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这样,长大了还这样。”他直摇头,“我还记得她小那会儿,电视剧里死个人,但凡长得像个好人,她都跟着哭半天。这回还不是电视剧,是小妹妹,都看着长大的,谁知道会——”
“诶,别说了,讲得人怪难受的。”
夫妇俩看着那紧闭的房门,相视一眼,眸中俱是复杂。
顾思宁睡醒已经是下午,起床洗漱一番,便出门。
路边停着辆车,眼熟得很,再定睛一看,车牌号也眼熟。
顾思宁透过前挡风玻璃往里看。
驾驶室的男人穿了件军绿色的夹克,上手头发是前段时间才理的,两边短短的,显得人很精神。不过他双眼紧闭,歪着头睡着,根本谈不上什么精不精神的。
秋风侵袭而过,枯黄的叶子随之落下,砸在车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那一层雾蒙蒙的玻璃好像是隔绝时间的神奇道具,让人恍恍惚惚分不清到底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顾思宁垂眸,几秒钟后,走到副驾驶,敲响窗户。
程之珩难得露出迷糊的一面,反应了两秒,才把锁打开。
顾思宁坐进去:“你什么时候来的。”
“吃饭了吗?”
两个人声音撞到一起。
“吃了。”
“刚来。”
他们同时看向对方,她笑了笑,“撒谎。”
程之珩闻言也勾出一个温和的笑,将后座的袋子拿给她,“吃点吧。”
会做饭确实是一项突出技能。
好的厨子,甚至可以在人心情低落时,凭借精妙的手艺唤醒那么点热情。
顾思宁说:“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什么计划?”
“老话说,拴住一个女人的心,首先要拴住一个女人的胃。”
程之珩轻轻笑起来:“好吃吗?”
“马马虎虎吧。”
又吃一大口。
他又笑。
顾思宁也笑,没几秒,又生出罪恶感来。
程之珩看出来这一点,问:“去哪儿?”
“去店里。”
她盖上饭盒,将袋子放在脚边。
顾家的店开在市区老街,这几年翻新,慢慢成了条人流量大的街区。如今线上购物发达,实体店越来越没有生存空间。他们凭着手艺和口碑,倒有一批老客人,生意还过得去。
程之珩的车开进来不方便,便在附近找了个停车场。
顾思宁盯着对面的玻璃门出神。
曾一心外婆家是个大家庭,几个兄弟姐妹的都在临城发展,出了这事儿,早早就赶了回来。
这会儿一干人刚从殡仪馆回来,大人们在后面忙着照顾老人,剩下一堆小孩儿在门口蹲着玩。
“宁宁姐姐!”
有小孩儿认出她来,边招手边冲过来将她一把抱住。
顾思宁紧张地扯出个干瘪的笑来应对。
“姐姐。”
更多的小孩儿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吵着,一下子便将程之珩挤了出去。
“姐姐,你说去天堂要怎么去?”
顾思宁笑容更加僵硬,“你说什么?”
另个小男孩儿说:“婷婷姐姐去天堂了,一心姐姐说等长大了我们就能去,我们问她要怎么去,她就不说话了,她肯定在骗我们。”
顾思宁一时无言。
“那肯定是等我们长大了坐高铁去。”小女孩儿道。
“才不是。”稍大一些的小孩儿说,“天堂在天上,肯定要坐飞机去的。”
“坐高铁。”
“坐飞机。”
“坐高铁!”
“坐飞机!”
两个小孩儿吵起来,其他的也夹在里面各自站队,谁也不让谁,最后将评判交给了顾思宁,眼巴巴看着,等她给一个标准答案。
顾思宁有些无措,脑中找不到任何借口,正僵持着,曾一心听见动静出来了。
“别闹人。”她严肃着脸,“都回家去。”
她从小就是家里同辈人中的老大,在这些小屁孩儿面前更是绝对的权威者。
刚才还闹哄哄的孩子们,一下子便噤了声,排队似得又回到那玻璃门后去。
曾一心肉眼可见的疲惫。
这几天她忙前忙后的,又要帮忙照顾外婆和崩溃的小舅妈,又要管这些小的,不让他们乱跑,几乎没怎么合过眼。
“这位是?”
“我朋友。”顾思宁说,“送我过来的。”
曾一心没有再问,家里已经乱成一团,她挽着顾思宁的手,一下子找到了喘息的气口。
“找地方坐会儿吧。”顾思宁建议道。
她点头。
//
街风吹乱头发。
曾一心坐在咖啡店,看着窗外来往的车辆行人,呆呆地说:“我现在还是觉得跟做梦一样。”
“她是......”顾思宁停顿片刻。
“抑郁,可能吧。”曾一心道,“也没人带她去查过什么的,大家都只以为,她是青春期叛逆、脾气差。没人......”
她哽咽了下,说不下去。
没人知道她是生病了。
谁都不知道,一个十三岁的小孩儿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在凌晨三点多出门,独自穿行在空无一人的街道,最后在桥边一跃而下。
十二月的河水。
得多冷啊。
顾思宁打了个冷颤,抱紧手臂。
脑中如走马灯一般划过诸多。
她难过年轻生命的离去,却不得不承认心中更多的是恐惧。
对抑郁的恐惧、对死亡的恐惧、对时间的恐惧。
原来生命并不是水到渠成地宣告结束,它会因为各种各样的事情忽然中止,并再不恢复。
曾一心是后悔的,她后悔自己的关心不够,更担忧家里剩下的小孩儿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困扰。
顾思宁这会儿劲儿过去了些,情绪还算稳定,宽慰表姐,不要把什么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姐。”顾思宁认真地说。
曾一心沉默着,半晌,叹了口气:“我也担心你啊宁宁。”
“不用担心。”她看了眼夜色中匍匐着的高楼,又看了看门外等候着的身影,“我现在已经很好。”
第61章 .好景只有片刻
葬礼举行得很仓促。
顾思宁作为拐了几道弯的“亲戚”是没资格参加的。
在他们眼里这是一件悲伤且不体面的事情,不适合外人知晓,更不适合大张旗鼓。
程之珩的年休假就快结束,局里的电话每天不落,问他这个数据,那个表格。
似乎他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块。
为了表达谢意,曾琳专门请程之珩吃饭,程之珩卷起袖子从打下手变成了上手。
他话不多,曾琳问什么就答什么,但不局促,挺讨长辈欢心的性格。
手机里,曾一心发来几张照片。
漂亮的信纸上是稚嫩的笔迹。
她没有讲述原因,只数了数自己有多少钱,说全部留给妹妹。
「小舅妈好后悔,觉得是因为自己偏心妹妹。」
「怎么会呢?」
「她承认自己更喜欢小的,因为妹妹更乖,更漂亮。」
近乎残忍的剖析,对逝者对生者都是。
顾思宁想不出回什么,发过去一个抱抱的表情。
曾琳从厨房出来,指挥顾思宁去对面买盐。
“去对面?”她有些怔忡。
“对呀。”曾琳又一次给出肯定答案。
顾思宁慢吞吞哦了声,从抽屉里拿了硬币出门。
百货店店主是曾一心的外公,一个很精神的老头子,性子是街上出了名的古怪暴躁。
这回去没听见他跟谁吵架了,看店的也换成了他的大儿子。
顾思宁随曾一心喊了大舅,说要包细盐。
葬礼结束以后,这家小店就又恢复了日常的热闹,往来人群,似乎都忘记发生过什么。
所谓的死亡不过是轻轻翻了一页的纸张。
店面之后,传来隐隐的聊天声,苍老的男声半是惋惜半是催促:“诶,你们年纪不大,身体也还好,抓紧时间,还能再要一个。”
顾思宁面色如常,心脏却好像被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盐袋很沉,压得她手指都颤抖起来。
程之珩正在后院洗菜,黑色毛衣外套了个蓝色的围裙,上面还印着平安临城的宣传标语,一看就是社区做活动的时候送的。
水池对他的个子来讲有些低了,他不得不勾腰弯着脖子,样子实在称不上雅观。
察觉到有人靠近,他偏头,眼底揉开些笑意,“怎么跑这来?”
“我妈说不能老让客人干活,让我来帮你。”她抱着凳子,在水池边坐下。
“水凉。你坐过去点儿,别溅身上。”
“有什么我能干的?”
“没有。”
“……你应该说,让我留下来陪你。”
程之珩笑:“那你能留下来陪我吗?”
顾思宁一脸认真:“我已经在陪你了。”
他又笑,“好。”
“程之珩。”
“嗯?”
“你也想过吗?”话到后面几个字,就近乎哽咽了。
在无数个挣扎在家人与感情间的日子里,你也想过这最坏的可能性吗?
程之珩摇头:“没有。”
顾思宁却自顾自地读出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答案。
“我没有。我顶多想过一走了之,重新开始,可我舍不得。”程之珩的眼中泛起涟漪,轻声道,“也幸亏我舍不得。”
生活是一道没有固定选项的阅读理解。
他读了,选了,就够了。
按照临城的惯例,临走前一家人去了趟菩萨庙。
程之珩当了司机,没进去,将车停了,在庙外候着。
以前顾思宁都会求自己早日出人头地,这次却只希望家人身体健康,平平安安。
她求了只事业签,签文是上上签,解签的师傅眉飞色舞说她的财运就在路上。
拿了上签的顾思宁刚走出庙门,就发觉手机落在了大师的案桌上,又折返去找。
再回来时,曾琳正在偷偷说这事儿。
“小姑娘觉得爸妈偏心,又不好意思说吃妹妹的醋。天天憋着,憋出毛病了。”曾琳叹息,“这么小的小孩儿,真是的......”
顾爸在一边附合,“端不平呐。还好咱年轻没养两个。”
“咱家宁宁多开朗坚强啊,那不会的。”
顾爸点点头:“也是。”
程之珩抿了抿嘴角,想要反驳,却又意识到不合适,忍了又忍,迂回着说:“其实她压力也挺大的。”
曾琳愕然:“她还有压力?”
程之珩笑笑,尽量让这氛围不那么沉重。
“她一个人在外边儿挺辛苦的。”
顾爸哼了声,“早让她回来考老师了,谁叫她不干呢?”
“考编不比找工作简单。”程之珩说,“而且她也不想当老师。”
“有什么想不想的。这年头找个正经工作才是最重要的。”顾爸摇头,“这小孩儿就是倔,分不清谁为她好。”
“得啦,饿不死不就行了。”曾琳瞪他,“非要把小孩逼疯,你就高兴了?她想做什么做什么,她开心最重要,”
顾爸不服气还想说什么,程之珩却出声打断了,“找到了吗?”
某种往上走的情绪使顾思宁抬头,“我辞职了。”
平地一声惊雷,炸了顾爸一个猝不及防。
曾琳愣了几秒。“什么时候的事?”
“有两三个月了。”
恼怒没蔓延几秒,就又演变成了庆幸,顾爸隐隐期待:“那你考个——”
“不考。”顾思宁想也不想就拒绝。“爸,我真的没那个能力当老师,我连自己都没活明白,怎么可能去教小孩。”
“考公呢?”他不死心,“我们不求你大富大贵,你一个女孩子,我们就求你安安稳稳......”
在很多老一辈人的眼里成功的人生无非就两种,一种是安安稳稳铁饭碗,一种是一飞冲天大老板,除此之外任何的人生都是普通的,是失败的。
可她就是普通人,
她成为不了任何一种,也说服不了家里人改变标准,她只是想抓住这机会坦白自己的内心。
这些年一直在躲避的问题,不应该继续稀里糊涂下去。
“我不要。”顾思宁声音轻却坚定,“我也不奢求自己大富大贵,我只是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东西。”顾思宁语气柔和,“再有几个月我就二十四了,我早就可以自己做主了。”
顾爸爸的退让不过是再给她几年“浪费”。
“那你就再玩几年吧,等三十岁,如果还是这样,那就听我的,回来。”
顾思宁不知道“这样”是什么样,却知道“回来”要面对的是什么。
可是无所谓了,好景只有片刻,有这几年已经很好,至于三十岁之后,那还远着。
于是她点点头:“好。”
第62章 .预谋邂逅
“我其实对这些事儿特别奇怪,小时候我爸总跟我说,管我到十八岁就不管了;等我十八了,他又说等我结婚了,有自己的家庭了,就不管我了。我总在辗转,你懂吗?
从我爸到我未来的伴侣,从一个男人手里到另一个男人手里......包括婚礼的仪式,你不觉得也很怪吗?我妈冒那么多风险把我生下来,但致辞里,我爸却成了最伟大的人......我以后结婚就不,我就要让我妈妈牵着我走红毯......你笑什么?我很严肃诶。”
男人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神却极认真,“我只是高兴你已经想到了结婚。”
顾思宁一顿,故意拿话顶他,“我又没说是跟你结婚。”
这下换他顿住,沉默片刻后,他将车停在路边,解下安全带,下了车。
顾思宁一头雾水地看他的动作。
他从车前绕过,打开车门。
顾思宁抓紧胸前的安全带,挑眉道:“干嘛?恼羞成怒啊?打人犯法,我可是会报警的。”
程之珩钻进去,手掌撑在她身侧的座椅上,在她唇上轻碰。
顾思宁又笑:“色......诱,.,...啊......”
他像啄木鸟一般,在她每个字吐出后低头。
她眼中笑意早已弥漫,鼻尖相触间,他温热的呼吸扑在脸颊上。
“好歹是念过书的人,在公共场合这样不好吧?”她余光瞥见车外一片漆黑,补充道,“虽然荒郊野岭,但也是公共场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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