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一边给洵美盛饭,一边揶揄她:“小姐,我也是借你的光了……喜鹊,那我们晚上该不会要喝粥吧?”
喜鹊白了远志一眼:“放心,晚上也是这么多菜,我怎么会让你们喝粥。”
喜鹊放下手里的鸽子汤,笑问洵美:“张小姐,还吃得惯?我也不知您的口味,这河虾是今早刚买的,可是新鲜,还有这笋也是时节最后一波了,这咸肉是戚家老爷特意寄来的,我们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吃,还有这鸡头米,这湖鱼,若您觉得太素,那明日我再买些黄鳝,给您做个鳝丝?”
洵美仪态万方,浅笑盈盈:“不用那么麻烦,这些都很好,就如你们寻常一样,就很好。”转而瞧见茯苓望着自己,她摸了摸他的额头:“这是你弟弟么?”
“嗯。”
“叫什么名字?”
“茯苓。”
“你叫远志,他叫茯苓,你们果真出身医学世家。”洵美招呼茯苓过来,凑近了看他,发觉他抬眸的样子和远志真是很像。
茯苓也那样端详着她,良久,却懵懂地说:“姐姐,你怎么在哭?”
这句话外人听来头尾不清,摸不着边,可是只有洵美和远志,却像被人看破了心事,感到了一阵钝痛。
她们都说不出话来。
只有喜鹊,搂过茯苓,依然嬉笑着朝他碗里塞着面前的鱼肉,也只有她在,那寻常听来无谓的市井之语,才能填满她们中间无从说起的悲凉。
洵美咬了一口河虾,甜鲜之味在口中弥漫,那是与民间俗世很贴切的恬淡,也是她在侯府锦衣玉食中所不曾有过的平静,她忽然心中涌上一阵酸楚,她不过十几岁,本该是明艳的年岁,自由和快乐就已经缺席了,本不该是她面对的,她也面对了那么久,如今离开那里,却好像感觉那段日子和自己隔了一条长河。
她的眼眶不自觉地湿了,有庆幸有珍惜,她本以为眼前这样的心境永远不会来。
陈洵今日在博古书院留了会儿堂,出来的时候远志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这是她第一次有了想和他一起走回去的意愿,也恰好难得有这样的空闲。
陈洵却想起江州前车之鉴,上一回她在书院门口等他,对他说的可是“娶我”,不知道这回又要跟他说什么。
他揣着猜疑靠近,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戚大夫可是有事要吩咐?”
远志低头赧然,嘴上却不服软:“陈先生案牍劳形,我若无事,便不能来见你?”
陈洵无奈摇头,放慢脚步和远志并肩往盏石街的方向走,才想起远志今日去了永昌侯府,想来是事情办得不错,才能看上去满面春风。
“永昌侯府怎么样?”陈洵信口问道。
“奢华至极,却也满是古怪。”
“哦?如何古怪?能跟我说吗?”
“这第一桩,便是遇到了故人。”
“谁?”陈洵下意识想到了庄达,可庄达是男子,而且听说后来他也离开江州到京城赶考,结果如何,他虽曾为老师,眼下有了远志,打听起来也颇不方便,便断了音信。他笑话自己,大概是心中视他为隐患,才会有这个念头吧。
然而远志却说:“织罗。”
“她?”陈洵倒是没想到。
“没想到,她离开江州嫁的人,竟然是永昌侯的庶子。”
“那,”陈洵闪过一丝杂念:“她此前知道你在天一堂吗?”
“知道。甚至让我去永昌侯府诊脉,都是她炮制的一个局。”
陈洵嗅出蹊跷,织罗此招明摆着不是为了叙旧,而是,他这个旁观者,难免要想是不是利用远志。他追问:“那么她让你去侯府,有什么目的?”
“我也只是猜测,”远志徐行,路过一家点心铺,包了几包点心,陈洵一看,量有点多,还奇怪今日远志是胃口特别好么?只听远志接过糕点,边说:“侯府小姐身患怪疾,我现不能说跟你听,只是这病因侯府中人而起,织罗不想让侯府的家医诊断,就是因为家医不能为她所用,而我算是金陵城里她所能差遣,且绝不会背弃她的大夫吧。”
陈洵越听越觉出不对:“侯府小姐有病,能否医治不该是她父母所急?怎要织罗暗中张罗?难道这位小姐所患的,是什么秘而不闻,不可告人的恶疾?”
“这便是第二桩怪事……其实那位小姐所患也不算是恶疾,唉,总之她的病我已找到方法,但她若再在侯府待着,只怕是永无宁日,所以织罗才想与我联手,借我医术为她担保,给她作证,好让她惩办恶人。”
“所以侯府真的有恶人?”
“或许有吧,这也是我弄不清她的地方,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要替天行道,还是要借刀杀人。”
陈洵默然,而后说:“有时候,替天行道和借刀杀人,也并不冲突。”
“反正,我只管医我的病人就好,但为了这个,我也和织罗谈了个条件。”
“什么?”
“我可以帮她担保,给她想要的,但她也要答应我……”远志底气不足,心虚地看了陈洵一眼:“我说出来你可别怪我。”
陈洵早有预感,远志来主动找他,总不是好事,他只好笑:“你说出来我才好决定怪不怪你。”
“那个,那位侯府小姐在府邸待不下去,所以,我把她接来家里的。”
“啊?!”陈洵讶然大惊,看着抿着嘴等待责备的远志,啼笑皆非。
第六十九章
你看这远志到了天一堂,前一阵才忙活过去,今日又往家里带来了侯府小姐。陈洵有时候不住感慨,以往他的生活青灯书卷相伴,清净是清净,有时候也觉得孤苦,有了远志之后,也曾庆幸孤苦不再,只不过,眼前这小小饭厅迎来送往,也没有个闲的时候,是不是又有点太忙了?
真是河东河西,瞬息万变。
陈洵与这张家小姐相望,别别扭扭,不尴不尬的。远志往他碗里夹了块鱼脸肉,算是鱼身上最好的肉了,满脸堆笑,就是要跟陈洵表不是的意思。
“小姐,陈先生平日白天不在家,我在医馆要忙到天黑,他在书院也是,家里只有书,你要觉得寂寞,或要我从侯府替你捎些东西的就同我说,我来办,只不过有一条,陈先生的书房是他的私人地,我平日是不去的,所以你……”
洵美瞅了陈洵一眼:“我知道,我也不会去。”
远志扭头对陈洵笑了笑:“倒不是因为他介意,只是他的书放置何处都有他自己的习惯,我怕万一弄乱了,他下一回就不好找了。”
“我在你眼里何时这么出息?一方书屋,你都不敢踏足了?”陈洵调笑道。
远志白他一眼,不跟他争这个高低,她放下筷子,转而举杯朝洵美敬道:“来,此为洵美暂住陈家的第一日,我们照顾不周,还请小姐莫要见怪。”
洵美慌忙举杯应和,几人对饮衬出傍晚安宁。仰头一饮,酒过愁肠,她望着远志和陈洵,听着他们的调笑玩闹,笑容在他们脸上显得如此顺畅自然,连她都不得不动容,她痴痴地,也带有了一些醉意,正巧被喜鹊尽收眼底,喜鹊也起了兴致,在一旁打趣:“姑娘和姑爷向来都是这么好的,他们可恩爱了!”
远志回过神来,见喜鹊没大没小挖苦自己,登时要训:“喜鹊!”
喜鹊却更是噗嗤一乐:“你看,害羞了。”
远志气急败坏,侧过头,却见陈洵也在偷笑,恼道:“你怎么也要笑我?”
“你嘴角沾了米粒,还不擦了?”
远志脸上一窘,威风转眼泄气,无措地扬手在脸上乱抹一气,那粒米却丝毫未动,陈洵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抬手轻轻拨弄,终于拾走了那颗固执的米粒,引得四下几人哄笑好一阵。
笑过之后,洵美又不免羡慕:“原来天下真有这样的夫妻。”
洵美的话如石子激起涟漪,让远志不知为何感觉到微末的哀泣,因为她想到了织罗。她知道越矩了,却问了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小姐,少夫人她……在侯府过得还好么?”
洵美为难吞吐,不是因为不能说,而是因为她却是不知该怎么界定这个好坏:“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好,怎么才算不好。”
喜鹊插嘴道:“那还不简单,可有人无论多晚都会等她回来?像姑爷一样,不管多晚都会给姑娘留一盏灯?”
洵美强笑道:“侯府不准女眷外出,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为她留灯。”
“那她若有烦心事,可有人能为她排忧解难,或者听她诉苦,她同人意见相左,可有人给她撑腰?”
洵美摇摇头:“没有。”
“姑爷就有……那有人会陪她喝酒陪她赏月,给她弹琴,说笑话?”
“没有。”
话到此处,喜鹊不再问了,连她都听出来,那位少夫人的寂寥日子,这也让远志酸楚不已。
远志最后问道:“那她常常笑么?”
洵美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不常,她总像有心事。”
远志不免悲从心起,遥想江州儿时,她们几个姐妹要好,织罗最喜欢四处结交朋友,她的父母又最是宠她,哪怕江州城梅雨时节阴雨不绝,织罗也一定能在她的天地结出一道彩虹,那时候她以为织罗的人生会一直如此,她从不敢想织罗会不快乐。
她到底经历了什么,想到这一点,远志就觉得痛心。
她放下酒杯,脸上浮起愁容,没看见陈洵投来的关切目光。他很想轻轻搂住她,想告诉她织罗有织罗的选择,然而他却没有正当的理由。他只能看见她清瘦的背脊缓缓沉下,他想,或许她能与他有这个灵犀,她能理解他所要说的意思。
片刻后,远志抬眸,笑容挂在脸上,仿佛刚才的家常,只是家常,无足挂齿,她再次举杯:“来,光顾着说话,吃菜,喜鹊准备的好一桌饭菜,凉了可就没那个滋味了。”
饭后,月色正好,陈洵抬头,耳边喜鹊在厨房忙活,茯苓在她身边安静地看着。厢房窗影朦胧,远志在厢房陪洵美说话,好一会儿她才从厢房出来,迎面看见陈洵坐在石凳上,看着稠密的湘妃竹影。
“怎么不回房去?起风了。”她从背后向陈洵走去,说道。
陈洵信口吟诵:“影射池光冷,声敲鹤梦醒。春天的风不冷,春天的雨也才是雨该有的样子。”
“在赏竹?”
陈洵没有回答,转过身,问她:“她睡了?”
“嗯。”远志无奈:“也不知道她在这儿习不习惯,别看她是侯府的小姐,其实也怪可怜的。”
“女子的命运不能为自己左右,不论出身什么家世,能走的路都是一样的,自然难处也是一样的。”
远志沉思,想着陈洵的话,感到无能为力,她在陈洵身边的石凳上昨天,也循着他的目光,望着那片湘妃竹:“你说,收留她的事,我要不要和师父说?”
“恐怕还是得知会一声,”陈洵说道:“毕竟你是代表天一堂的身份,况且倒若到时惹上麻烦,医馆好歹有一道担保,也免于孤立无援。”
“麻烦?什么麻烦?”
“刘茵当初是什么麻烦,这一回,就还得是什么麻烦,只不过不同在于,这次是织罗先一步发难,就看她能不能做成了。”
“所以,她若是没做成,侯府就要以拐带之名,来处置我?”
陈洵凛然:“或有这个可能。”
远志心惊。
但陈洵很快补道:“但若织罗真的能将那个恶人扳倒,以她的性子,她也不会置你于不顾,张家小姐才是真的有救,况且,你只是个大夫,将张小姐身子调理好便是,他们何苦为难你,与他们自己也没有好处。”
远志思忖,盘算一番,也是这个理,只不过盘算后不免悚然,洵美分明是患者,是受害者,这中间却又那么多利益牵扯,瞻前顾后,涉及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人是真的为她考虑。
陈洵见远志戚然,问:“还有心事?”
“算是吧,总觉得做大夫有太多无关病情的事要担惊受怕,有点没意思。”
陈洵默然无语,静静听着风。
远志怪道:“怎么,我以为你又要做我的先生,开导我。”
陈洵苦笑:“我是教书匠,道理不过是纸上谈兵,你说的这些,连我都觉得无法解脱,谈何开导你?”
“可是事情,该做的依然要做,对不对?”
“嗯。即便没意思,但还是有许多让你放不下的把你留住,对不对?”
远志起身,长舒一口气,释然道:“是啊,是啊,先把眼前的顾好吧。只是,恐怕我们上回说的慈安寺的素斋,恐怕只能等到秋季了。”
“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远志无奈,也唯有此解了。
翌日,远志将收留洵美的事告诉李济,她没有将洵美的实情告诉他。李济翻看手中张小姐的医案,他是远志的师父,他一眼便从远志从来没有过的模糊用词中察觉出中间蹊跷。哪怕她将信息筛筛拣拣,挑了最有利于自己的来说,还是被李济看破,一下挑明了本意。
“远志,”李济放下医案,抬眸诚恳地告诫她:“大夫,有善心是好事,可也要学会自保,你与侯府小姐之间,所有的托付,都要有旁人的见证,若那位小姐最终无碍倒还好,若有损,那便是你的责任,知道么?”
远志攥紧了手指,有些紧张:“知道。”
李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想想还是咽下了:“行了,你去忙吧。”
他望着远志的背影,心生许多无奈。善心总是要保护的,也幸好天一堂有能力保护她,人呐,没有做到特定的位置,就永远不能理解那个立场,但愿这姑娘未来能懂。
而另一边远志以为没有后患,回到大堂心情还算松快,侯府的小厮却已经等候多时,原来是侯府的人还有事要关照,特意包了对面酒肆的包间,等着远志过去。
“你可知是谁?”远志问。
小厮压低了声音,凑近道:“少夫人。”
远志朝那个正对着医馆的酒肆窗户看了一眼,天色阴沉,外面已经下起了一阵绵绵细雨,陈洵说的不错,这个季节的风不是冷的,雨才露出涤荡的清爽来,也显得不那么惨淡,她想到织罗就在那扇窗后,等着她过去。她要跟她说什么呢?她不禁疑惑。
“好,你且去报一声,我等会儿就来。”
第七十章
春风绵软,但还是将雨丝淅淅沥沥地吹了进来,织罗放下茶盏,起身,将窗掩上,好让潮气少一些沾染到身上,再回头,远志站在身后,已经在等她。远志穿着天一堂的衣服,一身苍色,织罗想,她刚拿到这身衣服的时候一定很高兴,她这份替远志雀跃的心情,是由衷的。
侯府的小厮识相地退了出去,狭小的包间只剩下她们俩,她们其实没有分别太久,却在此时相顾无言,都觉得对方有些陌生。
“我还要回医馆,不能与你说太久。”
织罗知道,她只是指了指一旁的包裹:“那些是洵美时常要用的东西,还有几件夏季的衣服,你走的时候记得带上,给她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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