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
薛问均猛地合上书,身体不自觉地战栗着。
他为什么不能强行关机退出呢?
42.推论成立
1.
摊开的册子被晚风吹得哗哗作响,伴随着近在咫尺的蝉鸣和远处的犬吠,构筑成对夏夜的全部感知。
手边那张稿纸上写着几个数字,相加得出一个三年来最好的分数。
丁遥将脸凑到风扇前,任由头发乱飞一气,认真思索着。
在今天从吴远航那里得知薛问均那次危险举动是什么后,她意识到他早就尝试过了。
她花了很长时间去接受现在的情况,或者说,去明白现在的情况。
很早之前,她在书上看到一个理论――预测干预。大致意思是人受预测信息的影响而采取了某种行为,造成原本有多种可能性的结果真的朝着预测所指示的方向发展。
如果将时间拨回到最初,恰恰是她所看到的“预言”为薛问均带来了蛰伏着的杀机。
薛问均因为她的提醒注意到了查勇亮,也是在她的建议下靠近赵晓霜,抓住查勇亮的把柄,连环催化下,刘龙富意外死亡,刘东跟他关系破裂,成为那个最值得怀疑的人。
甚至薛问均书桌上的那行字也是如此,她没有办法证实那是在自己提出建议后才出现的,还是之前就已经存在。
这是一个找不到任何焊接的地方、浑然天成的戒指,起点就是终点,终点亦是起点。
所以――
“我们现在要打破这种干预。”
丁遥看着屏幕里那狼狈的人影,如是说道。
2.
薛问均站在卫生间镜子前,垂着眸,看不清楚情绪。
“你在听我说话吗?”丁遥又问。
“嗯。”
他穿着不合身的病号服,头上缠着绷带,脸颊纱布渗出些许红色,看上去触目惊心。他整个人都佝偻着,比初见时少了精神,多了颓败,好像随时都会凋谢。
丁遥望着那些大大小小的伤口,有些出神,忽然呢喃:“薛问均,你疼吗?”
薛问均头往更低的地方去,“对不起。我,我很抱歉。”
丁遥心中一痛,她清楚错并不在他,但也没办法去说没关系,她不会伤心。
她深深吸了口气,直截了当:“你确定要我来安慰你吗?”
薛问均一僵,脸颊烧得火辣辣的。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如果不是你,我连这个救她的机会都不会有的。”丁遥语气稍缓,“起码,你让我知道了,我不是被放弃的小孩。”
她的妈妈,从来没有停止过爱她,一直到死。
“丁遥,如果我们一直在做无用功呢?”薛问均压低声音,被睫毛遮挡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方小小的屏幕,“或许,我一早就不应该存在。”
“那我现在做的事情呢?没有意义吗?”丁遥蹙眉。
“我改变不了什么。”
“那是因为一开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丁遥十分敏锐,道,“你不要给我想些乱七八糟的。”
薛问均张了张嘴:“我没说要做什么――”
“吴远航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到今天才知道,你没我想象中那么想活下去。你知道为什么你的案子会被大家轻易接受成自杀吗?因为你身边所有亲人、朋友,都知道你有过怎么样的念头。所以一封遗书就能轻易遮盖掉真相。”
死去的是她的亲人,她比谁都难过,但她同样清楚自己此刻应该做些什么。
不是怨天尤人,也不是破罐破摔,而是紧紧把握住这一闪而过的灵光。
吴远航对她解释平行宇宙的时候,说过一句话――最难的不是改变未来,是改变过去。
这句话对丁遥来说是这样,但对薛问均却不一定成立。因为她的过去就是他的未来。
他们一开始就搞错了方向。重点的不是 2019 年回望 2009 年发生了什么,而是身处 2009 年、身处那个当下的薛问均会做些什么。
想清楚这一点后,另外一个假设也理所当然被摆了上来。
丁遥微微颔首:“薛问均,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的时间不是单向的呢?”
“你是说――”薛问均是聪明人,“循环?”
3.
可紧接着,他又摇头,“不成立。”
“为什么?”
“没有合适的契机。”
“有,在你的手里,在我的面前。”丁遥眼仁幽深,“是它把我们连在一起的,不是么?”
薛问均缓缓抬眸,看向镜子里映照出来的那只红色 DV。
“我们不知道是谁把它带给你的。”薛问均说。
所有的循环都该有一个起因,而现在他们仍一筹莫展。
丁遥说:“这世界上有很多随机事件是算不出概率的。所以,我们不妨大胆假设。”
假如一切都是一场循环,那么设置一个凶手 X,一个未知人士 Y。
这个 Y 可以是任何人,或者直接假设 Y 就是一开始那个神叨叨的书店老板。
她把这个神奇的相机随机寄给了丁遥,让她发现了 09 年薛问均的枉死,同时因为 Y 寄件信息的误导,让她知道了徐伟丽死亡的真相。
于是,她跟薛问均都有了各自的需求――她想救徐伟丽,他要活下去。
而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两个需求的满足,会让他们各自获得一种“重生”――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所以,X 不是重点,Y 才是。”丁遥眼中闪烁着隐约的兴奋,“假如你活了下来,19 年的你就可以用我去修正 09 年的时间线。我改变不了我的过去,但是,你可以。”
而这个推论的成立也需要他去做一个改变,一个破开预测干预的小改变。
只要能证明他的举动会干预到现在的自己,就可以证明蝴蝶效应的存在。
这个改变不能太夸张,如果改变太多,可能会让现在的情况天翻地覆,甚至影响到她收到相机;同样,也不能改变太小,细节总是容易被时间磨灭覆盖。
这个改变的对象,必须对现在的他们来说,是已经确定的事实,一旦做出变动,就可以在 19 年立竿见影地看到效果。
只要证实推论,那么他们现在面对的问题将都不会是问题。
甚至夸张地说,他们会是这场“游戏”的作弊玩家,拥有一次又一次改变未来的机会,直到将人生修正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所以,你必须活下来,不顾一切的活下来。”丁遥认真地望向他的脸。
只要他活着,就可以找到自己,改变现在的结局。
薛问均喉结滚动了下,“可如果――”
屏幕骤然熄灭。
丁遥一惊,紧接着去看桌边录音的手机――73 分钟。
这才过了几天,怎么会缩短成这个样子?
她面色凝重,脑子里两个念头在打架,一个负面消极的在说,机会马上就要溜走了;一个正面乐观的在说,是因为你窥破了规律,所以 Y 给你增加了难度。
她不知道薛问均有没有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改变。
但她相信,薛问均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咚咚――
敲门声响起,薛志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到他不在床上,于是过来问,“薛问均,是你在里面吗?”
“嗯,是我。”薛问均失神地看着屏幕上剩下一半的电量图标,也意识到,这就是丁遥之前提到的时效缩短。
他拧开水龙头,洗好手,打开门,略过薛志鹏,躺回到床上。
夜已经很深了,冬夜总是比其他时候更安静些,而医院则更是如此。没有虫鸣,没有鸟语,只有钻进窗缝的风声和门外护士们查房的脚步。
薛问均睡不着,满脑子都是刚才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如果,循环的起点,是我呢?”
如果那个未知人士 Y,只会因为他的死亡,寄出那个相机呢?
4.
医院提供的折叠椅很窄,薛志鹏一整晚都睡得不好,五点多就躺不住了,坐起来,靠着墙静静地缓了一会儿。
或许,医院才是醒得最早的地方。开关的按压、压抑的咳嗽,水瓶晃荡的把手,电梯稳稳停住,塑料袋摩擦着空气,从这头走到那头。
单人床上,薛问均睡得很不踏实,眉头蹙成了个“川”字,脸色煞白,额头冷汗一层层地往外冒。
薛志鹏连忙倒出热水打湿毛巾,替他擦去汗水,动作小心生怕将人吵醒。
然薛问均睡得比他想象中还要浅,几乎是毛巾碰上的一瞬间,便睁开眼来。
病房本就昏暗,那双黝黑的眼睛还带着些迷蒙的水光,然而在触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又全都褪去了,只剩下凌厉。
他一偏头,接着翻了个身,用被子将头蒙住。
薛志鹏的手在半空中顿了好一会儿才放下。
他将毛巾扔进脸盆,道:“醒了就别睡了。睡得时间太――”
床上传来O@声,薛问均坐起来,拧亮床头灯带,拉开抽屉,拿出笔,将试卷摊开在膝盖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薛志鹏一窒。
薛问均不语,也没有看他一眼。
薛志鹏心底烦躁,他最讨厌见到他这个样子,平日里就是没有火气也要被激出几分来。现如今薛问均病着,情绪又不稳定,他不敢说什么,只端着脸盆往卫生间走,半晌出来,生硬地问:“你要吃什么?”
薛问均不做声,埋头做题。
薛志鹏站定脚步,提高音量重复:“你要吃什么!”
“我问你早饭要吃什么!”
“说话!”
薛问均冷着张脸,眼皮都懒得掀。
薛志鹏彻底被激怒,三两步上去,一把将他手里的卷子夺走,“我让你说话听不见吗?你是病了,不是死了!”
薛问均还是那副慢吞吞的样子,视线跟着那张卷子,淡淡道:“我宁愿死了。”
薛志鹏满腔的怒火,一下子哑了。
“你到底生什么气?又没有人怪你。”薛志鹏泄了气,还是问,“你为一个外人,冲我们撒火,你觉得自己做得对吗?”
薛问均将卷子抽回来,把折皱了的地方一点点抚平。
“我承认,我对你很严格,但我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我是为了你的未来着想,不想你把日子这么稀里糊涂混掉。难不成你觉得我这样做,是指着你给我养老吗?”
薛志鹏实在想不明白,他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不说别人,就说你那个朋友,他吃的苦比你多多了吧?从小到大,你难道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吃穿用度那样少了你了?刘东呢,又要赚钱又要上学,家里老头还天天打他。就那样,他爸没了,他还会掉眼泪。你呢,你为什么天天总巴不得我去死的样子?你哥已经走了,我想都不能想吗?你就那么恨我、恨他?想那些点子寻死,就为了让我们后悔是吗?”
薛志鹏头昏脑胀的,长长地叹息,“薛问均,我拜托你,你能不能别这么自私,你懂点事,别给家里添乱了行吗?”
薛问均手掌攥得紧紧的,掌心里丁遥传过来的纸条已经被汗浸得软了。
――我讨厌解释你们会知道的原因。
这句话是很早之前自己写下的,和此刻薛志鹏的声讨放在一起,显得如此滑稽。
他想,他们永远不会知道原因的,因为他们太自大,时至今日仍在不停提醒着他们的辛苦和难处,将他的一切只概括为叛逆。
薛问均忽然发觉自己好天真,竟然以为自己死了就可以让他们反省忏悔。
他太蠢了。
“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只要我表现出一点害怕就会被你揪住不放,就算最后我做了手术,答应了捐赠,你还是会觉得我自私,觉得我很烂。”
“狗被踩痛了尾巴都知道叫,我感觉到了痛就要闭嘴,恐高的人站在二层楼上都会害怕,我躺在手术台上就一定要表现得无所畏惧。
从小到大,我没有拒绝过一次配型,我增肥减重又增肥,就是为了帮薛衡,帮他活下去。你担心薛衡,哄着他,捧着他,我理解,我接受,他身体不好,应该得到更多。
可我呢?我为什么只要一点点的关心就会被当作自私,当作不择手段,当作争宠呢?”
“我是人,不是器管的保温箱、不是小说里随手写下的薛某某、不是超市里买洗衣粉附赠的肥皂。我有心跳、有体温、有恐惧、有需求,有自己的思想、有自己的愿望,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样的道理你明白,但你照做了吗?”
薛问均靠着柔软的枕头,饶是如此,仍觉得后背那道旧疤隐隐作痛。
“你让我考第一,因为薛衡成绩就是那么好;你让我学文,因为薛衡是学文的;你让我高考,因为薛衡也许能成为状元。薛衡看过的书,我必须要看;薛衡想做的事,我必须去做。我有在为他付出,我有努力完成他的心愿,可你从不会分给我一点点给薛衡的关心,你只会觉得我还不够,觉得他还在会做得更好。”
“你不相信我愿意为他付出,也不觉得我会惦记他。你觉得我冷血,你甚至认为他死了,我是最开心,最得意的那一个。
但他不只是你的儿子,他也是我哥啊。在你们都顾不上我的时候,是他惦记着我,关心我,爱护我,相信我,为了我跟你们吵架、跟你们争取。我怎么可能不难过,怎么可能不想他。”
“你从来没有听我表达过完整的想法,只按照自己的揣测来理解,将那些超出忍受范围的通通砍断。你告诉我,这是你的良苦用心?这是你的为了我好?”
“是你把我逼成这个样子的,你现在还质问我为什么不能懂事一点,问我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
“薛志鹏,我不讨厌薛衡。”
他收起试卷,语气平静,“我讨厌你。”
5.
丁遥接到林川电话的时候,正在烤鸭子,炉火将她烤出一身汗。
林川:“你在哪儿呢?”
“在干活。”丁遥单手将鸭子送进烤炉,动作娴熟。
“啊?你还没干完呢?你能赶上吗?”
“赶上什么?”
“不是吧。你忘记了啊?我们昨天不是约好了,中午一起去秀水花园吗?”
丁遥一顿,“昨天?我们昨天说过话吗?”
林川疑惑道:“你傻了吗?我们昨天一起去找吴老师的,你忘记了?”
“什么?”丁遥懵了。
大脑像是接收到开机指令的电脑,自动开始运转,调出些画面。
沙发,茶几,玻璃杯。
吴远航指了指答案册,道:“林川不是昨天就拿一份走了吗?没给你?”
她摇摇头,不等说话,座下沙发就动了一下,有人擦着她的胳膊弹坐起来,去够茶几上的玻璃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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