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洵一愣:“那么向其余省份调拨粮食便容易得多,守备大人的燃眉之急或有缓解的转机。”
“你当真这么重要……”
“当年朝中多少良臣皆受过祖父恩惠教导,只是如今政见不一,守备大人试图搬出祖父声名,也是为了他们能再次凝聚在一起。”
远志沉思:“若真是如此,那你倒是雪中送炭了。”
“再过几月就要入冬了,农民秋收或还能顶一阵,还有时间留给守备大人让他向新帝请命,所以他才务必要在此期间找到我。”
“然而你这时候却想走?”远志反问。
陈洵惭愧。
远志接着说:“你方才说,新帝登基尽管肃清了宰相的势力,却还是贪墨的贪墨,舞弊的舞弊,我才想起,太医院入驻金陵,为了强势兼并天一堂,垄断药材渠道,让天一堂不得不服软,师父拱手让出不止,还要每月上供八百两银,此事一无公文,二无号令,太医院说什么就是什么,太医院牟利只是其一,恐怕背后还有人,如今再看守备大人找你,恐怕也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陈洵惊讶抬头,全然没想到连太医院这么个不涉实权的地方都要蛇吞象,难道朝堂已经乱成这样,连金陵都岌岌可危了么?
“先生该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您教导门生,可时局真要动荡你若先走,如何做学生表率,如何与他们说圣贤治世之道呢?”
陈洵眉头紧缩,脑海中犹豫纠结:“可你怎么办?”
远志宽慰微笑,悄然将手抚在他的手上:“我在想金陵好歹是东南重镇,粮不够外地还能运,兵不够外地也能调,朝廷再怎样总不会坐视这样一座大城乱了,政局到底如何,我想还有许多隐情不为外人知,但守备大人若真是天下为公,既然想到你,可见是没有别的办法了,倒不如以徐家故交之子的名义配合他,或许事情便有转机。你说呢?”
陈洵蜷起手指,握住她的手,愁眉却还是无法轻易展开。他此朝松口,或许自己与徐家的渊源和身份势必有朝一日无法成为秘密,到那时他有能力保护远志嘛?
陈洵沉吟:“你让我想想。”
第八十章
这一想便是一整夜。陈洵思考的时候很安静,但远志就是知道他没睡,只是就算知道,她也没说,而是静静地等着,两个人一起长夜无眠,等着时间跨到第二天,看着天光一点点亮起来。
远志对陈洵不催不问,他需要自己做好决定,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马上做出判断的,她作为妻子便与往常无二,一样的梳妆,一样的打扫,一样的与家人围坐不声不响地吃完了早膳,好像事情没有改变,也算是给陈洵留一点空间,好让他的生活不要被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挤压干净。
这是与金陵城的家家户户一样的心态,太阳升了便是一天,落了便是一天的结束,晨起暮眠,组成了这样的市井,市井有它的节奏,表面上看它也是不得不被朝堂裹挟,然而在那大动荡背后,所承载的喜怒哀乐过后,都是静水流深的生活,一代代都是如此,所以才会有的帝力于我何有哉。
远志现在出门了,照旧往天一堂去,这一次她比陈洵早一点,街上人来人往,其实还不见仓促,远志望着面前有条不紊的景象,街边摊贩还在吆喝,点心铺子前的主顾还在和掌柜讨价还价,恍惚间不敢相信昨晚她还在和陈洵说着关乎天下的大事,她甚至有种错觉,好像晚上说的沉重的大事,一睡醒其实并不算什么。
她继续往前走,而同时,陈宅门前一顶轿子停了下来,将正要出门的陈洵堵了个正着,陈洵才从守备那儿离开,一眼就认出这顶轿子属于谁,他好不容易在家里舒缓下来的心,又紧绷起来,这感觉他很不喜欢,于是难免不满。
他冷眼站着,等着轿帘掀开,看到守备金必泰手下的佥事走了出来,照道理佥事这样的级别不该出现在这里,陈洵对他的来意是有所察觉的,所以这时候才有种预感,恐怕他此去无回。
佥事走到他面前,颔首客气,算是留了最后的教养,说:“陈先生,大人有请。”
陈洵有些恼了,声音比昨日的凌冽许多:“守备大人曾许诺会留子道几日考虑,还望大人履约,言而有信。”
佥事不苟言笑,没有要退开的意思,甚至挪了两步,将正要离开的陈洵拦了下来,他不说话,但是双眼却冷峻如锋,陈洵从他的眸子中感觉到了威胁。
陈洵一眼读懂,一方与他权力悬殊,他知道挣扎无用,也只好道:“那么容我和家人知会一声,这总可以吧?”
佥事依旧没有开口,他用那双冷得出奇的眸子看着陈洵,没有挪动分毫,陈洵的目光不曾退缩,然而这样的对视只换来短暂僵持,他知道这一朝,非走不可了。
他不由要嘲讽自己,怎么会这么天真,相信为官者的仁慈和信用,事到临头人的手段都是相同的,站在什么立场又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不走呢?”陈洵心不死,最后问道。
佥事只是淡然地笑了笑:“我们当然尊重陈先生,但陈先生是聪明人,有些话说透了,便没意思了。”
“哦?那我若偏要你说透呢?”
“陈先生若真要知道,守备大人会与你说得清清楚楚。”
好一个油盐不进,陈洵腹诽,金必泰即便曾受过祖父恩惠,但到底是官场沉浮多年,为人再正也不得不修炼些手段才能保住自己。陈洵此刻不过是一介草民,佥事威压已经算是开恩,不然再找几个会功夫的侍卫将他强行带走,他在盏石街也不用做人。
他忽然想问佥事一个问题:“佥事大人,请问,昨日我便回绝守备大人,那么守在陈宅门口的两位护卫,会拿我的家人怎样?”
佥事脸上微妙的笑容倏然收敛了一下,而后又泛了上来:“哦?都督府的侍卫昨夜谁当班谁不在名册皆有可查,并不见有人到盏石街当差。”
陈洵了然,什么都不用再说了,他整了整衣冠,说:“好,我跟你们走。”
这些陈洵在门外发生的故事,还在家忙着家务的喜鹊一点都不知道,等她从街坊嘴里得知此事时,当下便感觉到不妙,匆匆放下菜篮子就往医馆跑,在天一堂门外探头张望,不知该进还是该等,最后还是穆良眼尖把她认了出来。
他推了推远志,朝外面指了指。
喜鹊还是第一次见到在天一堂的远志,看见她往自己的方向走来一时忘了正事,只欢欣雀跃,挥着小手不停蹦跶,笑呵呵地见远志离自己越来越近。
“你怎么来了?”远志问她。
“姑娘,你和那些大夫穿得一样诶!”喜鹊兴奋道。
“多新鲜呐,我也是大夫,当然和他们一样了。”远志扶额笑道:“快说,找我什么事?是不是茯苓?”
“不是!”喜鹊这才言归正传:“是姑爷!”
远志惊讶道:“子道怎么了?”她好像感觉到隐隐的不祥。
“我听对面的殷掌柜说,姑爷一早上与一个男的说了好一会儿话,而后就上了他的轿子走了!”
“去书院问过了吗?他没去?”
喜鹊恍然大悟:“哦!还没呢,我这就去问问。”
远志一把将人拉住:“现在去也没用,既然是上了轿子,自然人不在书院了……那殷掌柜有没有说,那个和子道说话的人,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服?”
是时,人的衣着与其背景身份相关,有些颜色有些材质,不是平民能穿,有些图纹也要视官员等级而定。
远志一问,倒是把喜鹊问着了,苦恼道:“那掌柜的也没看真切,我也没问太多,就找你来了。”
“罢了。”远志猜度,这时候除了守备,还会有谁会这样纠缠一个书院先生呢。她宽慰道:“你先回去照顾茯苓,也说不准晚上子道就回来了。”
“姑娘,你是不是知道他去哪儿了?”
“算是吧,八九不离十。”守备是金陵最大的官了,他本就要与陈洵谈条件,就不会让他陷于危险境地,况且陈洵这人又不笨,她有太多事不知情,在这里干着急也没用:“你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
喜鹊眨了眨眼睛,看着远志,像是气定神闲的样子,难道真是她想多了?也罢,既然姑娘都这么说了,一定有她的打算,不如乖乖听话。
喜鹊点了点头,最后关照道:“那,你也要小心……”
“知道。”
“那我走了。”
“回去吧。”
喜鹊一步三回头,远志站在原地直等着看不见她人影才回医馆。可是先前跟喜鹊说的好听,此时此刻心里才开始空落落起来。
她摸了摸心口,怎么总觉得要出事呢。
结果就是这一天远志等到很晚,陈洵都没有回来。她也想过去都督府找,去守备的私宅找,然而最终还是没那么做。她手里有什么牌能和守备约谈呢?就凭她是陈洵的妻子,恐怕连都督府的门都进不去。
还是等等吧……远志这么想。
然而这一整天过去,陈洵还是没有回来,这一次不仅是远志,连喜鹊都提心吊胆起来,不敢说却一眼就能看透。
终于在陈洵夜不归宿的第二天,喜鹊问远志:“姑娘,我们就这样对姑爷不闻不问吗?”
“喜鹊,这件事非同小可,家里不能再乱了,你看好家,我去医馆告个假,去官府问问。”
喜鹊讶然:“姑娘,你要去报官吗?”
“一个大活人失踪了,你我都没见过他和谁走了,难道我们不该求助于官府吗?”
喜鹊思忖片刻:“那我和你一起去!”
“你在家好好看着茯苓,这几日我总心不定,等我回来。”
喜鹊本还有满肚子话想问,终究还是没有说,她相信远志会处理好的,若远志也办不到的事,她也做不到,也是白操心。
远志向李济告了假,她没有把家里的事说给他听,可是李济是什么人?远志的六神无主就算藏在心底,他也能细枝末节看出来,况且昨天喜鹊还来找过她,恐怕这一次还是家里出了事。
家里人,不是茯苓就是陈洵了,茯苓多病他们都知道,若要告假照顾,远志就会直说,以往也不是没有过。可见这一次神神秘秘的,那就是陈洵出了事,更难办。
“陈洵还好吧?”李济直接问她。
远志一个激灵被识破心思:“他,还好。”
“你告假,和他有关?”
“他……”远志左右顾盼:“就是老家来了亲戚来躲灾的,我得给他们置办些东西。”
李济抬眸看她,想从她眼中探出些什么来,想了想还是算了,小孩有小孩自己的事,她吞吞吐吐撒谎也不愿意说,可见就是他不能问。
“行,那你去吧。”
远志颔首感谢,转身要走。
“有什么需我帮忙的,尽管开口,我都会竭力帮你,这也是我对你爹的承诺,眼下不太平,所以更要群策群力,不能独自过冬,知道吗?”
远志心中一动,停住脚步,天一堂岌岌可危,李济一肚子烦心事,自己都自身难保,别说陈洵此去所要承接的事他们这些人能不能接得住。
唉,还是能少一人知道就少一人吧。远志想,心里不免有些悲凉。
但她还是转过身,笑着说:“嗯,我知道,师父我们会照顾好自己,你也是。”
走出天一堂往衙门去,碰上接待的官吏,将事情隐去守备身份一一陈清,那官吏一开始不知前情,还边听边记,可远志越往后说,越觉出蹊跷来,也不巧这位官吏也是个包打听,远志说的失踪的人,不正好与都督府请的那位对上了么?
那小吏笔虽然不停,可心思早就歪了过去,将远志说的事记了下来,敷衍地问了几句,只说让她回去等消息,搪塞搪塞便过去了。
远志知道他在给自己软钉子吃,只好放软了话能套多少话来是多少,再看他支支吾吾不像是不知内情,倒像是有意隐瞒的样子,便晓得自己猜的大差不差。
行了,也没必要再多问了,只有老老实实回家去等,起码在守备那儿,他还是安全的。
远志走出衙门,抬头望天,忽然有一个很恐惧的念头:陈洵这一去,该不会就不复还了吧……
第八十一章
书房和卧室,远志都让它们保持着陈洵还在时的样子,床上的枕头,案上的古琴,书房里摊放在桌面的书和教案,远志都没有动,只是打扫时以为是陈洵的手指在翻动着书页,抬头看却只有风,在那时似乎有一丝怅然游荡其中。
这种多愁善感的思绪在晚上尤为浓重,好像乘着微风,以往她和陈洵在一起的画面都会塞到她的脑海里。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和陈洵之间的回忆,只有这一座小小的陈宅和一条拥挤的盏石街,比她以为的多,却又不如她想象的够。
稍稍一算,才意识到原来他们还有许多承诺没有兑现,一直想去吃的慈安寺素斋还是没有去,一直想回去探望戚家二老,也还是没有去,他说他是徐家之后,可是徐家灭门后,他的父母又葬在何处?远志忽想起清明那日他说睡不着四处走走,是不是其实那天他并不是睡不着,而是去祭拜了他的家人?可是她一点没有听出他的谎话,也一点没有觉察出他的落寞,她与他应该算是半路的家人的,可她却连这都看不出来。
原来他的生命中熬过了思念和苦涩,独自的,漫长的。原来他才不过二十七岁的人生,经历了常人或许一生都没经历过的悲欢离合。远志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同情、心疼还是内疚,那些他需要人陪伴的时刻,她都不在,而那么需要有人温暖的他,却一直在开导着其实没多少坎坷的自己。
她好悔恨自己的粗心大意,还有替他亟待宣泄的不平,他其实本该有更好的人生的!
想到此处,远志顿感伤心,只是门被推开,喜鹊进来,打断了,让她的心情暂时收拾起来。
“姑娘,这儿我来扫。”才发觉远志慌忙拭去眼角的泪:“姑娘……”
“没事,你去吧,我来收拾。”
“姑娘,要不我们明儿个再去趟衙门?”
“衙门和书院都去过了,一个让我回来等,一个说他请了辞,明明知道都是在骗我,可我就是面上找不到理由说他们的不是,再去,我们还有什么新的说法。”
远志深吸一口气,又难免迁怒到陈洵身上,气他一句口信都不知道带。
就在此时门外窸窣声响,两人警惕对视一眼。喜鹊旋即喜道:“可是姑爷回来了?”说完拉着远志起身往门口去。
出了院子远志突然手一紧,止住了喜鹊,侧身一看,角落一把种花的铲子:“拿着这个,再开门。”
小心翼翼的两个人壮着胆子往家门走去,倾身侧耳听来,却是一片寂静,远志三两步上前,将门打开,果真空无一人,倒像是刚才她们听到的只是幻觉。
远志失望地垂下手,后退一步,却不经意脚下踩了一片枯叶,脚下一滑,低头一看原来不是枯叶,是一封信,于是赶忙弯腰拾起,掸了掸上面的尘土,定睛一看上面的字迹何其眼熟,远志当下追了出去,街面上空空如也,只有更夫的打更声飘然回荡,她站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50/56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