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头,给出肯定的答复:“嗯,我一定要去看看。”
林川喉结微动,面露难色,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取舍。
丁遥也不说话。
林川好糊弄,自己闹点别扭就能搪塞过去,找他是最好的法子。假如他实在不肯,她也只能重找突破口了。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你让我想想吧。”
2.
吴佩莹最近有点不对头,她对薛问均在学校里发生的一切都十分好奇,饭桌上总是变着法儿的同他说话聊天,搞得薛问均有点不知所措。
更邪门的是好几次薛志鹏一副要发火的样子,被吴佩莹一眼扫了下,又生生憋了回去。
后来他实在忍不下去,就会在即将开骂的时候,主动站起来,去阳台吹风冷静一下。
薛问均虽然不解,但也觉得挺好的。
薛志鹏不发疯对他来说就足够幸福了。
薛问均暗自发笑,心说自己真的是被丁遥感染了,动不动就是这个幸福、那个幸福的。
不过这种表述也发挥了它积极心理暗示的作用,让他的心情一直不错。
“今晚我们要跟宋绮表姐家吃饭,你不是说总自习请假不大好吗?这回啊,在你学校附近订了个包间。”吴佩莹说着,夺过他手里的空碗,不让他收拾,“放着让他来。”
这个他显然就是指薛志鹏。
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有裂缝。
薛问均察觉到了,也懒得问,只是蹙眉:“又吃饭?”
这段时间吴佩莹很是热衷于组织这样的饭局,这还不到一周就已经跟宋绮一家吃了三回饭了。
“这不是好多年没聚了吗?”吴佩莹道,“你老是在家里闷着也不好呀,多跟人打打交道,心情会好的。人家说远亲不如近邻,你表姐这个亲都成你近邻了,你跟他们多培养培养感情不是也挺好的?以后我跟他老了,你一个人遇到事儿也能有个照应。”
“那也聚太多次了吧。”
薛问均直觉怪异,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通是哪里出了问题。
“人家小孩儿巴不得上饭店呢,你还客气起来了。”吴佩莹背过身去往厨房走,语气依旧轻松,“就这么说定了啊,对了,你下午放学顺便去接下豆豆。他们学校下午好像是搞什么讲座,要晚放学。”
“我去接?”
“对,就是你。”水龙头哗哗响,冲淡她的声音,“你表姐他们都有事儿。你学校离城南不也不远吗?你顺便就是了。”
薛问均想问,那跑去南巢吃饭的意义在哪儿?他不还是要绕好大一个圈子吗?
只不过吴佩莹没有给他提问的机会,她伸手招来了终极武器――薛志鹏。
果然,薛问均立马闭嘴走了,多待一刻都不愿意。
薛志鹏道:“走了。”
吴佩莹这才松了口气,紧张地问:“我刚才还好吧?没有太明显吧?”
薛志鹏犹豫道:“你确定有用吗?”
“我确定个屁。”吴佩莹烦躁地拧大水龙头遮盖声音。
“再想想其他办法呢?”
吴佩莹满眼疲惫:“他对这个家没什么留恋的,除了再培养一段新的亲近关系,我真不知道拿什么留住他。”
这几天她借着打扫房间的由头,在薛问均房间里仔细找了找,这一找就是触目惊心。
除了书桌中央的抽屉上锁打不开以外,几乎每一本他经常读的书里都有那些类似的纸条。
书架上还有一本硬纸壳的笔记本,跟普通破烂的外形对比鲜明的是里面一篇又一篇简短的、杂乱的日记。
「我叫薛问,我有个哥哥叫薛 heng,爸爸叫薛志 peng,妈妈叫吴 pei 莹。我最喜欢我的哥哥,妈妈说我的名字就是哥哥给我取的,来源一句诗,我会背,但里面有好多字我都不会写。哥哥说是希望我 qin 学好问。
这是哥哥送给我的日记本,他让我写日记,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随便写心里想说的话。我今天希 wang 哥哥快点好起来,跟我一起 ti 球。」
「今天爸爸说没有哥哥就不会有我。可老师说,小孩都是妈妈生的,为什么我是哥哥生的呢?」
「今天我去了医院,打了很多针,痛得要哭了。我去找哥哥,爸爸关上了门,他说不要在哥哥面前哭,说很 hui 气。我不知道 hui 气是什么意思。我想查字典,又找不到是哪一个“hui”。」
「妈妈值班很辛苦,我想帮她做家务。她总说不用,爸爸责怪我不老实,说如果我受伤就可能会影响效果。我听不懂。妈妈说爸爸是在担心我,让我听话,做一个不要让他们担心的好孩子。」
「他们说哥哥会死,我不希望他死。我喜欢哥哥,爸爸妈妈也是,他们不喜欢我,只喜欢哥哥。哥哥死了,他们就会很难过。那我会更难过。」
「那个针好痛好痛。爸爸让我坚持,哥哥比我更痛,哥哥一直那么痛,我却一直在享福,这很不公平。可是我真的好害怕,我去找哥哥,哥哥就跟爸爸吵架了。后来妈妈过来了,她哭了,她跟爸爸说了一样的话,让我坚持一下。」
「哥哥又去医院了,医生说是后遗症,是一个器官出了问题,我没听懂是什么器官。妈妈又哭了,爸爸很生气一直在骂人,我又开始害怕了。哥哥什么都不知道,他睡了一天。」
「新闻上说祝贺迈入千禧年。我问哥哥的梦想是什么,他说是当一个旅行家。我说我想做飞行员或者足球运动员。哥哥鼓励我,让我加油。他又教我背诗,这次不是古诗了,我只记住了一句:亲爱的世界,请不要凋谢。」
......
越到后面,稚嫩的字就变得愈发流畅。
他流水一般地记录着对他们大人而言根本不重要的细枝末节,而最残忍的地方也在于此――那些被他们忘却的事、说过的话,成为了一道疤,永久地烙在了他的生命里。
吴佩莹忽然有些不敢往后翻了,她怕日记里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儿回过头发现真相。
可一切还是会来的。
「我全部都明白了。真搞笑。」
......
「他喝了好多酒,他说希望得病的是我。」
......
「薛衡可以活下去了,只是我当不了宇航员了。」
......
「薛衡可能觉得自己救了我吧。真蠢。
他走之后,我也不再是薛问了。
他成为我名字的一部分,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的,他的死永远会变成我的罪过。
他们真无聊。」
3.
这本日记大咧咧地摆在架子上,也曾在薛志鹏、吴佩莹来回进出的无数个日夜里,摆在桌面上。而他们谁都没有发现。
他们的精力不曾分在他身上多少,等到想给的时候,薛问均却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一套系统,将他们拒之门外。
吴佩莹欣慰地觉得他懂事了,知道给她省心了,却没有意识到这份懂事,是以什么为代价换来的。
他们错得离谱。
洗洁精滴到水池里,浮在水面上的油花转瞬消弭。
“兴许,他是写着玩的呢?”薛志鹏道。
泡在池子里的抹布吸了水沉甸甸的,一下子砸??在他头上,难闻黏腻的脏水顺着他的额角往下坠,留下滑稽恶心的水痕。
“当年你也觉得衡衡只是术前紧张!结果呢?”
薛志鹏蹲下去,捡起那块抹布,仍在说:“他们不一样。衡衡那样做明明就是因为要保住他的......”
他顿住,到底没有继续说下去。
吴佩莹苦笑:“是啊,他都知道为弟弟着想,我们呢?”
薛志鹏沉默了。
“我们把他生下来是在赌,赌那个刚刚成功的脐带血1988 年世界第一例脐带血移植完成可以发展得更好。结果呢?我们赌输了!输了!付出筹码的是谁?推进手术室捐献的是谁?
我们以为他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可他会长大的,他记得我们做过的所有事情。不仅是他,衡衡也是。所以赌第二回的时候,衡衡才会用那样的方式拒绝。我们都清楚那场手术就算成功了,衡衡也捱不了多久的。但就为了那短短的日子,我们逼着另一个小孩去牺牲。你以为衡衡是害怕手术失败吗?他是羞愧!可笑的是,只有他在羞愧。我们竟然可以消化完所有事情后,默认问问是理解我们的,让他接受我们的情绪,然后心安理得地觉得一切都好。”
假如她没有发觉他的躲闪、假如她没有从垃圾桶里捞出那个纸团、假如她没有找到这本日记,她将永远活在自己是个很好的母亲的幻觉里。而现在,她恨不得杀了自己。
冰凉的水刺痛肌肤,碗碟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刺耳的声音。
吴佩莹在这沁骨的寒意里冷静下来,她略微抬脸,任沁出的泪花划落,声线平到没有起伏:“薛志鹏,我们俩都是罪人,这辈子捆在一起,怎么都赎不清了。”
30.秀水花园402
1.
露天的操场上,草皮几近枯萎。红色的横幅在风中不停抖动,发出嗡嗡的怪声。
三年一班的角落里,小胖墩抱着书包, 在心里重复着妈妈的叮嘱――
“老舅最近要考大学,心情不好,我们都要逗他开心。今晚他来接你,你要乖一点、活泼一点,不准发脾气,知不知道?”
他深知任务之艰巨,一整天都在为了接下来的会面做准备,希望发挥出自己搞笑的一面,让老舅心情好转。
他伸手戳了戳长凳另一边的同桌。
小寸头还是凶巴巴的样子,原本凹凸不平的头发长长了一些,更丑了,额头用透明胶粘了团卫生纸,看起来邋里邋遢的。
昨天做值日的时候上次那伙人趁着没人实施“报复”,一黑板擦砸中了小寸头的额角,当场就流了血。
几人见状吓得要死,生怕小寸头去告状。结果小寸头淡定地把血一抹,上去就是一脚,再次把人踹倒。小寸头明明瘦得可怜,但不知道为什么力气就是打得吓人,发起狠来,谁也拦不住。
一边看戏的小胖墩都惊住了,更是下定决心要抱住“大哥”的大腿。
此时此刻“大哥”被他召唤回头,很不耐烦地发话了:“干嘛?”
“等会儿你能不能一个人搬板凳回去?”小胖墩小心翼翼地问。
三年级的条凳比一二年级的都要高,而且沉不少,班上好多个子小的小孩儿,坐上去都要起跳,两条腿还会悬着晃啊晃的。考虑到个子和安全,这种集体活动班主任都是让同桌的两个人一人一边抬板凳的。
“死肥猪!”小寸头还没说话,这段时间屡次被教育、愈挫愈勇的黑脸小孩儿又起哄了,很是鄙视地说。
小寸头懒得搭理他,从鼻腔里挤出声“嗯”答应了。
小胖墩连说好几句谢谢,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不是偷懒,是我老舅要来接我,我必须要早点出去。”
小寸头根本就不在乎这种小事儿,随意地点点头。
黑脸看不过眼,他心里已经将小寸头视为了可以跟自己一战的“男人”,那可不是那个胆小鬼可以比的。
“你干嘛老是跟死肥猪玩啊?他又撒谎又懒,还那么胖!”他道,“说不定都不洗澡!”
涉及到尊严问题,小胖墩就忍不了了,他也回头道:“我胡扯!我才没那么埋汰呢!你,你个山炮!”
“你才山炮!”小黑脸虽然不懂这个词什么意思,但也猜得出不是什么好话,毫不示弱地骂回去,顺便稍带上了地道的余江方言,“你个小撇役!”
这下换小胖墩懵了,他也想回嘴,奈何被那口刁钻的南方发音难住了,“你才”了半天,就是模仿不来那三个字。
“老师。”小寸头高高举手。
黑脸和小胖墩齐齐收声,班主任闻风而至,弯腰询问怎么了。
小寸头一脸正经道:“小撇役是什么意思?”
班主任脸色一变,严厉起来:“谁教你说这话的!”
小寸头手往后一指,“他。”随后一转,“他这么说他的。我听不懂。老师,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班主任目光很快转到了心虚的黑脸身上,直接把他单独拎出去了。
小胖墩毫不意外地又一次被征服了。
2.
一直到校长上台宣布解散,班主任跟黑脸都没回来。小寸头一把抄起板凳,看都没看小胖墩一眼就往外头走。
小胖墩追上去抓住另一头道:“我们先一起吧。”在小寸头不解的眼神中,他补充说,“我要到路口才走呢。”
小寸头不说话,不过还是让出了一点位置,默认了他的行为。
刚出操场,小胖墩就看到了候在外头的舅舅。他一时紧张,松开了凳子,两只手都举到头顶,不停挥着。
薛问均很快就注意到了他,以及他身边猝不及防被重板凳带了个踉跄的小寸头。
他上前几步,正准备扶凳子,却有人比他更快。
一个闪亮的背头从侧方登场,浓浓的ㄠ水味道气势汹汹,有点熏眼。
薛问均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也就是在他稍微顿住的空隙,小胖墩被推了一下,差点坐地上。
“妈了个臭撇役,谁他妈叫你害人的!”背头男生穿一身高中校服,盯着小胖墩,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句。
薛问均脸色一变。这在余江话里是最难听最侮辱人的脏话了,更别提他还加了个前缀。
他将小胖墩拉到身后,正欲开口,就听得一声“砰”。
小寸头把板凳往后一拽,一端狠狠刻在水泥地上,等板凳完全脱离了背头男的手之后,丢下一句恶狠狠的“滚”,拔腿就跑。
小寸头个子小,又灵活,几下就钻进人群。
背头也不追,他看着小胖墩道:“他头上是不是你打的?”
小胖墩连连摇头:“不是我!”
背头男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张嘴又要骂脏话。
“你再骂一句?”薛问均比他高出近一个头,人也精壮不少,加之神色冷凝,颇为唬人。
背头男也是欺软怕硬的人,忽然就怂了,声音低了不少,冲旁边空处啐了一口,追着小寸头去了。
薛问均低头道:“他是谁?”
小胖墩一脸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是你同桌家亲戚?”
还是摇头。
算了,也不干他的事情。看小胖墩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薛问均罕见地抓住了他的手,牵着他往外头走。
路上小胖墩紧紧抱着他的腰,生怕从车座上掉下去。
“你同学经常欺负你吗?”薛问均道。
小胖墩反驳:“不是欺负,是我懒得跟他们计较。我妈说了让我别打架,别惹事儿!干输了,我挨揍,干赢了,我得挨我妈揍。”
薛问均哑然失笑,说:“还挺会找借口。你真是东北长大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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