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有礼物。”
是一枚戒指。但尺寸不对,戴在无名指嫌大,中指嫌小,进退两难,陈斐把它套在食指上:“刚好。”
他脸红起来。两个人像小夫妻似的在这房子里住了两个月,算起来真正同床共枕的日子没几天,每次睡在一起,陈斐都有种偷情的尴尬,觉得睡了别人的床。这样安然地亲吻,还是第一次。毯子半滑到地上,两个人汗津津地贴在一起,昏头昏脑,手脚都绞成一团。
头脑还混沌着,陈斐却忽然想起晚上刚回来时看到的那个小小房间。空调开到二十四度,干燥凉爽,电视机前坐着一男一女,干净、松弛、高高兴兴。谈恋爱其实就应当这样的,和快活人,做快活事。
她轻声发出邀约:“你想要吗?”
盛嘉实愣了愣。像日日看海岸线涨潮退潮,难免暗想着有朝一日来场海啸。但就像他们从未和朋友们公开关系,总觉得时机过了,样样不对,要等。
他摸摸她温热的手臂,说:“不着急,目子还长着。”
国际峰会结束,学校也要开学了,妈妈在陈斐搬出这间公寓后的第二个周,后知后觉地在衣柜里找到女士内裤,觉得不妥。千言万语,千回百转,化作一句提醒:“太早就把各种滋味都尝遍了,以后就没有趣味了。”
话说得委婉,盛嘉实一点就通。其时正考完法考,放国庆假期,爸爸埋头吃饭,妈妈也不看他,低头盯住饭碗。其实儿子长到这个岁数,有男女关系很正常,只是亲眼看见了,内心还是觉得震动。盛嘉实把碗筷放下:“这有什么。”
“说句难听的,以后如果不是小斐,是其他女孩子,那你们现在这样,算什么事?”
“你的意思,房子已经被我们污染掉了?”
结果是大闹一通,正好回学校去。法考结束,大四上也没有几节专业课了,生活一下子空虚下来,他心情一直很不好,在寝室里问头打游戏。陈斐又开始了新一轮猪突猛进式学习,大四上还选了一门新开的大数据专业课,整个人扑到学习里,约等于失踪。叶晓宁和常远一个要考研,一个要找工作,每天也不见人影,只有江卉还整天蹦跳跳,在学生会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我不跟你出去吃饭。你有女朋友,我要是跟你出去吃饭,我就是趁虚而入,是绿茶婊。”
“小姑娘讲话怎么这么难听?"盛嘉实说,“再说了,谁要跟你出去吃饭啊。”
她咯咯笑:“不是你,自然有人请我出去吃饭。”
过了一段时间,当真看到她和一个男生出入成双,并肩去食堂打饭。盛嘉实问:“有情况?”
她说:“我们只是朋友,你不要八婆。你女朋友呢?该不会是已经分手了吧?”
盛嘉实心里烦,挥挥手:“滚滚滚。”
江卉在他面前坐下来,托腮看着他。
“你干什么?”
“师兄,讲良心话,去你家里玩那一天,我真是差点爱上你了。”她说,“凉风有信,秋月无边,噢,那天是阴天,我们只能在电视里看月亮。但我真是差点爱上你了。”
盛嘉实一口茶差点喷到电脑上。
江卉笑嘻嘻的:“不过你不适合我。”
盛嘉实一巴掌拍在她头上:“我谢谢你。”
眼看他还想再来一下,她捂着头躲开:“说起来你最近怎么回事啊,怎么都不在状态?也不跟女朋友约会了。”
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妈妈的话像一句恶毒的预言,两个月的同居生活似乎榨干了他们所有的热情,这之后迅速降温,一切都寡淡下来,各有前途,各自为营。叶晓宁推门进来,在办公室角落一堆杂物里翻来翻去,转身问:“你们看见我那个小包了没有?棕色的链子是金色。”
她沉浸于备考,多日不修边幅,今天特意把头发烫卷、涂脂抹粉,看起来焕然一新。盛嘉实问:“你干什么去?有情况。”
“有个屁情况。今天陈斐请客。”她在这个名字上放重音,“陈斐哎,铁公鸡拔毛了,稀奇吧?”
“为什么请客?”
叶晓宁张了张嘴,方才意识到他并未受邀,尴尬地拢拢头发,小动作多得一塌糊涂,盖不住心虚:“她收到国外学校的offer了。之前就说,开门红要请我们吃饭,庆祝一下。”
第9章 . 前途无量
盛嘉实有位小阿姨,在家排行最末,九十年代初大学毕业,分配去机械厂做工程师,相亲结婚、生下一个小女儿。女儿长到三岁,出国潮流兴起,小阿姨也辞职借钱去国外读书,毕业后留在澳大利亚,把女儿丈夫都接过去。丈夫是本地高中的数学老师,在国内有头有脸,出国先坐冷板凳,再去做超市职工,斯文败坏、苦不堪言,最终胃溃疡严重,回国手术,从此再未出国。五年后两人离婚,小阿姨嫁给一个外国人。
“当然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回国来发展也很好,不像当初,留学生出国了十有八九是不回来的。但你们还是要提前规划一下。”妈妈说。
盛嘉实一声不吭,拎包出门去。
陈斐收到的 offer 条件丰厚,对方学校出钱,包百分之七十学费,还有额外奖学金,在学校做助教有额外工资。盛嘉实得知此事时,她已经同导师明说,放弃了保研资格,一切尘埃落定,只是他不知道。
他去找陈斐吃饭,坐在楼下等她,看她风风火火地下楼来,难得化全妆、描眼线,大约是因为心情好。计划是去门口的潮汕火锅吃饭,十一月,从寝室楼走过去十五分钟的路,也并不觉得冷,但两个人都把手放在自己口袋里,界限分明。
盛嘉实冷不丁问:“你决定了?”
她愣愣的:“决定什么?”
“去美国。”
她心里立刻知道清算开始了,打起精神,平静地回答:“不一定,也可能去英国,看哪边给的奖学金多。”
“那我呢?”
终于说到这里,她早有想法:“你也去,可以吗?再读个学位,比本科毕业直接工作有优势。”
他有点疲惫。“怎么去?你这是通知,不是征求意见。”
“考语言,考试,写文书申请,等学校回复,就这么准备。”
说到这里已经索然无味。其实陈斐就是这样的人,永远有自己的计划,谁要挡她的路,她就踩着人家的脸走过去。他以前自信过头,以为自己不在被踩的行列里。
陈斐只看着自己脚下。“又不是不回来了。”
她说这话,恐怕连自己都不信。两个人把手抄在口袋里问头向前走像大风天里去赶火车,走到学校门口,突然看到附近停着救护车,一群人从火锅店所在的大楼方向涌来,灰头土脸、急匆匆的,陈斐眼尖拉住一个认识的同学,对方满脸倒霉相:“火锅店爆炸了知道吧?就刚刚吃到一半,厨房烧起来了。”
这下饭也吃不成了。脑子里所有乱糟糟的情绪顿时被死里逃生的惊恐盖过,两人肩并肩抄手站在路边,面面相觑,突然一齐笑出来。
盛嘉实几乎笑出眼泪:“怎么会这么倒霉?我昨天知道女朋友要出国,今天又差点被炸翻,陈斐你看看。”
“你有没有道德?”她也蹲下来,“我看有伤亡呢,你还笑。”
“你不也在笑?”
头对头笑了一会儿,功德也散得差不多了,陈斐说:“元旦放假,我们去暖和点的地方跨年吧。海南?”
这回的旅行完全是由陈斐规划,海南的酒店价格从十二月开始就加倍飙升,盛嘉实甚至做了要住家庭旅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她大出血,订了高级海景房,拉开窗帘往外看,海湾风景尽收眼底。
盛嘉实租了辆电动车,两人沿着海岸线骑行,从傍晚到夜里,看夜色慢慢降临,然后去吃椰子鸡。没人再提出国或工作的事,聊的都是朋友:叶晓宁考本校研究生,常远在秋招时即斩获本地一家外企法务部的 offer,两人的恋爱关系算是暂时保住了;大三时一起参加建模竞赛的沈逸林保研至本校数学系继续深造,将来有继续读博的想法;蒋家瑜于今年秋天出国念高中,估计得多读一年。
“不在一个地方,我在西海岸,她在波士顿,在东边。”陈斐调出地图给他看,“甚至有时差。”
“她也去美国。”
盛嘉实点点头:“也还行,起码比从中国过去近。”
说到这里,他们极有默契地终止了话题。这顿饭吃得像断头饭,知道完了就得上路,因此食之无味。
海岛空气潮湿,盛嘉实只觉得浑身黏糊糊的,一回酒店就立刻进浴室冲澡,洗到一半,忽然听见背后房门打开,他以为是客房服务,胆战心惊地回头,却看见陈斐。
蒸腾的雾气里,看不清陈斐的眼睛。只能看见她慢慢走近了,身上的T恤、短裤、内衣件件剥落,乌黑分明的头发,圆润的肩膀,伶仃的锁骨,粉红色的膝盖,鸽子般的乳,两个人赤条条地站在这样明亮的灯光下,还是头一回,浑身上下每一根毛发、每一块肌肉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颤抖的嘴唇和手指,欲念如火星,于其中闪烁。
她胸前挂着项链,用他送的戒指当坠子,贴在肌肤上却并不觉得冰冷。盛嘉实步步紧闭,她的后背贴住浴室墙砖,冻得一激灵,一只手立刻从后面攀上来,从腋下支起她,像支起一块浴巾。她分开双腿。
盛嘉实突然停下来。
她看着他,听见两个人急促的呼吸。
盛嘉实轻声说:“你不欠我的。”
“我只想要我们都高兴一点。”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花洒还开着,热水茫茫地酒落,陈斐在大雨里看着他,突然明白了。“你觉得我们最后不会在一起,所以不愿意。”
一种盛嘉实再熟悉不过的险恶声气,在她的脸上逐渐显形。那是在三年前那个五月的下午,盛嘉实陪当时的女友去学校操场交换学生卡,不知道哪句话刺激到了她的神经,她在光天化日之下瞬间翻脸,露出尖利的犬齿,恶声恶气地说:那你找别人吧。
他竟然忘了。她就是这样的,高欲望人格,一贯不择手段。
陈斐已经找到了其中乐趣,捧着他的脸,代替他发言:“因为觉得一旦做了,就需要对我负责。是这样,对吗?”
“你觉得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我会照顾你,你也会照顾我。”她微笑着,“当然我知道你不敢。我以前就知道。”
“不是这样。”
“那是什么?”
“是你快乐,我也快乐。"他把她放到地上。双脚再次落地,像转世投胎。“你真的高兴么陈斐?我不知道。但是我不会因为这个就觉得高兴的。我不是为了这个。”
窗外的天慢慢亮起来。陈斐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没有做。盛嘉实就在她左侧,呼吸绵长,显然也彻夜不眠。同床异梦,她在二十岁出头就有幸体会,但意外地没有眼泪,因为心里知道,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盛嘉实在太阳升起前很勉强地睡了两三个钟头全然无梦。这一夜失眠给他造成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考完期末考,江卉单手托腮,仔仔细细观察他的面相,作出判断:“纵欲过度了。”
他火了:“小姑娘讲话不要这么难听。”
“我难听?我看你年纪轻轻,已经半截入土了。”她拍拍他的肩膀,“走嘛,聚餐。”
本学期结束,学生会的这帮人有好几个就要四散,实习、提前进实验室,各有各的安排,这是最后的聚餐机会了,江卉牵头,几个要好的同学一起小喝一杯。盛嘉实不情不愿的:“早点回来,我女朋友今天过生日。”
叶晓宁说:“又不是正生日,是周末补过的呀。不然你把她一起叫过来嘛,我们一起给她过生日也行。”
盛嘉实假装没听到。
聚餐依然是老三套:吃饭、喝酒、KTV。叶晓宁把常远也拉来了,几个人在 KTV 包厢里高歌热舞。盛嘉实酒量一般,晚饭时的啤酒就已经差不多把他放倒了,正躺在角落休息,接到妈妈的电话。
外公走了。
外公住在邻市,一贯身体不好,他以为和以前一样,只是进医院检查,没想到一夜工夫,竟走到这个地步。妈妈说下去:“你明天再来吧,今晚就算了,我和你爸爸都在。小阿姨也是明天回来。”
他愣愣地坐在角落。江卉凑过来问:“怎么了?”
“我外公去世了。”
他不想打扰别人的兴致,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江卉已经喝到半醉,摇摇晃晃地在他身边坐下,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老想,他还没吃到我的饭呢,就走了。”
“我外公都没想着吃我的饭。”说到这里,盛嘉实微微笑起来。他在一个全员胸无大志的家庭成长,对他的要求是健康、快乐、自食其力。这是生养者能给孩子最好的祝福,他全部都有。陈斐没有,却偏偏比他更聪明、更努力、更争气,是个更好的女儿。这幸运令人感到愧怍。
“今天可以伤心一点,没有关系。”她握住他的手。
盛嘉实在午夜时分离开,外面是一月的信江,两岸商务楼高耸入云,灯光照亮夜空,这座城市的夜生活还远远没到结束的时候。他和陈斐约定十一点前到家,眼下已经迟到接近两个钟头,但他却并不想解释什么,她也没有打电话来。怎么会走到这一步?他想不清楚。
他终于到家,已经是凌晨三点。陈斐打开门,闻见一股酒气迎面扑来,逼得她后退两步,站在几米开外看着盛嘉实,眼睛红肿,嘴唇麻木,感觉面前站着一只绝望的野鬼,因为做了孽,回不去阳间。
他张开臂膀:“生日快乐。”
陈斐没说话,配合地拥过去,听他说:“今天我外公去世了,我明早就得走。”
她轻声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该道歉的阶段早已经过去了。她对自己的前程有欲望,同时也要他在身边,一切隐瞒和愚弄的动机都是贪婪。盛嘉实没有心力辩论,却能感到她将脸埋在自己的颈窝处,眼泪顺势流进领口。
“明后天,我要回老家一趟。”盛嘉实像是与她交代自己的行踪,又像是安抚自己,“等我回来再说。”
外公家在距离信川动车二十分钟的隔壁市,盛嘉实一早出发,到现场时,各位亲朋好友基本都已到齐,只有在美国的小阿姨是傍晚才到的,拎了一只小小的旅行袋,风尘仆仆地走进来,进来先跪下磕头,大哭。
妈妈把她扶起来:“现在还干什么,都晚了。爸到最后还说你,你也不在跟前。”
时机很重要,盛嘉实心想。早一点晚一点,都不值钱。
陈斐是被关门声惊醒的。盛嘉实刚刚离开,她想她可以赶快跳起来,跑到门口去叫住他,肯定还来得及抱一抱、道个别,但她没有这样做。只是安静地躺在床上,等他的脚步声离去,房间里、被子里、枕头上都是他的味道,她心中很清楚:一件事情结束了。
盛嘉实老家习俗,葬礼至少三天。这三天里,陈斐去了趟上海办签证。
梅龙镇广场车水马龙,她排队进去,到窗口问询、敲章,再排队出来。火车票买早了,还有一下午的时间可消遣,她花四十块钱进电影院,看了一场《你的名字》。新海诚的动画片,讲命定恋人,世界再大也会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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