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红的液体重重地滴下,画面蒙上一层血色。
少年瞳孔逐渐失去焦点,却依旧对着镜头,就好像看到了另一边正在“偷窥”的丁遥。
他嘴唇张合,用尽力气呼喊着,声音断断续续,如同残破的风箱――
“救……救……救救我……”
02.不需要
1.
――咚。
冰凉腥湿的液体滴在额头,一道闪电划过,半晌才追上来的雷声,震得胸腔一阵嗡鸣。
天边泛着团模糊的光,屋子里还是暗沉沉的,屏幕上折出惨白色,定格在那不甘而扭曲的脸上,接着又混成一团,重新变成房间里的陈设:
拉链坏掉的牛津布衣柜、鼓起的墙皮、灰蒙蒙的水泥地、靠在角落的时钟、墙上堂弟丁滔那张半裸的周岁照。
丁遥按着飞快的心跳,不敢喘息。
她脸色苍白,胆战心惊地伸手摸到电闸,灯泡随之亮起。
指尖一抹透明,还好只是普通的水滴。
仰头看去,天花板上的裂缝更大了。雨水渗进来,在灰白的墙壁上蜿蜒出形状各异的线条。正对着床上的那块儿凝聚了一粒一粒的水珠,摇摇欲坠。
丁遥站起身,弯腰握住床脚,用尽力气将床往旁边拉,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铁架脚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怪叫,混着雨声和水滴声愈发诡异。
终于她忍不住了,几步冲到门边,抱着垃圾桶干呕起来。
吐完,眼前的红色才驱散了开来。她大着胆子朝电脑走过去,上面是相机镜头的实况。数据线轻轻一拨就脱离开来,电脑上的播放界面也随着相机的断开而退出。
刚刚诡异的一切就好像是一场身临其境的梦。
可丁遥却有种直觉――那不是梦。
她真的看到了未来。
2.
窗外雨声歇了,鸟鸣倏然划破天际,屋外响起OO@@的动静。
丁建华那双半拉子拖鞋的动静配合着他压抑的咳嗽,一如往常。
装水、打火,木屑快速燃烧,烧出焦味。菜刀压过砧板,远远地,有种机械的麻木。
木屑味道愈浓时,丁遥便起了床。
沿着走廊放置的腌缸隐藏在朦胧之中,仿佛连绵几里。
牙杯在脸盆里晃晃荡荡,停在石砌的洗衣池边。清凉的薄荷味牙膏入嘴驱散了倦意,也暂时盖住了难闻的腥臊。
简单洗漱过后,丁遥穿上围裙,打开烤炉开关,将腌缸里处理好的鸭子一一勾好挂上。她扯了个干净的塑料袋罩住头发,顺手将墙角的红色塑料大盆拖到院子中央。
放完血的白羽鸭匍匐在石板上,血水流进地漏,留下一片猩红。
原本早已习惯的她,此刻脑子里却划过另外一幅更残忍的血色。一瞬间,厌恶翻腾,她又想吐。空空的胃里反上来酸水,烧得喉咙又痒又痛。
烧碳的火炉上,茶壶在沸腾边缘,拎起,略一倾斜,壶嘴里流出的水冒着白雾蒸腾,像是熬制的高汤,浇在那堆鸭子上,带出腐臭。
丁遥抬脚勾来凳子,坐在盆边,提着脖子将鸭拎起,熟稔地拔着毛。泡在热水里的手很快发胀,变得皱巴巴的。
叔叔丁建华的烤鸭店开了有十年,而这样的流程,在过往的十年里,重复又重复,已成为习惯。
太阳躲在云层后,泄出的光透过玻璃天窗淌进院里。
第一炉鸭子冒出油香的时候,婶婶陶四萍也下楼了。
几年前丁遥顺利考上余江一中,欢天喜地打算寄宿,谁成想陶四萍却确诊了乳腺癌。为了帮衬店面,也为了节省开销,她不得不留下来,继续跟各种形状的鸭子为伴。
放血、拔毛、去内脏,一个人就是一条流水线。
“给我吧。”这么长时间的化疗吃药,陶四萍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干柴,声音也不复以前洪亮,喉咙里像是藏了把破锣。
丁遥没拒绝,拧开水龙头,边打肥皂边汇报哪些弄好了,哪些还没洗。
“知道了,去上课吧。”陶四萍说。语气淡淡的,谈不上热切。
丁遥回房间拎出书包,一直到离开油腻滑渍的后厅,才肯摘下头上那滑稽可笑的塑料袋。
店面的卤菜柜早早点亮了橙黄的灯,映着新摆上的烤鸭卤菜油光诱人。
丁建华瘦瘦黑黑,像是根叶子掉了精光的树枝,无精打采的。他叫住丁遥,拉开柜台抽屉数起零钱。
他问:“上学去吗?”
“嗯。”
之后是沉默,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这十年里,他们都是这样过的。
“爸,给我三百块钱。”丁滔打着哈欠从楼梯蹦Q下来。
今年刚十三岁的他个子还没开始长,脸上却已经冒起了青春痘,一大片红色起伏藏在额头,让原本白净的脸看起来有些邋遢。
“又要钱!”丁建华声音提高,不耐烦道,“你当钱是大风刮来的!”
丁遥正欲接钱的手像是被火燎了一下。
果不其然,丁滔望见这画面,又叫起来:“你都给她钱了,凭什么不能给我?”
“她有事情!”
“我也有事情,我同学过生日,大家都送礼物了,就我没钱送,我都丢脸死了!”丁滔嗓音雌雄莫辨,尖锐又刺耳:“你偏心!你要是不给我!我就问奶奶要去!”
丁遥沉默着将那堆零钱揣进包里,不管耳边燥热,头也不回地跑开。
3.
天虽亮了,乌云未散,整个街看起来都黄亮黄亮的。
丁遥小跑到公交站等车,花哨的广告栏印出模模糊糊的脸。细眉杏眼,嘴角抿着,早早褪去了婴儿肥的脸轮廓柔润。
她穿一身干净素白的校服,短发拢在脑后,扎成低低的马尾,低头略微勾着背,清瘦得来阵风便会倒下,夹在三三两两的路人中间,平凡得过眼就忘。
大概是运气不好,公交车行了没两站就刮蹭了一辆出租,司机抻着脖子开始扯皮,所有人只得下车等下一辆。
丁遥等不及,拽着书包带子一路狂奔。刚到校门口,书包倏地一轻被人提起。
她回头,撞进一双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明净得像是浸过水的玻璃弹珠。
凌晨的画面再度翻涌,那片毫无生气的青紫色跟面前的人重叠,比恐怖电影更吓人。
丁遥喉咙发紧,又惊又惧,握着书包带的指头阵阵发麻。
“怎么了?”见她面色难看,林川笑容僵在嘴角,“我吓到你了?”
“没有。”丁遥挤出声音否认。
林川还欲说什么,一道熟悉的声线从人群里传来,引得二人齐齐望去。
“老师,我刚洗的头,都没干!扎起来偏头痛怎么办?”幽怨的质问,是丁遥的同桌李施雨。
她正不情不愿地将披散的头发拢起来,她面前的老师则一脸正义回她:“那不归我们管。”
李施雨撇了撇嘴,还想说什么,看到丁遥跟林川又打住了,顺势挥手:“丁遥――我……啊……”她的声音消散在空气中。
“快点,要迟到了。”丁遥拽着她胳膊,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将林川丢在身后。
一口气哐当往上冲上五层,李施雨累得前脚跟不上后脚,丁遥也好不到哪里去,鼻尖渗着汗珠,一粒一粒的,两颊热出红色。李施雨抽了纸巾擦着汗,递一张给她。
“我说姐姐,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李施雨小声说,“也不等等林川,干嘛?怕被人看见啊?”
丁遥不说话,她捻起额前的刘海儿,将黏在一起的发丝搓开。上面浮着鸭臊味儿很淡,又无法忽略,就好像她也是一只被滚水烫过毛的鸭子。
4.
十三四岁的时候,大家开始爱美,丁遥换过很多的同桌,因为身上那种味道――一种生鸭肉的腥臊和烤鸭皮油香混在一起的怪异味道。
谈不上臭,但闻多了就会觉得腻和反胃。
这件事从没有人当面同她讲过,但那些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陡然憋住的呼吸就像是一阵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她的身上。
丁遥不是没有尝试过改变。
比如提前起床,处理完鸭子之后就去洗澡洗头。
可鸭子是处理不完的。不管是早起一小时还是两小时,永远有下一批鸭子,等着她去放血、去烫毛。
她被叔叔收养的情况,并不是什么秘密。从小学到初中,几乎每一个班主任都会在班会上告诉大家:“要照顾家庭困难的丁遥同学”。
很长一段时间里“帮助丁遥”成为了班级里的一项流行,“丁遥”不仅仅是一个来读书的学生,更是一个衡量大家道德高低的标准。
不管是出于善意还是潮流,每个人都尽可能地给她提供帮助和优待。什么校园暴力,冷嘲热讽都与丁遥无关,就算有陌生的同学偷偷议论,也免不了被知晓内情的其他人制止――
“你们不懂!丁遥是很可怜的!”
“不要乱说话,别让丁遥听见!”
“连丁遥都欺负,你要不要脸啊!”
诸如此类的话,伴随了丁遥岁岁年年。
她无时无刻不身处来自这些善意的巨大“负担”中,很自然地,她想做些什么来回报。
可总是被拒绝。
愿意提供帮助跟愿意做朋友是两码事。
前者只需要付出,后者却需要一来一回。
很明显,他们并不需要丁遥付出什么,也不认为她能付出什么。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丁遥是一个困在不和谐的家庭里非常不幸的小孩,他们好心地想要打造一处美满的花园,为此甚至不惜藏起自己身上的“尖刺”,只给她看朝阳的花。他们不愿意戳到丁遥的“伤心处”,而丁遥也不愿意让他们陷入瞻前顾后的窘境。
对她来说,那些刺是组成朋友的一部分,也是组成她的一部分。
5.
晚自习,丁遥被班主任叫了出去。
后天就是五四青年节,按照余江一中的传统,要给高三开一个成人礼。说得好听,实际上就是请一帮优秀学生代表上去发言洒鸡汤。
林川在班主任桌前坐着翻发言稿,见她进来,嘴角扬了扬。
论成绩早就该她上台了,丁遥还是拒绝。
“高三可没几次发言机会了。”班主任张洋强调说,“你真的不想上吗?”
她摇头:“不想。”
“诶丁遥。”林川追出来,落后她三两步。
“嗯?”
“跟我一起发言不好吗?”
见她不语,林川又说:“回回让我顶你位置上去,我不要面子的?”
这话是玩笑,林川虽排名比不过丁遥,但在竞赛里拿遍了奖项,已经保送清北。
不管是从哪一方面,他顶的都不会是她的位置。
丁遥不说话埋头往前,林川就也这么跟着。
直到行至楼梯口,她才停下脚步说:“我要回去了。”
林川对她这不咸不淡的反应有些恼,硬梆梆地“哦”了声,将手里的稿子抖了抖,故意道:“我也要回办公室了。”
丁遥手指揪着校服,往上几步,还是停住脚,别过脸来,叫他:“林川。”
楼道里的声控灯开开灭灭,在她白皙的脸上落下一道微弱的芒。
“怎么了?”林川条件反射地回。
“你有相机吗?”
“......手机相机算吗?”
“那......你最近没惹什么麻烦吧?”
林川“啊”了声,脸上满是迷茫,反问:“我能惹什么麻烦?”
丁遥垂下眸子,掩下乱糟糟的情绪,半晌憋出一句:“反正,你保护好自己。”
林川没听懂。不等问,她便已经小跑着上了楼,灵敏得像一只逃跑小猫。
6.
冷静下来之后,丁遥开始分析。
按照正常的时间来算,十二月份他们都应该在读大学,可镜头里的环境明显不是宿舍。
林川现在保送在手,除非是想遁入空门了,不然绝不可能不去上学。
如果说视频里的不是林川,那又会是谁呢?
她跟林川同学这么多年,对他的了解不说事无巨细,那也是一清二楚。
林川是独生子,也没有年纪相仿的表兄弟,长得那么像的两个人,真的就是巧合吗?
各种可能性涌入,没一个像正确答案,丁遥脑子都快炸了。
这可比理综卷多选题难做多了。
7.
晚上,再次坐到桌前,丁遥心情很难言喻。
一方面她不敢看相机,另一方面她又想确认凌晨的那一幕到底是不是真实存在的。纠结一番之后,她还是决定先写题。
没什么比考试更重要。
她这样告诫自己。
夜色浓得像是墨汁,锃亮的灯泡如同飞虫的灯塔,吸引着它们前赴后继地从窗纱缝里钻进来,三俩俩地绕着盘旋。
丁遥摸了摸发僵的脖子,看了一眼相机,一切正常。
她垂下眸,一边对答案,一边埋怨自己不该疑神疑鬼。
杯子已经见底,她低下去拎暖水瓶,起身时视线自然地落在桌边。
这一眼,心脏就怦怦跳了起来。
又出现了!
2.0 英寸的小屏幕,看起来一片模糊。
跟凌晨那片血色不同的是,此时相机里的房间灯光大亮,门半开着,并没有人。
丁遥心定了定,还是选择插上电脑连接线。
不等按下开机,电脑就自动打开跳转到了相机的实时画面。
房间布局用心,但风格略显老套,漆黄的书桌另一端摊开着试卷,桌后的床上被子叠得整齐,床头柜放着一本白色的书,标题很长,封面上似乎画着某种函数图。
“林川”穿一身睡衣走进来,个高腿长,清瘦却不寡淡。他一边拉开衣柜,一边脱衣服。
丁遥正凑近看着,没想过会有此一遭,脸像火烧,赶忙挪开视线,但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他后背上一条长长的疤。
因为皮肤白,那突出来的一块浅褐色便更加狰狞,看起来有些年头。
林川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吗?
她一边想着,一边慌里慌张地举起卷子遮住那一块画面不敢再看。
悬挂的万年历上写着“前程似锦”四个大字,再往下看是红色 LED 的数字,显示着日期―2019・11・05。
时间好像倒流了……
一时间,各种概念在脑海中疯转,丁遥企图找到一个科学的解释,但很明显,这超出了她所知道的知识范围。
或许是平行时空?就像那什么超级英雄的电影里说的那样?
正思索着,忽然,一张脸陡然放大,就停在她鼻尖。
五官立体干净,一头短发吹得蓬松,只眉宇间有些潮湿。少年眼型很漂亮,跟林川比多了几分锐利,浓眉压着,愈显深邃。他直勾勾地盯着镜头,好像已经发现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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