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笑道:“你怎知我无暇顾及,万一师叔要放我鸽子?”
“他若耍赖,你怎么办?”
远志正色:“自然是想办法让他认,不然我这一路不都白费了。”
这话虽然说的豪气干云,可远志自己却并没有多少把握,一想到这件事,她就紧张,仿佛回到当日去永福庵救出刘茵的时候。甚至当晚,她做了个梦,梦到天一堂的东主成了金家的金钺,连李济都说她当时阴阳毒的诊断有误,害死了刘茵,他们天一堂不仅不能收害死人的药婆,更要通报官府将她捉拿归案,她东躲西藏回到江州,却看见戚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她惊醒,吓出一身冷汗,恍惚间甚至没认出眼前的已经是金陵陈宅。
都说梦是反的,可她难免还是要心有余悸,就怕李济真的反悔。
第四十章
锦绣大街是金陵城最繁华的地方,远志到此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流如织,她想若遇到节庆这儿恐怕人潮汹涌,不小心就会和亲友冲散。她一路询问终于找到天一堂,看着那两层楼房,辉煌店面,与戚家的小小医馆云泥之别。
“真是气派。”她心中暗忖。
再往里张望,里面有些人穿着苍色的衣服,款式也是一样,远志猜他们或都是天一堂的学徒。
这么多人,远志想,难道都是师叔的徒弟吗?
她低头验视自己的衣裙,平整得体,才好踏进去。
走进天一堂,却比从外看来更亮堂宽敞,苍色衣服的学徒来来往往,手里拿着药方,远志抬头看,分门别类归了好多门科,内外皆有,但不论哪一科门口都排着人,再细听他们的口音,还是南北都有,可见还有不少人是慕名而来求医的。
远志心想,这样的地方,若她能留下,不是能学到许多了,于是更不后悔牺牲婚嫁,也要从江州来金陵的决定。
“这位大夫,”远志叫住眼前快步奔走的小兄弟,先开口叫人大夫:“李大夫可在?”
“不在。”小兄弟头都没抬只往前走。
“那他何时能回来?”远志追问。
“不知道。”小兄弟无心管她,走到药柜处,扯着嗓子问:“劳驾,快按照这方子把药抓出来。”
远志见他着急,一时没有插话,只是在他等待间问:“大夫,我要找李济大夫,何时能见他?”
小兄弟一身疲累,斜靠在药柜旁,打量着她:“要找李济大夫看病得排队,你且到那边的柜台旁等着。”
“我不是为看病,家父与他认识。”
对面人一笑:“套近乎的人多了去了,到头来还不是加塞看病来的,你就规规矩矩去排队,别耍这些小聪明。”
远志何故平白无故被教训一顿,也无心与他啰嗦,只说:“那你且告诉我他的问诊席在哪儿,见到我他自会知道。”
“告诉你也没用,他出诊了,今日不在。我说这位娘子,我们天一堂并不是看妇病的地方,你寻错了。你要说是来找人叙旧的,那也得下拜帖来,还不知见不见得到。”话才说完,转头招呼药师:“秦师傅,好了没有啊,我迟了黄大夫又得骂我。”
秦师傅从后面隔间里出来,手里一袋子药包提着,药包上贴上刚才收的药方:“好了好了,自己写的字像鬼画符,还嫌东嫌西,要催让他自己来抓。”
小兄弟这才赔笑:“您说的是,我这不是着急么,哪儿敢催呢。”却是接过药包一溜烟跑了。
秦师傅转眼看见远志,看样子刚才远志的那番话也是听到了,于是说:“要找李济?”
远志点点头。
秦师傅一边忙着分药一边笑她:“找他的人可多了,你要见他靠等恐怕得等到明年去。”
“那,可有什么办法,我家真是他故交,您跟他说江州戚家有人找,他肯定知道。”
“戚家?”秦师傅手中活停下:“戚思宽?”
远志眼睛一亮:“正是!您认识家父?”
“你竟是他女儿?”秦师傅纳罕:“我是不认识戚家的人,不过李济先前去了趟江州回来,跟我们提过这人,行吧,你放心,也别下拜帖了,我与他说一声,他自会登门。你家住哪里?”
“盏石街,兰记对面陈宅便是。”
“姓陈是吧。”
“不错。”
“行了,回去等吧,我会跟他说的。”
远志不知秦师傅可信不可信,会不会忘,但人愿帮忙她也不好再去生疑多问,只好答应,一步一回头走了。
走出两步才有返身回来:“秦师傅,李大夫多久能有回音呐?”
“这我可做不了他的主,他可忙呢。你这娘子,要着急不如天天从早到晚等着,他有事你没事,闲得慌就给天一堂守门。”
远志被噎一下,才不奇怪刚才那小兄弟为何一下没了气焰,不过刀子嘴的人多半心也软,交给他,他应当不会忘,也没再多说,出了医馆。
回到家,喜鹊已经备好了午饭,远志推门而入,她听见动静就迎了上来:“怎样怎样?见到李大夫了吗?”
远志摇摇头:“天一堂太大了,病人比戚家医馆多了两三倍,恐怕很难在那儿见到他。”
“那怎么办?”
“倒是拜托了那儿的药师,他说会替我传达,告诉师叔。”
喜鹊将碗筷在她面前放好,先给她盛了碗汤:“啊呀,他骗你的,多半转头就忘了,那儿还能指望他替您找人呢。”
远志将信将疑:“不能吧。我瞧着他不想是会骗人的呀。”
“啊呀,姑娘!哦不,奶奶,”喜鹊尚未习惯改口:“金陵城不比江州,进出都是熟人情,你今日找不到的人,托了别人,最多是辗转折腾点,也能找到,可是在这里,你看着满街的人谁不是在奔走自己的事,哪儿有空记着别人的拜托呢。”
远志想想也是,顿生悔意:“也是,那可怎么办?”
“奶奶,你还是太文雅,明天我陪你去,定是那些个小大夫见你好说话,才搪塞你的。”
“是吗?”远志有些心灰,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事:“喜鹊,你还是叫我姑娘吧,奶奶这个称呼,我实在听不惯。”
喜鹊抿嘴一笑:“是!我也不想把你叫老了。”
两人吃过午饭,收拾家里,又是半天过去,夕阳西下,院子里的湘妃竹洒下一片荫影,煞是漂亮。远志搬过一把小凳子,坐在门沿,望着晚霞落日,看着竹林疏影,却是一桩心事未了,景色在眼前,不知在赏什么。
直到夕阳也暗淡下去,天色渐阴,转而远处华灯初上,星星点点,成了一条银河。起身又和喜鹊一起准备晚饭,等陈洵回来。
这日子过的,好生无趣。
晚饭准备得差不多了,有人敲响了门。
喜鹊张望,笑道:“姑爷回来了。”
远志放下手里的活,身上襜衣未解,小步上前将门打开,才一条缝,就听见门外人的声音似熟非熟说:“你们到金陵怎都不来封信,这晚辈怎么都不把我这长辈放在眼里。”
远志倏然将门拉开,眼前不正是李济本人?
“师叔!”她高兴道:“你怎么来了!”
李济一个闪身进来,手里提了只盐水鸭,还有杂七杂八几包吃的:“你特意到天一堂找我,我这个师叔,怎能把你撂在这儿干等着?”
远志伸手接过李济手里的东西,陈洵跟着他进了门:“我到门口恰遇见李大夫,便一起回来了。”
李济进了门,张望四周,看看这座宅子陈设:“不错,别具一格,不算富丽堂皇却也是一步一景,你们小后生都是喜欢弄这些。”
远志将李济的上门礼交给喜鹊:“师叔这么客气,该是我们去探望你,你还特带了礼过来。”
“你们当然该上门来看我,不过也不知我家住哪儿不是?”李济循着远志指引的方向,在厅堂坐下:“到饭点儿了吧,忙活了一天,我都饿了。”李济靠在椅背上,远志望着,仿佛还是在戚家医馆见到的那样子。
远志与陈洵相视一笑:“当然当然,只不过原以为只有我们四个,所以准备的都是些家常小菜,师叔见笑了。”
李济精神一振:“我正想念江州时吃的那些小菜呢,快快。”
才坐下便又起身,随喜鹊到饭厅来。
远志此刻返身关照陈洵:“洗手了没有?饭厅水盆里放了水,先去洗了再吃。”
她吩咐了,陈洵也乖乖照做,准备迎接陈家难得来客。
餐桌上,原本是随便准备了些鸡蛋排骨,炒了两盘蔬菜,又煲了一砂锅肉汤,他们口味都淡,于是又将李济带来的盐水鸭切了,看上去也是满满当当一桌。
远志起身给李济陈洵倒酒,一杯酒下肚,手脚都暖了。远志其实很想提一提收徒儿的事,但又看李济脸色,好像他还没想到这层,便暂且按下了。
“没想到你俩竟在一块儿了。”李济快人快语,怪道:“我怎没看出来你俩会在一块儿呢?”
夫妻俩相视尴尬一笑。
陈洵敷衍,望能搪塞过去:“姻缘际会使然吧。”其实也没说错,哪对夫妻不是缘分促成,只是缘分也分好坏罢了。
李济又抿了口酒:“诶,老戚头怎么样,可还好?”
“还好,他带着母亲回了老家,我若在金陵安顿下来,也是要再去看他。”
“那许恒呢?”
“他有他的志向。”
李济叹了一声:“我原以为,老戚头会把你许给他呢。”
“咳……”陈洵被酒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远志吓得不好多说:“师叔,吃菜,这毛豆是街坊送我们的,刚摘下来的。”
李济却还不止话头:“那那个上回上门来蹭饭的小后生呢?”
喜鹊心中不由倒吸一口气,心想师叔真是一点没变,哪壶不开提哪壶,专戳人心事说。
远志尴尬一笑:“就散了呗。”
“唉,可惜了,你和他也算才子佳人,放一起很是登对。”
喜鹊偷偷瞧陈洵脸色,见他不笑不怒,看不出喜怒哀乐,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姑爷总是给她这样的感觉。
远志起身又给李济倒了杯酒:“师叔,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其实,我们此番从江州来,除却我来任职一事外,还有一事想要与李大夫您商量。”陈洵此时忽然道。
第四十一章
李济扬手打断陈洵:“你跟着远志叫我师叔吧,李大夫李大夫的,听着生分。”
陈洵看了眼远志,似乎在问可否,远志颔首。陈洵又往李济碗里夹了块门腔,说:“师叔可还记得江州时要收远志为徒的事?”
“记得,怎么不记得。”
远志鼓足勇气道:“那师叔此话还作数吗?”
李济或许微醺,似还没听明白,却见远志已然起身,向李济行了个礼:“师叔,远志深知突然开口相求或有冒犯,但还是想问师叔您,远志若还想当您的徒弟,师叔可还愿意收我?”
李济连忙扶起远志:“这是何意,你有事要说,直接说就是了,不用如此郑重其事,我反倒要怕了。”
“远志此举若有不妥,还望师叔谅解。”却是不肯起身。
“这……”李济放下酒杯,才收了方才的恣意玩笑之色,略有为难道:“其实,当时在江州我想收你,也是因为天一堂恰有生员空缺,我且说寻到可用之才便是顺理成章,可如今,天一堂徒弟已满,且这些徒弟也都是经考核招入,考核对你而言不难,但若收了你,便就要从已收的徒弟里退一个回去,恐怕难办。”
远志站起身,陈洵见她脸上明晃晃的失落神色,却不知该如何解围,他知道远志是不愿做抢走他人良机的事的,但也清楚,远志一路就是为了天一堂,这扇门关了,她此前的付出便都白费了。
远志沉默片刻,还是追问:“那师叔,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我不做徒弟呢?天一堂可需要一个配药跑堂的人?”
“这怎么行,你是老戚头的女儿,也是可造之材,你来,学医才是最要紧的,并不是为了找个活计糊口不是吗?配药跑堂,不仅委屈了你,也是荒废了你的才能,我良心不安,不能够不能够。”
陈洵横看李济神色,不免生出疑窦,这一套话,他倒是经常在书院里听过,比如哪家要将自己的孩子塞来读书,谁又想来书院谋职,堂主对外都是差不多的说辞,不是收不了就是配不上,说来说去最后都是要拒绝的意思,他猜天一堂徒弟满额或许是真,但李济有了反悔之意,恐怕也不假。
这老家伙,恐怕还不愿当坏人呢,陈洵心想。再一看远志尴尬,不免觉得老头子有点欺负人。
“那,陈某也有个不情之请。”
“先生请说。”
“远志其实一路到金陵只为了做您的徒弟,我了解她志向不在厅堂,这也是我看中她的地方。天一堂的规矩外人或许不懂,您作为堂主,即便下属都听你吩咐,也有许多难全之事,即便先前有意收她,此刻又不能了,这我们也体谅。那么天一堂收不了远志,金陵城可还有其他旗鼓相当的医馆,缺徒弟么?”
李济沉吟,心想这小子明里暗里阴阳怪气的,是看出他有意推拒,在批他呢?
“倒不是没有,就要看远志可有这个打算。”
席间各人目光齐齐看着远志。
“那师叔,天一堂下一次再招徒弟,是什么时候?”
“这个嘛……其实平日倒不是我谋划这些,不过通常是一年招一次。”
“每次招多少人?”
“每一科都会收零星几人做徒弟,也要看此前离开的人有多少,你也知道,医馆的徒弟多半是学成之后就像自己行医的,哪儿会在一处就待一辈子。”
远志思忖盘算着:“那么您在江州的这些日子,正是天一堂招人之时,至今,相隔已过六个月,那么不过是再等些时日,我倒是等得起。”
李济面露难色:“远志啊,其实倒不光是时机的事。”
“还有别的?”远志怪道,其实也已经感觉出李济勉强,不单单是天一堂规章难以通融,恐怕更是他自己不太想收了。
“天一堂未曾收过女徒弟,我收了你,也很难向他人交代,况且还有戚思宽这么层关系。”
“可师叔当时在江州,不收师兄而选了我,可见女徒弟并无碍啊。”远志有些生气,她最讨厌别人用男女之别做理由,截她的路。
“这不是我当时在兴头上没想周全么……怪我怪我。”
“我可以男装示人。”
“这进进出出的,早晚要被发现,而且你不介意,”李济看着陈洵,以为拉到救兵:“陈洵呢,你已经是他人妇,也得考虑他。”
“我不介意。”陈洵喝了口酒,驳了李济的面子。
“你们……”李济语塞,苦笑着扶额:“你们夫妻俩倒是恩爱,一致对外,来对付我。”
“师叔,行医难道不是为了救治?若我是男人,是否您就没有那么多说辞推脱了?”远志见李济支支吾吾的,也不想咄咄逼人,搞得像是故意呛他,毕竟是她有求于人:“那么我还有一问,请师叔坦诚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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