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么叫我!”她嘴角绷成一条线,看起来很老成,“我早就说过了,我讨厌这样。”
小林川挠了挠头,憨厚道:“哪样啊?”
“为什么要叫我‘大哥’,我不是女孩子吗?为什么非要用叫男生的称呼来叫我?我是女孩儿有罪吗?该死吗?比你就差吗?”
她很生气地说着,将有限的记忆里所有的怨言一股脑儿搬了出来。
“不......不是啊,是因为你厉害啊。”小林川注意力有限,只来得及回答第一个为什么。
“我厉害就必须要当大哥吗?我不能当大姐吗?!”
“能啊。”小林川压根儿就没明白她的话,只是顺从地叫,“大姐。”
她一下子顿住了,跟楼梯上踩空了一下似的,想发火又觉得自己没理。憋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最后气冲冲地说:“诶!”
一道笑声在身后响起。两小孩儿齐刷刷地回头看。小林川立刻手舞足蹈起来:“老舅!”
薛问均暗道糟糕,下意识地去看小丁遥。
她只穿一件薄棉袄,外头罩着校服,嘴唇冻得有些发紫了,眉毛拧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盯着他,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敌意,像一只用尽力气竖起刺的小刺猬。
一场相隔了十年的正式会面,这种感觉很是奇妙。
“老舅,你来接我的吗?”小林川兴奋地说。
薛问均摇摇头,说:“我路过。”
“哦,那好吧。”小林川也不失望,摸了摸他的后座,“那你骑车带我回去吗?”
闻言,她不再迟疑,抬脚往前走。
薛问均道:“你不跟你朋友一起了?”
“是哦!”小林川刚抬起的腿又放了下来。
眼看着她已经走出了一段路,薛问均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丁遥!”
她显然还不怎么习惯这个名字,又走了几步才顿住脚,扭头看他,这次眼里的是疑惑。
薛问均将车骑到她身边,忽然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又放低了语气:“小朋友,我送你回去吧。”
小丁遥比车头高不了多少,校服领子被风吹得微颤,她抬头看着面前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怪人,冷冷地拒绝:“不要。”
“我不是坏人。”薛问均说,“我们见过的。”
“哦,那也不要。”她臭着脸回,不给面子地继续往前走。
3.
薛问均没想到小时候的丁遥竟然这么有性格,跟她长大后完完全全两个样儿,就跟被夺舍了似的。
这么大的变化,他实在不明白中间发生了什么。
他还想争取,准备继续追,车后座却一沉,回头,小林川已经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扶着车后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哎呀算了老舅,你还是送我吧,我跑不动了,累死了。”
薛问均让他撒手,他说什么都不肯,“老舅,你救人一命吧,我真的快累死了,又累又冷又饿,你送我回家吧。”
“丁遥呢?你不管了?”
小林川显然也没适应这个新名字,过了会儿才反应过来,摇摇手,小大人一般:“啊呀,追不上啦,你看哪儿还有她呀。”
果然,她已经不知道拐去哪条路上了,彻底消失不见。
自行车往下一沉,薛问均第一下都没蹬起来,车歪歪扭扭上了路,一直到小区楼下。
小林川从后座跳下来,拉住他的围巾,“老舅,来我家吃饭不?”
薛问均本来像拒绝的,忽然想到什么,又点点头,“吃饭不用了,我去跟你爸妈打个招呼,你爸在家吗?”
“清一色单吊五万,胡三家,给钱给钱。”
刚打开门,就听得里面传来兴奋的声音。麻将随之被推倒,混在一起发出轰轰的声响。
林江河喜不自禁地数着票子,端起手边的茶杯拧开。
“爸爸。”小林川换了鞋跑过去,偷偷瞟着他抽屉里的钱。
“啊呀,我儿子回来啦。咦,小弟也来了呀?”林江河将手里的牌推倒,冲牌友道,“正好正好,歇了吧,我得给孩子做饭了。”
“哎哟,你一个大男人做饭呐?你老婆呢?”
“那你就不知道了吧?”林江河眉飞色舞的,“做饭,我媳妇是真不如我,不然你们别走,我出去斩点卤菜,我们搞点酒喝喝。”
“别客气了。”几人连连拒绝,清点好东西,不一会儿就全走了。
“小弟晚上想吃啥?”林江河赢了钱,心情很好。
“我不吃了,我就上来看看。”薛问均书包都不曾放下,视线有些躲闪。
林江河也没强求,收拾起麻将来。
薛问均不着痕迹地摸了一个放手里,趁他不注意扔到了地上。林江河果然蹲到桌子底下去捡。
薛问均挪了挪位置,趁他要起身的时候伸出手狠狠地对着他脑门来了一下。
“哎哟!”
薛问均立刻捂住桌子边,露出副担心的表情:“没事儿吧姐夫。”
林江河捂着脑袋一脸懵,还是解释道:“没事没事儿,我就是不小心磕上......了?”说到最后,他自己都半信半疑的,这也不是磕着的触感呐。
薛问均嘴角弧度稍纵即逝,点点头,一脸认真地肯定他:“是啊,磕了好响一下呢。”
谁叫你迷信说人不吉利的?
人么,总要为自己说出的话付出点代价的。
咚咚两声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你姐回来了。”林江河顾不上收拾残局,揉着脑袋走了过去。
4.
门口站着的人一脸紧张忐忑,见到来人才松了口气。
“阿姨好。”
宋绮满脸惊喜:“丁遥啊,进来进来。”
她拉着丁遥的胳膊,亲热道:“你都好长时间没来啦,阿姨都想你啦。是不是大了觉得不好意思了?跟阿姨有什么好客气的,阿姨又不是外人。”
丁遥有些拘谨地坐在沙发上,接过宋绮递来的牛奶,道了声谢谢。
三年来,她第一次又来到这里,万幸的是没有遇见林江河,不幸的是她依旧觉得难堪,那些话像是一团巨大的阴影,从她踏入这里开始,就一直在耳边重复着,如同魔咒。
她恨不得自己能缩成最小,最好不“污染”一点点地方。
然而越是这样想,她便越心慌,渐渐地眼前有点发黑,甚至开始反胃恶心了。
恰在此时,宋绮拉住了她的手。那种温柔的力量,驱散了一些难受。
宋绮满眼心疼,别过她颊边的发:“哎哟,瘦了呀。学习吃苦吧?你说食堂哪有什么好饭菜的,让你跟林川一起回家吃,你非不肯......”
丁遥安静地听她念叨关心,从心脏最软处翻出些酸涩来。
宋绮说着说着,又笑起来:“马上就考试啦,考完就好了,到时候你也去北京,跟林川有个照应多好呀。”
“阿姨,我今天来是有事情想问你的。”丁遥吸了口牛奶,直奔主题。
“什么事情呀?你说。”宋绮先是一愣,随后想到什么,宽慰道,“你放心哦,学费什么的不是问题,阿姨可以借给你的,你工作了再还,你就放心考,能考多高考多高。”
“不是的。”丁遥说,“我是想问您,是不是认识吴阿姨。”
“哪个吴阿姨呀?”
“小时候帮我改名字的那个吴阿姨。”丁遥盯着她的脸,不放过一丝变化,“我听说,吴阿姨家儿子是林川的表舅,是我们吴老师,对吗?”
“林川告诉你啦?”
宋绮有点抱歉:“不好意思哦,你叔叔那个人最容易上心了。我们不是故意瞒着你的哦。”
“没事的阿姨,我都懂。我是想起来小时候我也见过吴阿姨,见过薛问......薛舅舅的。”丁遥手指扣着牛奶盒的棱角,“我怎么觉得跟吴老师一点都不像呢?”
“丁遥啊,你这到底是要找吴阿姨,还是谁呀?”
丁遥顿了顿,道:“我都想找。吴阿姨,我想跟她说声谢谢,不然我差点就要顶着那么不吉利的名字了。薛舅舅,我,我也要跟他说谢谢,他以前也照顾过我的。但是吴老师,根本对我一点印象都没有的。我怎么感觉,都没办法把他跟薛问均等同起来。”
宋绮没有立刻说话,她靠在沙发上若有所思。
“阿姨,你明白那种感受吗?就是直觉。”丁遥略微侧身,同她面对面,语气尽可能轻松,“尤其是林川说,薛舅舅十年前就搬走了,前几年又突然回来,我就觉得好奇怪。人怎么可能变化这么大呢?我听说吴阿姨现在也不在南方住??了,吴老师是怎么联系上你们的呢?”她蹭了蹭掌心的汗,很刻意地笑了下,“他......我有时候都怀疑他是不是来顶替的了。”
在宋绮打量的视线里,丁遥嘴角开始抽搐,笑意即将维持不住。
“丁遥呀,你真是神了呀。”宋绮悠悠地叹了口气,“吴老师的确不是问问,哦,问问就是林川的舅舅,他全名叫――”
“薛问均。”丁遥接过话,“我知道的。”
“是的呀。问问,唉......”宋绮又叹了口气。
房间陷入沉默中,宋绮垂着头,好似在回忆什么。
丁遥又喝下一大口牛奶,保持冷静。
“当年问问出了点事情,走掉了。”宋绮简短地说了句,“林川那时候年纪小,又跟这个舅舅要好,我们不忍心告诉他,而且我小姨当时也接受不了,一来二去,问问的丧事就耽搁了,实在不行才拉去下葬的。后来林川问起来,我们就说他们是为了考大学搬走了。他年纪小,不怎么记事,后来又忙着念书跟小朋友玩,慢慢的就忘掉这件事了。”
丁遥说:“那吴老师是?”
“朋友。”宋绮说,“他是问问的朋友,也是个可怜人。详细的事情我也不敢问,怕他们提伤心事难过。他是小姨认的儿子,当年为了圆问问的愿望,还主动跟了小姨姓,是个好孩子。”
“所以吴老师来教书之后,林川就以为他是薛问均?”
“嗯,我们看他傻乎乎的,就没说穿。反正这么多年过去了,没必要再让他难过,这么稀里糊涂的也挺好的。”宋绮想了想又补充,“你也别告诉他了,保密。就任他这么想吧。”
丁遥如鲠在喉。
怎么会挺好的?有什么好的?
她脑子里形成一个荒谬又刻薄的词――替代。
吴远航替代了薛问均。
他抹掉了薛问均的存在。
起码在林川的认知里是这样的。
丁遥胃里一阵火热,连喝几口冰牛奶都压不下去。
“阿姨。”她问出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问题,“吴老师以前的名字叫什么您还记得吗?”
“好像是......”宋绮眯起眼睛想了一会儿,“刘东。”
34.只要能活下去
1.
丁遥几乎没有停顿,从林川家出来后直奔公交车站。她已经等不及要把这个信息传送给薛问均,让他汇总分析了。
她不了解刘东,只知道他是薛问均少有的朋友,假如他就是凶手的话,那么一切都能说得通了,甚至包括动机――清北。
一个对他们这些生活在小地方的人来说,足够改变命运的机会。那么做出些突破的事情,也不足为奇了。
身体微微发热,丁遥从未有哪一刻如现在般接近真相。
丁建华一家正在吃晚饭,见丁遥这会儿回来很是意外,不过一码归一码,他们也没有要关心理由的意思。倒是丁滔见到她没再翻白眼,脱口而出:“你怎么回来了!”
语气里说不清楚是震惊多些还是厌恶多些。
丁遥不想回答,但眼看着丁建华夫妇俩也看过来,作势要问点什么,便丢下一句“请假了”。
高考近在咫尺,多得是人心态不好学不下去早早回家的,请几次晚自习不算什么。
“嗯,知道了。”丁建华并不想知道为什么,往院子里看了看,示意她可以回去了。
丁遥快步走到库房门口,拧开门把。
干净的角落一如往常,但她却察觉到了不对。
呼吸好像被冻结了,她一个箭步冲到桌前,掀开布头,电脑上仍在那里,而显示器最上边空空落落,什么都没有了。
相机不见了。
2.
“生命初期大脑记忆中枢的细胞快速生长。早期存在的大脑记忆细胞之间的关键性连接将被更新替代,因此,童年时期的记忆就不太可能恢复......”
刘东从试卷上抬起头,“诶,薛问均,你说假如童年时期的记忆变模糊之后又被第三人不停强调,是不是就有可能把第三人的脸替换成记忆里的人啊?我看电视上那些装作老熟人的剧情都这么演的。”
“会。记忆是很不可靠的东西。”薛问均快速在试卷上演算着公式,“植入记忆或者暗示记忆已经被证实过可行了。何况就算是寻常发生的一件事,我们也会往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去记忆并且深信不疑,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的罗生门。”
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人心里直打哆嗦。
刘东从桌肚里翻出一副起球的红色手套,一点点揪着上头的毛球,奈何数量实在太多,他只得放弃。手套是女士的,尺寸有点小,勒得他指根发疼,但到底是暖和起来了。
一题结束,薛问均停下来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的手指。
“对了,一直没问你。”刘东说,“你论文的事儿准备得怎么样了?”
薛问均拧开保温杯,倒了些热水出来。“在写,但是我不准备用了。”
“为什么啊?”刘东傻眼了,“这不是你底牌吗?”
薛问均摇摇头,点了点书摞上的月考成绩单:“这才是我的底牌。”
“不写了也好,那玩意儿难度真的太大了。”刘东说,“你还是回队里吧,春节之后就有个省级赛,你去拿个奖,明年保送评估一定有用。”
“不,我不准备保送了,比赛也算了吧。”薛问均道,“我想把论文写完。”
“我不懂了,你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都不指望这个了,还写来做什么?”刘东抓了抓头发。
盛了水的杯盖将掌心烘得热热的,薛问均嘴角微翘:“因为有意思。”
“老实说,你这些话讲得我好想抽你啊。”
“为什么?”
刘东强调:“太‘贱’了!”
“我以前也这样的。”
“不一样,以前你才不会跟我说这么多话的,顶多说――”刘东模仿他的语气,“‘嗯,在写’。”
塑料水杯里的水已经凉透,身上热气儿又被驱散了一些,刘东喝了半口就停住了,语气夸张,“我都有点怀念你以前一棍子打不出来个屁的样子了。”
薛问均:“那样很好吗?”
刘东想了会儿,摇头:“还是现在好一点。”起码让他觉得,他真的是当自己是朋友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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