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济棠抢白道:“我懂了,那位周先生,一定没有小猫小狗可爱。”
就在这时候,锦如养的那只雪白小狗还真摇着尾巴扑到她脚边。周俞平,他自然比不上面前这只摇头晃脑的小狗,陈济棠的话,虽然自作聪明,但是没错。锦如不禁微笑了。
这一切,都发生在一个雨打芭蕉的金陵深秋。
连绵细雨不由分说地将人围困在一方小天地里,一整个秋天,卢照都没怎么出门。不是她不想,一是天气恼人,哪也去不得,二是随着她跟郁秋原结婚的日子一长,卢维岳和周以珍夫妻两个想抱孙子的心就越来越明目张胆。他们总拘着她行动。
他们不许卢照出去工作,把她关在那一幢四四方方的婚房里,希望她能像一只母鸡一样,整天蹲在一个窝里,只知道下蛋。等天亮的时候,再咯咯咯地叫,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她下蛋了……
到后来,他们把郁秋原也一起关了进来,就在秋原刚刚谈好一份跟市政厅的财政合作后,卢维岳亲自停了他女婿的职务,这个举动,无疑狠狠伤害到了郁秋原。
他这半年,所有的期待都凝聚在事业上。他每天在钱庄里埋头苦干,忙的时候深更半夜也不回家,就为了向所有人证明,他也是一个能办成事业的人。那天跟市政厅的一帮衙门老爷谈妥了未来的合作,秋原本是十分高兴的。他早早回了家,在房间里看见卢照正对着镜子梳头,几大步跑到她身边,兴奋地把人端抱起来,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儿。
他说:“阿照,我真高兴!我办成一件事了!以前想都不敢想,那群人那样难伺候,我却还是从他们手里谈成了一门买卖……你知道么?你看到了么?”
卢照看着丈夫孩童般赤诚的眼睛,她微微错开那种目光,不忍告诉郁秋原,卢维岳对他们夫妻两个的安排。她的两片唇,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嗫嚅好半天,只好轻轻摸了秋原的侧脸,低声唤道:“你听我讲……”
秋原高兴得语无伦次:“你不用讲,我知道的,我的成就不值一提……但是卢照,我以后一定会更努力的,等我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天,我想我们的婚姻应该也已经十分牢靠了。卢照,我爱你,我会非常认真非常认真地爱你。”
卢照感觉自己没哭,眼泪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她埋在秋原的怀里,终于说了句整话:“爸爸,爸爸不许你出去忙事业……他想留你在家里,跟我要小孩……”
秋原听了这话,犹如晴天霹雳,他急得声音都尖厉起来:“你说什么?”
外头人尽管看不起他,家里佣人尽管把他说得那样不堪,就连卢照,她或许也觉得自己的丈夫不可靠……可郁秋原总觉得,这些都是可以改变的,只要他奋力地挣扎,他没日没夜地钻研事业,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从没想过,他这个人的价值,原来只是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渺小,卑微,完全成了他生活里摆脱不掉的梦魇。他把卢照平稳地放回沙发上,忽然开始重重咳嗽,呕出来的,正是一滩鲜血。
第21章 .月凉
秋原病了,现在每天都会有医生到家里来给他打针。虽不是什么大病,还是躺了两天才能下地,卢照没告诉其他人,她怕她母亲跑过来探病,反而给病人增添负担。于是乎,在秋原病的这些时日里,不论大事小情,就只有卢照陪着。
当然,家里的佣人也帮了一些忙,但最隐私的那些事,比如解溺,还是只有卢照看到过。这毕竟不是什么雅观的场面,卢照生来又没怎么伺候过人,秋原总害怕让她守着自己做这些,会很为难人。所以他时不时偷看卢照的神情,直到发现她一如既往的平静,才稍稍放下心来。
但还是不能理所当然地享受妻子的照顾。吐血后第三天,郁秋原身上稍有些力气了,卢照再去喂他吃饭,他就连连摆手:“我自己来罢,我自己来罢。”
卢照一把打掉丈夫抢夺汤碗的手,语气不自觉凌厉起来:“还不到你逞强的时候!你这病,还想不想好了?”
她做些事,格外地耐心细致。饭菜喂到郁秋原嘴边,冷热适中,偶尔烫了,秋原只要一皱眉,下一次她就会喂得慢一点,好让饭菜尽快凉下去。无微不至的关心,在寻常夫妻间发生,本来是分所应当的。但在卢照和郁秋原两个人之间,这种平实的爱护,又像海市蜃楼一样,是虚无渺茫的,暂时性的,不可依恋的。
毕竟,正是因为他病了,她才肯事无巨细地亲自照料。等以后他病好了,一切就又会回到从前,他们两个人,就又变回那种似是而非的状态。他们已经这样好久了,或许还要这样一辈子,到老到死,爱或者不爱,在他们之间,都是没有一句准话的。
秋原不禁有些想哭。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跟卢照结婚前,还没有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情。可自从卢照说不想要小孩,他那颗心,就开始揪成一团。以至于现在他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同进同出了,秋原反而越来越害怕被卢照放弃。他从头到尾都是个没有依凭的人,只能靠乞求别人的可怜过日子,这一点,无从改变。
男人的眼泪,终究还是忍了回去。
“我吃好了,你要不要也上床来眯一会儿?”秋原轻轻推开嘴边那一勺鱼肉,他想卢照能上床陪他躺躺。
卢照把头低着,又重新把那一勺鱼肉递过去,说:“都吃了罢,就剩这一点了。”
秋原只好忍着胃里难受,一口把肉咽下去。他又轻轻拍了拍床,再一次邀请道:“你上来,反正也要歇晌的。陪我说说话……”
为了方便病人晚上要水要吃的,卢照这些日子都没跟秋原睡在一起,她单独在进门的地方支了一张小床。这时候秋原巴心巴肝地喊她,她才抱起一床薄被,挨着丈夫躺下。
郁秋原心愿达成,就不说话了,他只轻轻去摸卢照的手,摸到了,再放进自己手心里,细细摩挲,像把玩一件古董那样认真。
过了许久,卢照先作声,她问:“你胸口还疼么?”
秋原没有正面回答这话,他只是慷慨地把胸膛展露出来,并说:“早就没事了,你要不要让我抱你?”
卢照于是动作轻缓地趴到丈夫胸前,她头上本来挽了一个大髻,揉搓着就变得松晃,干脆散开来,要不然硌得慌。秋原趁势握住妻子的一缕头发,像抓一块滑不溜手的绸布,他忍不住赞叹:“你这头发,倒是养得极好。”
“能不好么?”卢照闭上双眼,话里怨气很重,“过去的大半年,除了缩在家里染指甲、养头发,别的事,我可做成一件?”
她越是这样气呼呼的,秋原越要逗她个没完。又怪腔怪调地捏了嗓子,说:“那怎么办呢?卢大小姐,以后我也是无业游民了,要不,咱俩就个伴,下半辈子相依为命算了!”
卢照心里本来很烦闷,现下也没心没肺地笑起来:“郁秋原,你正经点好不好!”
秋原也笑:“生活一团乱麻似的,还不许我嬉皮笑脸,难道人人都变成一只苦瓜,卢小姐就高兴啦?”
不知为什么,郁秋原越是这样苦中作乐,卢照就越是觉得对他不住。她的眼泪没有预兆似地簌簌而落,一只手搭在丈夫肩头,终于呜咽起来。
秋原低头看着抽泣的妻子,再没多说什么。他刚刚骗了卢照,他的胸口其实还有些隐隐作痛,现下更痛得厉害。但他并没当一回事,或许还流了泪,谁知道呢。他只是紧紧抱住痛哭的卢照,一刻也不曾松开――他最初且最后的爱。
秋原胸痛的毛病,大约在半个月以后才痊愈。也是在他完全康复的那天晚上,卢照分外热情地爬到他腰间,主动提出要办一些之前明令禁止过的事情。
该睡觉的夜间,两个人的衣裳都没有完全脱下,但扣子是一粒一粒,尽数解开的。卢照并没有着意遮掩,她粉白的身子在郁秋原的视线内横冲直撞。他先是拉住她的手,而后透过丝绒睡袍搂她的腰,很想问一句,你想好了么,确定要这样做么,不怕有小孩么?
可卢照却已经先他一步做好决定,她自己引导着郁秋原把手放到圆润处,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个讯息――今夜,听凭处置。
秋原脑子里乱哄哄的,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下意识狠抓了妻子两把,听见后者疼得嘶气,又立马停下动作。他没有像柳下惠一样强大的自制力,他更不希望卢照拿这种事情出来考验人,所以他难免要痛苦地嘶鸣:“卢照,你不要把我想得太厉害,你这样对我,别指望我坐怀不乱……”
卢照就像没听到似的,她紧紧吊住秋原的颈项,伸出温热的舌头,轻轻舔了他一下,动作像极了刚刚吐信的小蛇。只不过,她是为了获取什么样的信息呢?
秋原轻轻把人按住,问:“我很爱你,不知道你有没有嗅到?”
卢照摇头,说:“我没有,但你可以再告诉我一次。”
秋原没有办法,他拒绝不了这样的诱惑。这天晚上,他有无数的爱要倾诉,他不能再等下去,人都要憋疯了。也是这天晚上,他跟卢照两个人你爱过来,我爱过去,有好几次,他那东西抽出来的时候都晚了,淋淋漓漓,到处都是。
放在以前,卢照肯定要生气,但那天,她却只是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咯咯笑。郁秋原知道,她离疯也不远了。他们两个人,就做一对疯鸳鸯好了。
下面就还是说回沈锦如小姐。她近来,似乎对历史学的那位教授,暗生了许多不该有的情愫。她无法说清那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每当她和陈济棠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就像一只没有落点的飞鸟,轻飘飘的,时而高亢,时而低徊,没有定数可言。
她思索了一些日子,自己给自己看诊,还真叫她看出一些名堂来。冬至节那天,她就约了陈济棠出来,想让两个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虽然也不知道进到哪一步,又或者,走一步看一步?这份来历莫名的感情,就连锦如自己,也有些稀里糊涂,她毕竟年轻。
那天陈济棠出来得倒快,锦如知道他家里时常都有客要招待,教员工作似乎也不轻省,便这样问他:“你今天,还很忙么?”
南京的冬天,也是极冷冽的,北风呼呼往巷口里灌。锦如她们这一类年轻姑娘又不肯把大棉裤穿上身,害怕破坏体态。陈济棠便稍稍往前走了两步,高大的身躯完全将锦如遮挡住,就不怕她受冷。
这样一前一后走了一路,终于有一个可以停下来歇脚的戏院。这时节本没多少好影片可以看,但好歹有坐的地方,锦如他们两个还是选择就地买两张票,看上一会儿。
锦如的心思,一直都不在电影上。要散场的时候,她终于捉住一个机会,一个不怎么热闹又不见喧嚣的空档。她轻轻拉了陈济棠的袖口,用极轻极淡的口吻问道:“先生,我们以后可以经常这样么?”
其实他们这些日子的交往已经很密切了,见面的次数也很多,只是每一次都要锦如寻一个借口,又或者,要她先放下身段来示好。这一切,陈济棠也是心知肚明的,偏他还纵着锦如一次次地接近他,明知她仍是一个禁不起撩拨的小姑娘。
到了现在,她想问他要一个承诺的时候,他偏又很迟疑似的,一张嘴开开合合,挤不出一句正经话。
他们走出戏院,街边有一家饭馆,莺莺婉转的卖唱声正从那楼上传出。又过许久,锦如才停下脚步,继续追问道:“我先前说的,你那里是个什么意思,不好叫我知道么?”
陈济棠彻底被问住了,他自己这副身躯的主人也不知换成了谁,锦如殷切地望着他,她那样期待一个肯定的答覆。可他却说:“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罢……现在这样,很不好……”
锦如仍有些不死心,哭道:“为什么呢?你觉得我不好?还是说,你已经有了另外的人?又或者,你害怕我的家庭……总要有一个原因啊!”
沈三小姐十分惹人喜爱,陈济棠并非另有婚约,他的出身配镇江沈家也完全足够。他不能昧着良心说自己不喜欢锦如,但他更不能随随便便地接受她。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样做。
到最后,陈济棠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只知道锦如是哭着回家的,她哭了一路,他跟了一路。后来,他又在锦如的家门前站了许久,直到那屋里的人声逐渐隐没,他猜想小姑娘应该是哭累了,睡着了,才叫来一辆包车离开。
陈济棠坐在黄包车上,周遭的风景一闪而过,他回想起自己和锦如先前相处的点点滴滴,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自己不是人。他明明知道,那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千金小姐,为什么非要鬼迷心窍地去招惹呢?
爱之一事,真没人能说清其中的关窍。
第22章 .新月
卢照跟郁秋原有过一段非常无所事事的日子,每天除了吃就是吃,除了睡就是睡,各种意义上的吃,各种意义上的睡。
这样过了一两个月,他们俩对于未来生活的期待尽数消磨,渐渐地也就习惯了这份放浪,他们开始旁若无人地亲热,不知节制地调情。家里几个佣人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妈妈,一群老旧得不能再老旧的人,她们时常被两个少东家吓得摔盆跌碗。
嗬!青天白日地,怎么就那样缠在一起了?
悖∠衷诘娜苏媸且淮不如一代,基本的礼义廉耻都不要了!
赵妈和李妈经常这样凑在一起说小话,小月心知他们是在编排主家,只奈何自家小姐跟姑爷做事实在没个轻重,她也不好出面主持公道。
又过了些日子,小月看卢照夫妻俩还是一点收敛的意思都没有,家里整天都是乌烟瘴气地,她才偷偷往卢太太跟前传话,要她好好管教一下自己的女儿女婿。
可周以珍听说了那边房子的事,却一句话也没说。她在一幢空荡荡的别墅里守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天――这极有可能抱上孙子的一天。
卢照他们怎么闹,怎么折腾,怎么把家里翻个底朝天,她都不想管了。只要他们肯为这个家生一个小孩,不,就当她求他们。她穷尽一生都没办到的事,如果他们办到了,那的确应该感谢的。她那位云游在外的丈夫,她再出现在他面前,又可以挺直腰板说话了。
她的女儿女婿,其实是她的恩人,再生父母。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卢太太也是病人,病得不轻,药石罔灵。
于是卢照夫妻俩又携起手来胡作非为了一阵,终于,他们两个人都觉得有些疲累。并且,这累还是毫无根据地累,除了糟蹋自己,他们一无所获。
这天,卢照照常天不亮就醒了。她现在已然养成了这样一种睁眼等天亮的习惯,睡眠是很少的,不管前一晚上是如何地放纵,她总睡不着。
冬天的早上,很久才能见到亮光,卢照有些心急,就捻了一盏小灯。秋原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平静地躺着,侧脸很俊俏。暖黄的灯光照到他脸上,或许有点刺人,他咂咂嘴,又向内翻过身去,完全下意识地。
卢照一眼不错地看着年轻的丈夫,心里忽而多了些莫名的安定。无论如何,她的身边总有一个人陪着,至少,她的身边还有一个人陪着。
这样的话,就算她做了错误的决定,也没大的妨碍吧?
又过了一会儿,秋原也睁开眼,他先伸出手去拉卢照,问:“怎么不多睡会儿呢?外头还是黑黢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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