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缅邈岁月，朝朝辞暮，尔尔辞晚，一人一鹿，笑看平生缱绻。
第72章 番外 李澄明
大盛最负盛名、香火最盛的寺院――福华寺的空菩大师曾预言我活不过舞象之年。
自小，我便被皇后不喜。抚育我的陈贵妃面上跟我母慈子孝，四下无人之时，喜欢用又长又尖锐的护甲划破我的肌肤，一笔一划在我的背上刺出我的名字――“笪”。每刺一笔，便让我去猜是我名字的哪一个笔画，猜的不对，这“凌迟”便继续下去。
我极度痛恨这个让我身体遍体鳞伤、让我一颗心支离破碎的名字。
李笪，成了我身上背负的枷锁。这桎梏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笪者，鞭笞之意也。”陈贵妃常常讥诮我的名字，说这是父皇极度厌恶我的生母才会给我起这样低贱的名字。
长达十多年的时间里，我终日如坠冰窖。我讨厌任何声音，尤其讨厌任何有关女人的声音。但我不能死。因为我的生母临死前告诉我，无论多艰苦，都要活下去。
我为了生母的遗愿努力活下去，可她不知道我活在人间炼狱里。不知为何，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相貌越来越和秦皇后相似，这更引起她的不满。她虽未对我亲行体罚，却对我的受苦视而不见。
是啊，谁会对一个无母又失势的皇子施以援手呢？
父皇见我日渐消瘦，神情呆滞，总是不忍，便一道口谕将我送至丞相府沈相家中。沈相长子沈少卿与我年岁相当，我比沈相嫡女沈卿云年长两三岁。少卿并不当我是皇子，只当我是玩伴，我们同食同宿，过了几年快乐时光。
陈贵妃的亲子李桢时不时过来丞相府欲羞辱我，每每都被不惧权势的少卿拦下。我后来才得知，少卿哪里是不惧权势，是权势在他眼里从来都是过眼云烟。他是天上的神仙，是凡人敬畏的所在。
我不知身上被种了毒。许是我命不该绝，首次毒发那日我遇到了药王谷的谷主裴风，为表谢意，我将新作的匕首送与他，并在上面刻了我真实的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夸我的名字有深意所在。
我们约定，每年他出谷来找我解一次毒。十八岁那年，我迟迟等不到裴风，冒险前往药王谷，路上被人追杀。濒死之际，我想起空菩大师的预言，心里无限悲凉。看来，我真的是活不过舞象之年了。
或许上天不忍看我命绝于此，让我遇到朱颜，这个鬼灵精怪又浑身是谜的男孩。
阿颜无理又聒噪。做出诸多惊世骇俗的事情，一步步挑战着我的底线。但我反常的听之任之，不阻止反而对他种种出格的行为越发纵容。
阿颜不知，童年的阴霾如一层挥不去的雾霭，一直笼罩在我心头。我拒绝任何女性的亲近，任由龙阳之好的传言愈演愈烈。某一日，我对这个叫“朱颜”的男孩子生了异性间才该有的旖旎心思。我为自己的思想不齿，甚至厌恶自己。
阿颜不知，她是拨开我心头雾霭的那束光。这光直直地照射进我阴暗潮湿的心。当发现她是女子之后，我敞开心扉，努力地去向这光靠近。我想和这光融为一体，永不分开。
但这光似乎并不想跟我在一起。阿颜一直在想着离开。她催我娶侧妃，甚至不介意我和别的女子生孩子。
我卑微地想，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在阿颜心里都是无足轻重的啊？
我误杀了阿颜。这个我终其一生唯一爱过的女子。
阿颜的身体在我面前变成虚无。我一夜之间白了头。我有时甚至怀疑我爱的是阿颜，还是和阿颜在一起的自己。
我用三年的时间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一梳理发现：阿颜或许真的如她自己所说那样，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她的身上没有一点这个朝代女子的模样。她可以用自己的生命去用力爱一个人，却从不真正去依附任何一个人。她会痛，也很决绝。
作为一个男子，我远不如这样一个女子勇敢果决。
甚至在她重生后，我因为某些原因不能任她去报复我的侧妃。
空菩大师曾告诉我，陈明韶是我的命定之人，她本该在我十七岁那年嫁与我做王妃，育有一子，此后过着清寡的生活。虽然清苦，却也能安度晚年。但是因为朱颜的出现，祝辞对她下了神谕，她此生无子，命格完全被改动。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我想去死的时候，方知我与阿颜尚有一子一女。我日日忍着剜心之痛，苟延残喘。阿颜在某一日无意透漏给我，我原是我的好兄弟沈廷、如今恢复上神身份弦思的一魄，如果我能够主动归还，倒是可以原谅我。
万箭穿心。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被最爱的人鼓动去死。我想。
但阿颜应该比我更痛，她可是被我亲手杀死的。如阿颜所言，她体内有另一个神仙的祝辞一魄。祝辞和弦思两位上神身上肩负着拨乱反正、打开三界大门的重任。
她需要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回去，她所以，必须死这一次。否则她回不去她所在的世界。
从空菩口中，我得知，阿颜原也是只凤凰，是尊贵的神族，可以涅重生。我不忍别人动手，又不让她轻易忘记我。滔天的恨意，许会让一个人放在心底许多年吧！
我死那日，魔尊赤霄来看我。他告诉我一件事：阿颜来这一遭，她的缘分原不是我。
“我本来给了你们好好告别的时间，”他惋惜道，“是你没有抓住。丫头的心里，始终有你。”
所以赤霄在阿颜醒来的时候抹去了她的记忆，可那些痛苦的记忆还是被她尽数记了起来。
阿颜和赤霄原本有一世的缘分，是我误打误撞遇上了阿颜。
我高估了自己对阿颜的感情，低估了赤霄对阿颜的深情。
阖上眼皮那一刻，我恍惚间听到阿颜在耳旁轻笑：“喂――瞎子，你再不醒我就不管你了！”
我笑了，我可不就是个瞎子吗？这么顶好一个女孩子，被我生生弄丢了。
阿颜，我再也醒不来了。
阿颜，希望我们，再也不见。
第73章 番外 赤霄与红凤凰
世人尊称我一声“魔尊赤霄”，却很少有人知道，梅淮卿是我原本的名字。我常居天外天，分外无趣。有一天司命那小子给我出主意，建议我不如去人间历历劫，就当给自己度个假。
我对人间无向往，所以拒绝了司命的提议。直到有一日我从天界天帝的居所对弈回来，在路上遇到一只浑身红色羽毛的小凤凰。凤凰这类禽鸟，我听闻目前天界仅存一个上神，祝辞，乃金翅凤凰飞升而来。只不过我久居天外天，从未与此人有过会面。
红凤凰似乎受了伤，精神恹恹的，头耷拉着，我一时善心起，将它带了回去。可这鸟不安分，伤好了后就一个劲儿往下界跑。恰逢那日司命又来劝说我去人间历劫，我便答应了。我想，这连仙界、禽类都向往的凡间，我倒要去看看是何等景致。
我保留着原本的记忆，入凡成人。有神族的记忆，却不能使用神力。
我漫步人间，看袅袅烟火，市井喧嚣，突然有些孤独。我想起那只小凤凰。
我再次遇到它的时候，它被一个泼辣的农妇拎在手里，身上的毛几乎被扒光，旁边是煮开的一锅沸水。它在看到我的那一瞬奋力挣扎，当真挣脱了，迅速钻去我的衣袍下面。我无奈地掏出一锭银子交给农妇。
我一尘不染的白袍被它身上浸出的鲜血染红，我从无波动的心竟起了丝丝涟漪。原来一只鸟的生命竟如此脆弱，而且不可控。对这只小凤凰，我不曾发觉，自己再次起了怜悯。
在凡界我有自己的小院子，院前是一片繁茂的花草，溪流绕篱欢唱，院里有几畦菜蔬.......这些都是司命那小子弄出来的，说这才像个家。
像家吗？我见凡间有夫有妻有子女父母，才称为“家”。
小凤凰怕是受了惊，不吃不喝，每天就蜷缩在我宽大的袍子里酣睡。我原以为它这样会把自己饿死，直到月余后的某一天，我打盹醒来，觉察到怀中的重量不对，发现在怀里的小凤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未着寸缕的少女。
这一幕大大刺激我的感官。“啪嗒啪嗒”的鲜血滴落在那女子身上，她才似大梦初醒般“嗷”一声跳起，瞬间又反应过来什么，抓起我宽大的衣袍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
“你把我看光了，你得负责！”她理直气壮地冲我喊。完全忘了月余前我才因为她花了一锭银子，更忘了我是被动看她的。许是春光太盛，我眯了眯眼，擦去鼻血，鬼使神差地应道：“好，我对你负责。”
“我不是山鸡。”
“我知道。”
“我是唯一一只飞到过天外天、尊贵无比的凤凰。天外天你知道？”小凤凰乜斜着眼瞧我，带着讥诮的笑容。我错了，我以为那日它拼命挣扎逃向我是因为认出了我，但眼下看来，她约莫是见我是个路过的心善小仙。
我默不作声，她以为我的仙资还不足以知道天外天。果然，她骄傲地将白皙的脖颈从我的衣袍里抬起来，朗声说道：“那天外天，可住着一个了不得的人物！就连天帝都对他恭敬有加，没有他的同意，都不敢踏进天外天半步。可是我飞进去了！你说我是不是最厉害的凤凰？！”
我忍着不去戳穿她的把戏，只“嗯”了一声附和道：“倒是挺厉害。”
“我叫‘祝颜’，你呢？”
昔附赤霄羽，葳蕤游紫垣。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这句诗，便随口说道：“赤霄，我的名字。”
祝颜很闹腾，而且没脸没皮，对谁都不设防。我很担心这样的她会受伤，所以大多数时候，我与她都在一起，无论是用餐，还是就寝，游船还是看灯......
因为祝颜，我慢慢体验到“家”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感觉。我对这种感觉甘之若饴，险些忘了我是天外天独特的存在。我不该耽于任何一段感情，不该将心交付给任何一个人，更何况一个禽类。
花灯节那天，一向不怎么打交道的邻居隔着木栅门焦急地喊我：“赤相公，你们赤家的那个婆娘，在东边那座桥落水了，你快去瞧上一眼！”
我踉踉跄跄奔过去的时候，真的只瞧上了一眼，祝颜气息已绝。饶是我的神力也无力回天。我心如死灰，责怪自己的疏忽，责怪自己的冷漠。若不是那几日我可以冷落疏离祝颜，她也不会一个人跑出去，受这无妄之灾。
我浑浑噩噩，想起小凤凰曾经给我讲述过她在人间去过的城池，我从一座城池赶往另一座城池，却看到我朝思暮想、为之发狂的小凤凰陪伴在另外一个男子身侧，眉目比与我在一起时更为舒朗，笑容比与我在一起时更加灿烂......
堕魔，只是在一瞬间。从此世间没了天外天的梅淮卿，只有魔尊赤霄。
神魔大战，“祝颜”与我交手时，我才知她是祝颜的孪生姐姐――祝辞。原来天帝早因我的存在坐立不安，所以才有祝颜和我的偶遇，才有后来她的横死，我的发狂。祝辞不忍看我相思之苦，剥离自己的一魄放在转世的祝颜身上，又助我剥离一魄放在栖迟山上的一只梅花鹿身体里修养......
我不知自己被镇压多久，千年，或许万年。我不想醒来，亦不想记起。直到我遇到那个鬼灵精怪又十分奇特的丫头。那个和祝颜容貌一模一样的丫头，她唤醒了我。
她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不同的魂魄，却又相安无事，这让我好奇不已。但她绝对不是祝颜，她是另一个朱颜。这丫头有胆识敢跟我讨价还价，偶尔也会露出小女儿的一面。
所以后来不得已再需要她的鲜血时，我改换了法子，因为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这个丫头起了别样心思。
我后来才知道，她身体里另外一魄是她姐姐祝辞的。我知道那日，也是她横死那日。她被她深爱的夫君一剑了结了生命。
她身死那日，我在栖迟山建了庙宇，三年来日日虔心供奉她的游魂，每日以心头血滋养盛放她魂魄的古琴清音，只望她早日重塑肉身......
柠月如风，桑榆未晚。人间种种，让我明白，爱是长久忍耐陪伴；爱人之事，非一朝一夕之功。我愿用我余生，护我所爱，直至身归混沌，化为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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