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我解下领巾来给你擦眼泪,你会介意么?王颐。”
他小心翼翼地发问,好像很害怕被拒绝,王颐一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这样一个死乞白赖的男人。她没有遇到过这种状况,之前那个未婚夫,也是说分开就分开了,从不用像现在这样拉来扯去。
她自己用手抹去眼角的泪,缓慢叹出一口气:“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我又不像你会满意的那种人……卢小姐,我跟她完全不一样。”
是的,她们完全不一样,严子陵也知道。 他对她们的感觉,也不一样。他现在的为难之处在于,他不知道怎么跟王颐表达出这种不一样。
“卢照,也就是你嘴里的卢小姐,我很认真地爱过她。不可否认,我有这样一段过往。可是王颐,我不一定一辈子只能爱卢小姐那样的人物吧?我跟她,已经结束了,已经结束很久很久了……而我跟你,才刚刚开始。你总想着要退婚,我却总不当一回事,未必你还不懂?”
王颐还没有那么迟钝,正因为她隐约猜着一点严子陵的心思,她才越来越迫切地想跟他一刀两断。他那个家,实在太混乱了,简直没处下脚。男女婚姻,如果只是两个人的事,那倒好了。
中间有一段时间,他们俩都没说话,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又过了许久,王颐才叫了声四少爷。
“戏唱完了,太太肯定要设宴款待你,你随我去餐室罢。”王六小姐的语气里,逐渐多了些难为情,“将才丫头来请过一回,我光顾着生气,忘记告诉你了,别见怪。”
子陵吃不惯火车上的食物,饿了一路过来的,这时候就也不犟,跑到王家的宴席上大快朵颐,光酒,就喝了四五盅。
饭后,就还是王颐送他离开。这一次还要耽搁得久些,王太太都以为她这个女婿要在家里住一晚,可谁想到咱们严四少爷总是忙得不可开交,晚上九点钟的票都要往回赶。
从苏州回南京,不远不近地,子陵这一晚折腾下来,必是没法休息的。王颐有些过意不去,就跟他说:“你要是忙,就别这样来来回回地跑。”
要想子陵不这样奔波,最好的法子就是王颐跟他一道回去,奈何她又不肯。子陵害怕自己总不来,到手的鸭子飞了,没地儿说理,只好这样来一趟去一趟,图个安心。
像上次分别那样,子陵轻轻吻了王颐的额头,只不过,这一次她没躲。那个时候,他们两个人都感觉快乐,难得的快乐。
自从卢照明确表示了不想生小孩以后,她和郁秋原的关系,终究还是淡了下去。他们俩新婚那些日子是很缠绵的,这些事,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近一两个星期,却少有以前那种蜜里调油的感觉了,夜里纵躺在一处,也是背身而睡,不越雷池。
这对郁秋原来说,自然是一种折磨,不限于饮食男女那方面,相反地,他恨上了自己。如果他是一个年少有为的大家子弟,他能应付生活的一切,那么,也许卢照就会全身心地信任他,愿意跟他共同经营一份家。而不必像现在这样,办个什么事都拖泥带水,一点不痛快。
说白了,他就是很介意卢照不肯跟他生儿育女。他总觉得,她还是嫌弃他。
所以,郁秋原最近工作就很拼命,他竭力想证明一些东西,想让卢照看到,他不比这世上任何一个男人差劲,他也可以支撑起一个家庭,而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当然,他做这一切时,总是偷偷默默的。晚上回了家,还跟以前一样嬉皮笑脸,虽然那些事已经许久都不做了,但是说话哄卢照开心,却是一以贯之,从不落下。
因为他表面看起来正常,所以卢照也就没怎么留心丈夫的心情发生了多少变化。因她近来赋闲,卢太太顺势把手里的事悉数移交,为此,又很是操劳了一阵。
其中,南京有一所新式女子学堂刚刚开始招生,校方成立庆祝会,卢太太因为出资多,对学校建成的贡献大,南京那边就想邀请她出席剪彩,后来几经商议,还是卢照代为完成。
谁能想到,在南京那所新学堂里,卢照竟还偶遇了同样替母办事的严子陵。他刚从杯盏中脱身,她也才迈出打道回府的第一步,两个人并肩在林荫下走着,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谈不上久别重逢,彼此的生活却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的确是无话可说。只好就这样静了一路。
到了要分开的岔路口,卢照才抬起头,含着一点客气的笑,问:“近来还好么?上回你说到王六小姐,后来又没消息了。估摸着也还好?”
严子陵和王颐要是真的解除婚约,就又是一件纸包不住火的大事,既然两家都没有风吹草动,那么事情必然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子陵也就没什么好隐瞒的,便道:“但愿吧。前些日子我去苏州看望六小姐,她对我……”
他在一块青砖上站定,话说到一半又停下:“算了,不说这些。你呢?我听说你不在家里的厂子做事了,是有什么别的打算么?”
“怎么都问我这个?”卢照摆弄着手里的皮包,话语里总有些怅然,“我也不知道……可能,可能就这样游手好闲一辈子?你知道的,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哪里需要我们做什么呢,不过是,过一日算一日?”
说完,她又莞尔一笑:“你不要那样看我,我说着好玩罢了。”
子陵的神色却越来越严肃,他往卢照身侧靠了靠,用手替她挡住脸上的阳光,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
过后,他才说:“你不要同我讲这些消磨意志的话,卢照,你原来那股狠劲儿呢?在浅水湾那回,你跟我谈分开,那样决绝,那样彻底……”
在严子陵心里,卢照大概是这世界上最狠心的女人,所以卢照不会跟他争辩什么。她只会淡然一笑,然后平静地跟子陵挥手告别:“车来了,我先告辞啦,四少爷。”
她什么都不用说,只是继续用回那个冷涩的称呼,严子陵就知道,他们之间,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要生要死的时候早就已经过去,子陵也不需为卢照的离开而感到痛心疾首,但他们毕竟相爱过,分手过,重逢过,又疏离过……
所以总有一种委顿,一时间,难以释怀。
一个人住在牯岭路的小公馆没意思,卢照于是连夜赶回海陵。她正经到家的时候很晚,轻手轻脚地爬上床,郁秋原却还没睡。
他怔怔地看着卢照,似在反应,过了半晌,才伸手抱她,还问:“我还以为,你今晚不回来了。”
卢照在火车上颠簸了两天,两个眼皮直打架,靠在秋原怀里昏昏欲睡,只没睡实。后来秋原偷摸地吻她,还被抓了个正着。
“郁秋原,你使什么坏哩?”
秋原吓得连忙松了卢照的衣领,矢口否认:“没,我哪有。”其实,要是卢照不出声,他还想舔她别的地方,绝对只是舔舔,旁的什么都不做。可眼下,倒只有按兵不动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最后,是卢照自己宽了睡衣给他看。年轻秀美的女性躯体,十分地玲珑有致,秋原想看又不敢看,只得狼狈地别开眼去。就算卢照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腰间,他也依旧是这副不说不动的石头样儿。
“我倒忘了,你原来是个较真的人。”卢照低头笑,笑完了就自顾自躺下,双眼一闭,真跟睡着了一样。
都这时候了,秋原又不免后悔起来。一面后悔,一面下定决心,他一定要做出一番成就来!
民国二十二年,也就是郁秋原新婚的第一年,他总是极为忙碌。虽不知在忙些什么,但的确一刻也没停歇过。
也是这一年,王颐和严子陵按照原先的约定结了婚,这两个人颠来倒去闹了多次别扭,最后却还是一头钻进了婚姻的牢笼。卢照和秋原应邀去南京吃喜酒,又不免一场唏嘘。
另外,伊文如愿去了女学里教书,回严公馆的日子开始有了定数。这对她本人来说,自然是一件好的不能再好的事,出了严公馆的门,浑身上下,哪里都松松快快的,好像一件烦心事都没有了。
难得这回严太太和严老爷也没反对她一个女孩子独力到社会上就事,严太太还能说是添了媳妇,她分不出心来折腾人,严老爷私底下却还往伊文的账上拨了钱,供她在外开销,这还真是怪事一桩了。
但也有不太乐见其成的人,比如严家二少奶奶,她很快就要生了,就想伊文能在家里伴着她生产。伊文走的那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伊文百般承诺,说她一定按时回来,严二少奶奶才依依不舍地松开小姑子的手,放了伊文一个自由,或者说,短暂的自由。
锦如则一如既往地在学校里闹腾,机缘巧合之下,她还结识了一个很像郁秋原的男青年,不能说长得一模一样,仅仅那股子清癯的气质很相近。
锦如对这类男士总怀有一种美好的想象,理所当然地,她与这位周姓青年热忱地相恋,海誓山盟,后又狼狈分离,无疾而终。
第20章 .月露
锦如跟一位姓周的男孩子交朋友,没刻意瞒着谁,但因为那个男孩子总说害羞,所以知道他们有这样一层关系的人,不算多。
至于在一起的缘故,自然是那个男孩子先主动的,锦如一开始,根本就没留意到她身边还有这么一号人物。他们约着去过一次牛首山,吃过几次口感不错的西餐,还看过几场内地刚引进的电影,就决定交往。
锦如为此很是高兴了一段时间,跟她关系好的人不多,周俞平突然出现,她的生活里一下就多了个能插科打诨的伙伴。两个年轻人,不管谈到什么话题,周俞平都会欣然地讲:锦如,你说话真有意思。锦如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自己有意思,不光她自己有意思,整个世界都在有意思地转动。
由此,所有的事都变得有意思起来。
那时候,锦如便想,周俞平懂得怎么讨人欢心,她愿意跟他说话,不管他们俩是什么样的关系都可以。她好像,把一个活蹦乱跳的男人,完全看成自己的爱宠。一只喵喵叫的小猫,一个顽皮起来会咬人裤管的小狗,跟周俞平那个人,好像也大差不差?这固然不能说错,但哪里总透露着怪异,不大对劲的样子。
于是乎,他们的感情,破裂得也很快。
那天,周俞平照常约锦如去公园,一切看起来都很平稳,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锦如的蓝白丝袜不知在哪蹭了个洞,她又跑回去换,就迟到了一会儿。
等她再赶回去绣球公园,周俞平已经先和另外一位男友人攀谈起来,锦如因为不认识那个人,又因为惦记周俞平先前说过的幽期密约,便在树荫底下立着,等他们说完,她再出去。
“你真想好了么?要去做那种家庭的乘龙快婿?”那男友人这样问道。
周俞平就答:“不然哩?要不是为了吃她这一碗饭,我用得着费尽心力地讨好她么?那样娇里娇气又蛮头蛮脑的一个女人,除了我,真想不到还有谁愿意迁就……”
后面的话,就不用再听了,锦如什么都明白过来。她继续不动声色往回走,眼泪流了一路。
她和周俞平的关系,从这一天起,也就顺理成章地断绝了。
这一件事发生后很久,锦如都感觉不到那种失去毕生所爱的撕心裂肺,抑或沉郁伤戚,她只是觉得,一切本不必这样的。她只是很缺一个共同排遣寂寞的人,而不是缺一位表里不一的男朋友,周俞平只要真心实意地做人做事,锦如未必就不会往自己父兄跟前引荐他,他想要的荣华富贵,也未必就得不到。
像这样大张旗鼓地在感情里行骗,放出的手段未免太过卑劣。锦如看不起这样的男人,后来再也不肯见周俞平。
当然了,周氏后来也找上门狠狠恳求过几番,一开始是问为什么,后来他自己想明白一些了,就换了口径,要锦如可怜可怜他。他说他家里的生意面临如何如何的困境,孤身求学是如何如何的艰难,锦如听到了,更觉可笑,她叫李妈拿着笤帚把人撵了出去。
可别看她面上果敢,等到四下无人,她却也有双眼通红,泣不成声的时候。周俞平最初是那样青春好动,最后出现那一次,却是毫不相干地市侩精明。锦如虽然知道想在乱世中寻求一份纯粹的好,几乎不可能,但她还是免不了要为自己所面临的坏而感到伤心。这姑且,就算一个人的良心在作祟。
锦如身上发生的事,陈济棠算是知道得比较早的那一批人。学校里传了些风言风语,他后来又亲口向锦如求证过,知道了周俞平的存在。他们两个自从上次交作业一事后,关系就近了一些,时常碰面都有话说。
碍于师生关系,陈济棠倒也没有过分指摘女学生的私情私爱。两个人并肩走在街上,锦如提议去一家馆子里吃晚饭,被他婉拒了。
锦如当时就略有些不悦:“你嫌这里太贵?可又不费你的钱。”
陈济棠笑呵呵地回:“沈三小姐刚刚不还嫌弃那位周先生贪图你的钱财,我可得小心些,别被带累了。”
锦如便道:“那我自己去,你最好别跟来,跟来也没有你的位置 !”
陈济棠当然还是追了进去,饭桌上自然也有他的一席之地,碗筷汤匙、刀叉盘碟,无一不缺。
单看长相,陈济棠不会是锦如喜欢的那类,他太威严了,跟沈家那三个男人如出一辙。也正因为这男人天生一副端方相,锦如总喜欢拿话挤兑他,这种感觉就跟她在家里时时刻刻都违拗父兄的意志一样,有一种浅显的满足感。
又是那么恰好,陈济棠还是个教授,是师长,这样的身份,莫名多了点不可言的禁忌。锦如跟他唱起反调来,更觉得别有意趣。
陈济棠要吃个什么,筷子才刚伸出去,锦如就先人一步抢到自己碗里,过后还笑眯眯地说:“先生吃别的吧,这个先给我了。”
周俞平虽然人不怎么样,但他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锦如这时候,就是会有一点娇蛮。横起来的时候,甚至会有些蛮不讲理。一般来说,这很容易令人心生反感,但陈济棠却跟一般人的想法相去甚远。
他大概很能理解面前这一位年轻姑娘,凡事只依着锦如闹。反正就算她把一桌子菜都夹到自己的碗碟里,最后垒成一座小山了,她吃不完,还不是只有大方地拿出来与人分享。
并且,她还很有自知之明,心里清楚是自己刁蛮,事后还会跟陈济棠说好话赔礼。她说:“菜夹到我碗里都不好了,我给你换新的吧?”
陈济棠趁机问她,换了新菜,原来的浪费了怎么办?她却早有准备似的,说她可以带回家给猫猫狗狗吃。
“你知道么?”陈济棠依旧慢条斯理地夹菜,“其实在你沈三小姐眼里,人人都是小猫小狗。但现在看来,我算是混出头啦,至少,你开始承认我比你养的猫猫狗狗重要。”
说完,他便装模作样地轻咳两声,仿佛着意遮掩什么。锦如知道他是在笑,她都听见清亮的笑声了,抵赖不了。
这一顿饭很快吃完,在一种欢快的空气里。他们重新回到大街上,彼此脸上都沁着一点平和的笑。陈济棠把锦如送到离家很近的巷口,她的背影将要隐没进一扇黑门,他才冷不丁地喊了一声:“那位周先生,你很喜欢么?”
锦如没有回头,声音却柔和下来,她说:“我对他,也就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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