依替她整理整理背后的软枕,她才从厨房出来,身上带着一股果木的清香,“也不知你这一箭中的,夏日苦热,洗澡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可不要沾了水伤口溃烂了。”
孟追欢轻嗅着她身上的果木清香,“你都忙活半天了,快坐下,也盛一碗喝。”
她又试探道,“可是孟追风和你说的我中箭的事儿?”
“还是我从我婆婆那里偷听来的,他们有什么事儿可不会跟我商量。”
孟追欢捏捏她的手,“我婶母这些日子可有搓磨你?”
“不过是嘴上不饶人罢了,”她轻轻叹气,“她日日催着孟追风温书准备制举,还让我看着他不许他出门,我哪看得住?”
“他从前就爱出门喝花酒,如今更是日日都要去找平康坊中一个叫贝娘的琵琶妓,他不在家才好,我更是清净。”
贝娘这名字甚为耳熟,孟追欢撑着脑袋想了想。
“我二婶不是日日说着要给他说一门顶好的姻缘,如今可说着了?”
秦依依撇了撇嘴巴,“不是嫌这个门第不好便是怪那个品貌不佳,此番制举后要是真的入朝为官,更是谁都看不上了。”
孟追欢调侃道,“祖坟能冒一次青烟,还能次次冒青烟?”
秦依依笑了笑,“我看他却似是笃定自己能中似的,每每喝多了便吹嘘自己有八斗之才,又说这策问题目自己早已了然于胸。”
策问题目才出,孟追风便已然了然于胸?
孟追欢笑着将自己的碗与秦依依的碗相碰,“贺你,不日便有喜事降临。”
待孟追欢送走秦依依后,杨嚼蕊才踏步入房,怒气冲冲地抱着剑站在她床头,“为何不准我将这国公府上下都拷打一番,你这样日日都躺着哪里抓得到刺客?”
孟追欢勾起唇角,“原来你想抓刺客啊?我这就带你去抓!”
说罢孟追欢穿好衣裳便带着杨嚼蕊驾车出门。
“来平康坊抓刺客?那刺客得身型分明是个男人,”杨嚼蕊又小声道,“你不知道,干这行的,大多都是戒色的!”
“他戒色,他主子可不一定戒色。”
此时正值上午,坊中人烟稀少,只稀稀拉拉地站了几个人,那南曲假母一眼便认出了她,笑得满脸褶子,“孟娘子,可还是听琵琶?我将玳瑁给你叫来。”
“日后有的是时间听,”孟追欢瞅了一眼那假母,“我今日想赎几个琵琶妓回去。”
那假母见今日有大笔买卖进账,褶子笑得更深了,“不知哪几位姑娘竟能入孟娘子青眼?”
“玳瑁、贝娘、还有个爱梳螺髻的。”
那假母瞬间敛了笑意,“这三位……我们南曲琵琶弹得好的到处皆是,不如我将善才给您请来?”
“这三位有什么不行?”孟追欢勾起唇角,“我比市价再添上一倍如何,钱你自去秦王账房那里领。”
杨嚼蕊听了这话脸色一黑,咬着牙悄声说道,“你拿王爷的钱买琵琶妓?他提起马便将你戳个血流至死我可不管!”
孟追欢疑惑道,“我花他钱怎么了?李承d有说过不让我花他钱吗?”
假母已然捏着算盘在角落里算了半天,捏着帕子道,“孟娘子,这三位,我是真没法子――”
孟追欢已换了一副面孔,发狠道,“为何不行,假母也得说出个一二三来啊,不然我后面这位杨校尉发起火,将你这儿砸了可怎么办?”
“不是我不想,实在是没法子,”假母掩嘴悄声道,“她们三人是某位大人物养着的,平常便碰不得摸不得,我也只敢叫她们给您这样的小娘子弹弹琵琶。”
“既然是这样,我也不为难你了,”孟追欢又摆出她那旧日的纨绔样,吊儿郎当地挑眉看着那假母,“那我今日带她们回府宴饮可行?”
假母却有几分犹豫,紧攥着帕子不说话,“娘子可能保证人在宵禁前回来?”
“我又几时做过不讲信义之人?”
假母哼了一声,终是点了点头。
孟追欢将玳瑁、贝娘、螺儿三人都带回了国公府后,却不急着布宴,也未吩咐她们三人排什么曲子,只是将这三人安置在了正寝回廊后的小院内,又安排了打手去门前守着。
却是这样等到了戌时,杨嚼蕊忍不住出声询问,“娘子,这时候再不开席,人怕是在宵禁前就赶不回去了。”
“那便赶不回去吧。”
“娘子不是最讲信义之人了吗?”
“钱是秦王府欠的,又不是我欠的?”孟追欢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客人马上就到了,你莫慌。”
孟追欢话音刚落,便见一阵脚步声又短又急,李承珩带着十几个军士,乌喧喧地便踏入正堂内。
“娘子,这位军爷硬是要闯,拦都拦不住。”
孟追欢未起身,跪坐在案前仰头望向李承珩,“这便是我今日所请之人,不必拦。”
李承珩抽起一把匕首便插在孟追欢桌案前的箸头春中,眼神中迸射出寒光来,“本王从前竟不知孟娘子对我的人有如此兴致?”
孟追欢却未躲,将手掌向上作讨要状,“传闻王爷所养的琵琶女,百金传一声,千金作一曲,今日一听果然名不虚传,不知王爷可否割爱?”
李承珩冷哼一声,“这世上只有我抢别人的,从来便没有别人抢我的。”
“哦是这样吗?”孟追欢拔起那烤鹌鹑上所插的匕首,用锦帕轻轻擦拭着匕首上沾着的油,“王爷和这三位娘子真是情比金坚,竟只一天未见,便特来我府上寻。”
李承珩嗤笑两声,“就算是我的狗丢了,我也会亲自出门去找。”
“那王爷可愿和我打一个赌?赌这三位娘子,是愿意留在国公府跟我还是跟王爷回府?”
“孟娘子是真觉得自己如霓裳仙女,各个只要见了你就走不了道?”李承珩此时此刻觉得这女人真的分外引人发笑,“只要有一人要跟你留在这国公府,便算本王输。”
孟追欢轻轻仰头望他,“王爷若是输了,便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李承珩将她已然擦拭干净的匕首取回,“孟娘子若是输了,便要做本王的琵琶妓,只要本王想听琵琶了,孟娘子便要随传随到。”
而后孟追欢便将玳瑁、螺儿、贝娘三人传到正堂中。
李承珩只觉孟追欢与这三人不过几面之缘,上次平康坊行酒令,孟追欢还将这三人一一驳倒,定心生嫌隙。
他便缓缓开口道,“玳瑁、螺儿、贝娘,今日小孟舍人向我讨要你们,你们是想留在这儿,还是回去跟着本王?”
李承珩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审视着这三人,这三人出身鄙陋、身世寒微,连这手引以为傲琵琶技艺放入王府也不过尔尔,她们靠他而活,如禽鸟依附林木,枝叶攀缘树干,竟值得孟追欢这样踩在云端的世家贵女为此枉费心机。
贝娘和螺儿果然不出所料,伏倒在地,“妾愿一生追随王爷。”
玳瑁却站得挺直,抱起琵琶一步步走至孟追欢身后,她这步走得好似无声却响亮地扇了李承珩一耳光,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
孟追欢轻轻笑道,“既然如此,那便是我赢了。”
李承珩面色铁青,盯着孟追欢道,“说吧,孟娘子想要什么?”
“我要王爷与我击掌为誓,”孟追欢举起右掌面向他,“无论来日我与王爷在朝堂中如何针锋相对,都只能做阳谋,不能做阴谋,可以明火执仗,却不能暗箭伤人。”
李承珩扑哧一笑,上前便与孟追欢三击掌,誓言乃成。
击掌后,李承珩才缓缓道,“原来你竟觉得那刺客是我派来的?”
孟追欢却奇道,“不是你还有谁这么恨我入骨?”
李承珩眯着眼睛望向她,眼中似有深渊,“小孟舍人,你知道我们大理寺是如何抓捕在逃凶犯的吗?”
“再狡黠的凶犯都会忍不住回到现场欣赏自己的杰作。”李承珩望着孟追欢眼中惊疑不定的神色,瞬间觉得气都顺了,“小孟舍人可记得谁是第一个在刺杀后来看你的人?”
第28章 :却笑人间举子忙(加更)
垂拱元年六月二十,圣人御驾亲临宣政殿试制举科,赐食举子。
本次制举的考题以制策文为主,在弘道、永隆年间,出题或夸耀时政、或颂扬先贤,考官也多爱文辞靡丽、锦绣浮华之作。
而本次制举在李忧民的示意下,却要改一改这样的前代风气。
斜日晖晖穿过殿前榆树的枝叶,洒落宣政殿的青石板上,留下斑驳狭长的树影,诸生挥毫落纸,其声如蚕食桑叶。
而此时蓬莱殿内,孟追欢抽出一张空白的考卷,抬手便画了一只大王八,幽幽地看着旁边正襟危坐的李承d,“阿d你看,我王八画得像不像?”
李承d看了看这一大五小的六个圈圈,还是勾起嘴笑了笑,“欢娘画得真像,怎么许久不见那只小绿龟了。”
“小绿龟已经走了五年多了……”
她从小到大,养什么什么便活不长,活得第一长的便是孟祚新,活了近七年,活得第二长的则是那只小绿龟,活了五年多,竟因吃得太好被噎死了。
孟追欢瞪着李承d,他提什么不好偏提那只小绿龟,小绿龟圆寂那天,她可是哭得肝肠寸断、不食荤腥三日。
唯一可惜的是她阿爷不许她为小绿龟戴孝服丧。
坐在他俩对面的李承珩冷笑两声,非要进来插一嘴,“这几个墨圈圈便是画得好,二郎你别将大梁上下的画师都怄死了。”
今日乃是制举开科之日,悉数勋贵都入宫,只留着他们二人与李承珩在蓬莱殿中大眼瞪小眼。
“那楚王说说王八该如何画?”
说罢孟追欢便将那张纸递给李承珩,李承珩哼了一声还是接下,在孟追欢所画的乌龟之旁提笔,水墨晕染,渲染勾勒,拟态而非求真。
孟追欢对着那副画笑了笑,“这大王八画得真好,竟像王爷揽镜自照一般。”
李承珩挑了挑眉,便拿话头兑了回去,“还是小孟舍人像,不是谁都会让王八管自己叫娘。”
孟追欢将那副画抽走,“那我可得将我乖儿子的墨宝拿回去好好珍藏。”
李承珩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只睁着一双俊眼瞪着他们二人。
日落黄昏、钟鼓皆停,举子已然鱼贯出殿。
孟追欢和卢为光将一众举子的考卷收了,正准备拿回公署阅卷,却听圣人传奏他二人至紫宸殿。
殿内青烟袅袅绕着跪在紫宸殿正中央的青绿官服上,楚秦二王跪坐一左一右,李承珩挑了挑眉,眼中满是戏谑,李承d则是手指揉着太阳穴。
只听伍相庆声如洪钟,对背手而站的李忧民再顿首,“圣人明察,中书舍人孟追欢滥用制举考策官之职,其堂兄孟追风胸无点墨,孟追欢却设法寻人代考、偷换试卷,借此替族人攘权谋官。”
李忧民冰冷的眼风扫过殿中人,这其中有同他宰割天下、追亡逐北的儿子;有他信赖宠眷、委以要职的臣子。
可是他却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他们背着他想要干什么,他们有没有不忠不孝、不臣不服之心。
李忧民眯了眯眼睛,“伍寺丞,你可有证据?”
“臣已将孟追风从前所作之文呈于御前,圣人只要一比对笔迹,便知是否有人替孟追风代考。”
李忧民从汉白玉的台阶走下至于孟追欢与卢为光面前,踩在孟追欢官袍的衣角上,“孟孟追风的卷子拿出来。”
孟追欢刚想与卢为光一同俯身翻卷,李忧民竟一脚抬起踩在孟追欢的手上,“让卢侍郎找。”
李忧民未用力,但六合靴的鞋底将她的手背膈得生疼生疼,孟追欢被迫半个身子都俯趴在地上。
李承d刚欲起身求情,便被李忧民一个眼刀扫过去,“朕没用力。”
殿中卢为光同她一同跪在地上,翻试卷翻得大汗淋漓,“找着了,圣人,找着了。”
卢为光翻出卷子,晃眼一看,便赶紧躬身呈给李忧民。
李忧民还未松开踩着孟追欢的脚,将卷子接过扫了两眼,这才缓缓开口,“小孟舍人,你们孟氏也是诗礼传家、累世冠裳,竟出了孟追风这个傻头傻脑的狗鼠辈。”
李忧民将脚抬起,孟追欢却仍俯趴在地上不敢起身,“臣回去一定敦促堂兄好生读书,勤勉作学。”
李忧民走至伍相庆面前,一手便拉起他的衣领,掐上他的脖颈,那页纸一抖便在伍相庆面前展开,“伍寺丞,这便是你说的攘权谋官吗,这两只大王八,也需要寻人代考才能画得出吗?”
伍相庆被李忧民掐得吐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卢为光忙跪爬上去抱住李忧民的大腿,“圣人息怒,圣人息怒啊!”
李忧民将卢为光、伍相庆二人都一脚踹在地上,怒火冲天,“伍寺丞和朕说说,诬告朝廷命官是个什么罪?”
伍相庆被掐得喘不过气来,趴在地上咳嗽,不一会儿便已然晕了过去。
孟追欢上前道,“回圣人,诬人罪,依反坐之法处。考校不实,比照贡举非其人减一等,应杖一百或交赎铜五斤
这里依照的是唐代的《职制律》:贡举非其人,一人徒一年,二人加一等,罪止徒三年。若考校不实,减一等。失者,各减三等。”
。”
李忧民面色阴冷,鹰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只杖一百吗?小孟舍人可得要仔细想想?”
孟追欢梗着头道,“圣人可传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中精通律例的官员来御前,依梁律,只能杖一百。”
“小孟舍人这官当的可真不错。”
李忧民面若冰霜,唤来内侍拟旨,“大理寺少卿伍相庆,诬蔑命官,妄作纠弹,秋后处斩,不得赎;中书舍人孟白甫贡举非人,徒一年;散官孟追风,褫夺官位,永世不得荫官科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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