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家可以没有他这样一个女婿,卢照可以没有他这样一个丈夫,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他卢家人的身份裁撤掉,就像剥夺他的事业一样,不需要过问任何人的意见。这一切,郁秋原都默默忍受了,他觉得这是他作为养女婿的自觉,是分所应当。
他唯一受不了的,就是卢照可能会离开他。秋原接受不了,那是他从小就依恋的人,他用尽各种手段留在她身边,没道理长大了,她却把他闲置在一边,不予理会。他深爱着,又正因为这一份爱,他不愿给她增添烦恼。卢照活得也没有看起来那样随心所欲,他都看在眼里。
千头万绪浮上心头,末了,秋原只是往卢照碗里夹了一块鳜鱼,笑叹道:“四少爷夫妻?真的么?真的是他们夫妻?别是哪个谁单独约的你……”
卢照又重新端起碗,瘪嘴道:“嘁,郁秋原,你不要像个小媳妇一样问东问西好不好?弄得我是个多花心的人一样,其实我这个人啊,最一心一意了。”
他们又像平时一样斗起嘴来,生活的不安,被重新妥帖藏匿。
第25章 .月留
王颐在外面买下的房子,并没有多大,胜在精巧,一排三间大屋,朱阁绮户,院里还有一架正当盛开的蔷薇。从两地分居以来,严子陵过这边的次数不少,只不过每回都是略坐坐,一句话没说,王颐又要夹枪带棒地撵他走。
今天从鞋店回来,难得面对面吃了一顿清静饭,严子陵还暗自庆幸,以为王颐总算心软了,兴许要留他在新房子里住一晚。
谁料王颐先丢了碗筷,跟着就喊丫头放好热水,她自顾自进浴室洗了个花瓣浴。对于还没填饱肚子的严子陵,是理也不理,看也不看的。
太太近来总一张冷脸,子陵自觉讪然,也不好霸着归他太太所有的餐碟不放,囫囵灌了一碗鲜鸡汤,跟着就叫佣人上前来撤了饭桌。
饭后,他还不想走,打定主意要耍一回赖,两脚把鞋一撂,就往他太太日常睡觉的床上躺。小丫头后面来叫了几回“四少爷醒醒”,他只装听不见。
又过了半个钟头,王颐从浴室里出来,浑身蒸腾着雾气,往穿衣镜前一站,细皮嫩肉,油光水滑,谁不赞一声好看?子陵悄无声息地躺在屏风后面,一双眼半开半闭,却一点没看错他太太的万种风情。
他看得口干舌燥,又汲上鞋,借口口渴,走到屋中间,说是倒茶,其实眼睛都放在太太身上。王颐这会儿反应过来屋里有人,已经把浴衣穿稳妥了。宽袍大袖本不比旗袍衬裙那样能掐出丰乳细腰,可她这样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却依旧难掩袅娜。
到底是自家太太,无愧的标致,严子陵想。他从背后轻轻抱住王颐的腰,他们结婚一年多,这些举动原就不少,从来也没见王颐躲闪过。可今晚,她却有些抗拒地把子陵往外推:“你别同我闹,我不吃你这一套。”
家里的事那样乱,应该要给妻子一个说法的,严子陵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就是有些难以把持,一把扳过王颐的身子,他不管不顾地吻了下去。
“你出来住都一个月了,平常见了我,不是吵就是甩脸子。王颐,你真是一点也不为我的心想想,难道我不念着你么?”
王颐刚洗了澡,很香,一张脸素净得只剩眉间那一粒小痣。严子陵发狠似的亲她,她避无可避,眼泪说来就来,一双手用力在丈夫的胸膛上锤来锤去,又说:“你不要总这样摆弄我!严子陵,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本没有办法解决!”
是的,诚如她所说,严家的问题,他们两个婚姻的问题,根本计无所出。严子陵不可能一刀了结他那位好事多为的母亲,更管不住他那位道貌岸然的父亲,就连他那些兄弟姊妹,他也只有干看着的份儿。事实上,一个执意走向堕落的家族,一个病入膏肓的时代,压根儿就不是一己之力可以挽回的。
严子陵认清一切,就不愿去想他那个家该怎么办了,随他们闹去,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爱怎样怎样。
众生熙攘,只有王颐,他尚且舍不得她哭。他把手伸到妻子的后背,一点一点托着她,继续勤勤恳恳地亲吻,扯开她的袍带,把手伸到更曼妙的地方。
“你哭什么呢?王颐。如果你允许我自恋的话,我会觉得你正深爱着我。可是伴随着爱的,为什么要是眼泪呢……”
王颐被平放到床上,她用力地拱起膝盖,不要人接近。只可惜为时已晚,严子陵已经自己解了束缚,他轻车熟路地往她身上来,接天涌起的欲潮,很容易就将两颗寂寞的心席卷。
严子陵的动作很轻,缓推慢入,可王颐此刻却像一个受不了痛的小孩一样,一碰就呜咽:“别,别,不要那样……我不要……”
她总喃喃地说不,几乎已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可这就是她的爱,不断遭遇否定的爱,严子陵确信。
到了下半夜,该睡觉了,严子陵才随意剥落一块枕衣,托住王颐的屁股,把人抱进浴室重新清洗。热情过后的男女总是分外亲昵,王颐很安静地被抱着,没力气闹了。严子陵正仔细地清理二人欢爱留下的痕迹,别的都好说,只有吻痕,似乎还欠缺深刻。他又重新俯下身,去吮吸太太的腰腹。
王颐有些受不了,又双手绕后,使劲把作乱的人往外推。话里的情绪不高,但能听出无尽惘然:“我今天在卢小姐面前夸下海口,说我要跟你离婚。你现在这样,会让我失信于她,我不想失信于她。”
子陵闻言,只是轻轻捂住妻子的嘴,自嘲道:“没事,下次你再见到她,她若是问起我们的婚姻。你就说,因为我死缠烂打,以致离婚无果。我是什么为人,她一向清楚,这样说,她会相信。”
不知为何,王颐总感觉痛苦,她又祭出一个没有表情的笑――一种不好的生活习惯。
严子陵喋喋不休,仍在描摹着他和太太的将来:“那家里,一时离不开我……我若是不管不顾地跟你到外面来住,再也不插手父母兄弟的事,我们夫妻在外人眼里,又不知如何不成器了。况且,一个人的父母兄弟再怎么不入流,那也是一个人的父母兄弟,分房减口,终究权宜,到最后,不还是要一个人站出来负重涉远?王颐,这是我的命……”
他说了许多,意思摆在明面上,他依旧割舍不下严家那一群人。王颐听明白了,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觉得本应如此。严子陵这个人,应家族之运而生,他的情感落点,绝不会是单独哪一个女人。
王颐什么都清楚,故而不再抱有期待。不管是严家,还是严子陵,都不值得期待。她最后笑出了声:“你无需过多解释,你做你认为对的事情,我做我认为对的事情,两不相干,我们的婚姻,照样进行。”
两不相干的婚姻,说难听点,就是名存实亡。这样的婚姻,从本质上说,对严子陵十分有利,他会收获一位德行涵养都极好的太太,花他钱的同时又帮他料理好生活的繁杂,稳赚不赔。王颐那边或许会吃一点亏,但也在可接受范围之内。
如果,婚姻真的只是一场交易,夫妻双方完全按照事前约定的款项履行职责,而不用付出真心的话,那么,严子陵和王颐会超乎想象地美满。
可事实却是,他们对彼此的情感从来都不纯粹。
严子陵放不下家族继承人的身份,但他却后知后觉地喜欢上了王颐,他不能完全按照妻子的心意办事,他还拼了命要把人留在身边。
王颐不也是这样么?严子陵有一个陈旧悲哀的家庭,未必她就没有么?她也有。她也有一位万事不管,只知道玩牌听戏的母亲,她的父亲也跟严子陵的父亲一样,在生意场上争权夺利杀红了眼,回到家就拿儿女婚事不作数。她痛恨严家,痛恨每一个给她生活增添烦忧的人,但她被严子陵打动,在一堆讨厌的人里面,她偏偏淘到了一个值得喜欢的……这不是命运弄人,又是什么?
这样的两个人,是没法真正做到两不相干的。严家和王家恨不得穿一条裤子捞钱,严子陵和王颐,根本连骨血都融在一块,怎么可能两不相干?离婚对这两个人来说,不过是聊以自慰的负气之语罢了,当不得真。
最后,严子陵轻手轻脚地把王颐抱回床上,她的眼睛总是闭着。但其实,这一夜,无人入眠。
早上天快亮了,郁秋原还是感觉了无睡意,他怕惊醒觉浅的卢照,就没怎么翻身。又延挨了时候,他躺得浑身疼,终于半坐起来。
卢照也不知什么时候醒的,抑或根本没睡,总之,秋原一动,她就跟着问:“你几时醒的?我有些口渴,你要不要也喝点水?”
秋原抢先一步揿响电铃,要了一杯白水、一杯咖啡,现在太早了,佣人都还没起,估计要好一会儿才送得上来。秋原便道:“睡醒了么?热不热?”
“我不热,你要是热,开开窗好了。”
秋原笑一笑,依言下地,一股脑把卧室的窗户都打开了。他还想把窗帘都拉开,最后是卢照发表抗议,方作罢,只露了西北角上一面无关痛痒的窗口。
天光欲晓,万物幽蓝,很宁静的场面。郁秋原重新走回床边,卢照正手撑着头,合眼假寐,他伸出手去戳戳她的胳肢窝,果然听见一阵轻快的嬉笑。
“郁秋原,你干嘛阿,再闹我生气了。”
两只眼睛笑得跟天上的月牙一样,谁信她在生气,郁秋原不退反进,干脆在卢照的腰间狠挠了几下。她这地方怕痒,一碰就笑个没完。
像这样孩子气的一面,卢照很少在外人面前表露,她也不跟王六小姐一样,是个面上看着就亲和好接近的人。大多数时候,卢照的脸上,只有事不关己的漠然。因此,沈三小姐身上的不谙世事,换成卢照就不那么令人信服,至于严五小姐,则是完全不搭边的另一种女人。
卢照,她的娇俏,她的美艳,她的灵动,她的果决……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装出来给别人看的。郁秋原持有这样的怀疑,却又拿不出确凿的证据,他从没有真正走近自己的妻子。
笑闹过后,郁秋原的眼神逐渐黯淡。卢照再怎么报复性地挠他痒痒,他也只是下意识地牵动嘴角,但,笑不出来。
“不要那样看着我,郁秋原。不要那样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卢照伸手抱住丈夫,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你为什么睡不着觉?发烧了,还是胸口痛?”
郁秋原搂得更紧,一双大手将卢照牢牢嵌在怀里,他说:“你可以跟我说一下你的事么?你在外面的事,从来也不告诉我……我昨天不去你们机关,我都不知道姚谦竟然是你上级。他,你,你们……我离了你不行的,我以为你都知道。”
瞒了许多天没说的事,还是让他自己撞破了。不过卢照也不心虚就是了,从她生命中匆匆而过的男人简直数不胜数,难道她要挨个跟郁秋原解释清楚么?她只能是,尽可能地说清原委。
“你语无伦次,我逐条回复。先说姚谦,我跟他,仅限于你知道的那些,再无其他。我不说外面的事,还不是因为那些事很无聊,难道你希望我每天回到家,就开始讲谁跟谁不睦,谁又倾轧了谁么?再说了,我也刚去交通部不久,许多事都糊里糊涂地,实在说不出多少真知灼见。”
秋原犹自不信:“你不用拿好话来哄我,我知道你不愿意跟我说深奥的东西,你觉得我听不懂,嫌我没见识。我不像严子陵、姚谦那些人,他们都出过洋进过大场合,就我上不得台面……”
老实说,卢照的确会这样想。但这话从秋原嘴里说出来,她又要第一个跳出来反驳:“郁秋原,你不如人,总是你自己在说,我何曾指过你半点不好?你再这样强词夺理,就不要想我以后还好声好气地哄你!一大晚上不睡觉,净闹这些有的没的,别以为把我娶到手了,就可以跟我颐指气使!”
“你当然不会直说我哪处不好,你都是在心里默默……”
话还没说完,电铃又响了,应该是送水和咖啡的老妈妈上楼来,听见屋内的主人主妇吵架,没敢敲门。
郁秋原嘛,相貌有,胆识有,才学可能也有,唯一没有的,就是坏脾气。这男人的气性是真小,小到一跟卢照拌嘴,不管有理无理,他自己脸上先就挂不住,总自觉欺负了女孩子,心疼。
老妈妈送东西上来,他忙不迭地接了,回过头递给卢照,复而温言细语起来:“那个,你别喝我的咖啡……你喝了,我喝甚麽?”
卢照听他这话,又把刚进嘴的咖啡吐到痰盂里,连呸三声:“咖啡是什么好东西不得了?谁稀的喝?”
她说不稀罕喝,郁秋原却端起杯来一口喝了个干净。喝咖啡哪有这样的,卢照随手褒贬,称之为“牛嚼牡丹”。
秋原听得直乐,又说:“非也非也,依我看,是猪拱白菜。”
反正都不是什么好词,卢照自己也有些忍不住笑。过后,她先生的吻就细细密密地落下来。
青天长星,水腻花黏。
第26章 .月缘
自上回不欢而散后,锦如就再没见过陈济棠,她不是那类自轻自贱的姑娘,不至于为了男人脸也不要。又在学校里孤孤单单地游荡了一段时间,大概在中元节前后,她请假回了一趟镇江。家里传信来,她母亲的病,很不好,怕是没多少日子剩下。
母亲是锦如在世上最亲的人,她自然一刻也不敢耽搁地回了家。下火车的时候,她两个哥哥沈知、沈和都来接她,兄弟俩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嘴上倒说,母亲一切都好,让锦如放心就是。
锦如听了这话,哪里还放得下心,一路哭到她母亲的病床前,连声喊:“妈,妈,你睁开眼看看我啊,我是小宝。”
那时候的人给孩子起小名,兴用“宝”“贝”这类字眼,沈知最先出生,叫大宝,沈和第二,就是二宝,到了锦如,因是个女孩子,大家都喊小宝。
可不管是谁,叫哪个称呼,沈太太都认不得了,她这病,已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前段时间,沈家二姨娘跟锦如两个嫂嫂还在医院里看护过她,后来人不行了,回天乏术,医生就叫拉回家,换些中医吃吃。
实在求医无门了,二姨娘干脆到家附近的庙里求了些符水仙丹,又做主开坛办了几回法事,但都没什么用,活人的命,哪是求神拜佛挽救得了的。
这也就是沈太太为人忠厚,从不为难沈志华的妻妾儿女,二姨娘跟几个儿女感念她的好,还肯陪着忙碌一遭。要换了沈志华,他只怕巴不得太太早死,沈太太病这十来年,他从来都是不闻不问。左不过沈太太是生是死,都不影响他在外面风流快活,还操那些闲心作甚?
如今,沈太太人要不行了,他又装得多伤怀似的,整夜整夜地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
锦如跟她父亲,一向不对付,她一回家就要把沈志华从母亲屋子里赶出去。她看不起她父亲,说她父亲配不上母亲,不许沈志华在席婉莹身边猫哭耗子假慈悲,父女俩由此大吵一架。
沈志华被小女儿气得摔了压在太太床头的一柄如意,锦如不甘示弱,又大骂他父亲假仁假义,实则暴戾昏聩。就这样轰轰烈烈地闹,终于惊动了昏迷的沈太太。她缓慢地抬起眼皮,先吐了一口鲜血,后才拼着一身病痛交代后事。
“锦如是不是你的血脉,你自己知道,沈德潜,不要逼我说出难听的来……父母之祸,不及儿女,我同你做了一辈子的怨偶不假,可女儿是你亲生的,你别害她……就当我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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