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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园月——鹅儿水【完结+番外】

时间:2024-07-13 17:29:02  作者:鹅儿水【完结+番外】
  反正仗势欺人的名声早就人尽皆知,卢照也不需要怕什么,她只用下手麻利些,手段高明些,筹划稳妥些,就够了。但这都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王颐跟严子陵夫妻俩,近来的生活还算平稳。尽管王颐还是不肯回严公馆住,但严太太那边却还是只有她在照料。
  伊文原先答应得好,说是一个月回家两次,近两个月,实一次也没露面。二少奶奶冯曼更是个指不上的人,膝下养着一个襁褓小儿不说,她跟严太太的关系更是僵硬。为了家宅安宁,这两个人死生不见才是最好。
  严家添了个孙辈,前前后后不少人都登门贺过,不管是开席还是请戏,反正只有四少爷夫妻合力应对。严启瑞从来不管家里的事,中途回严公馆一趟,众人商量着给小少爷取名字,他简直恬不知耻,取了个诨名,叫“子琛”,美其名曰“代父尽孝”。
  严子琛,一个孙辈里的少爷,明晃晃地用着子侄辈的名姓,这叫外头人怎么看二少奶奶母子,怎么看严家这个所谓的清流门第?严启瑞臭不要脸,严子陵却怎么都不可能同意,父子俩一连几天吵了个不眠不休,最后也没决出小少爷叫个甚名。
  事实上,这个可怜的小男孩,一直到死的那天,都没有确切的名字,当然了,他死得也很早,不到半岁。
  那本是一个清朗寥廓的黄昏,严太太下午抽了几大筒子烟,精神头好,说什么都要到外面的池塘看荷花。她近来的神志就是这样的,昏昏噩噩,想一出是一出,秋天哪有荷花,可她嚷着要看,老妈子跟小丫头劝都劝不住。一劝她,她就要寻死,头脑地往墙上撞。
  额上,面中,下颌,全是血,惨不忍睹的血。
  佣人们尚且控制不住一个发了狂的严太太,慌里慌张,又去小院里请王颐回来主持大局。一来二去地,中间白耽误不少功夫,等王颐再出现在严太太跟前的时候,冯曼生的那个孩子,严家的孙少爷,不知几时就断了气。听差的传话进来,说小少爷是被溺毙的。
  凶手是谁,可想而知。
第29章 .月呓
  严家的孙少爷还在包被里,严太太抱着,浑然听不进道理,王颐要她松手,她不肯,满头脸鲜血直流,她还在咿咿呀呀地哄孩子。嘴里念念有词,唱着时间久远的童谣,大抵是严子陵儿时听过的摇篮曲。
  那孩子明摆着已经死了,通身青紫,王颐只敢远远撇一眼,过后就还是把目光移开。她喊来几个老妈子,命她们不惜一切都要从严太太手里把孙少爷抢出来。可严太太的反应很快,平常走路都颤颤巍巍的一个人,现下抱着一个岁半的孩子,却能在深宅大院里来去自如。
  她身着深红的旧式袄裙,就像残了翅的半旧蝴蝶,整一团氤氲着的血雾,横冲直撞,最后绊倒在客室进门处。严家几个老妈子一拥而上,这才把孙少爷抢了下来。
  严太太跑不动了,累得趴在门槛上,一只手向廊檐下的红黄纱罩八角灯远远够着。说到底,这还是富贵人家。严太太放声大笑:“这下好了,这下好了……”
  二少奶奶冯曼就在这时从屋里冲了出来,手里攥着一把锃亮的白刃,不由分说地捅了她婆婆一刀,结结实实的一刀,黑血一下就迸了出来。溅到冯曼脸上,她痛苦地嘶鸣起来:“一报还一报,一报还一报,娄烟湄,你还我儿子的命来!”
  严太太跟听了个笑话似的,一脸滑稽的云淡风轻,好像在说,哦,怎么会这样?她总归是老了,做这个表情的时候,脸上的皮肉攒到一处,皱皱巴巴,难看死了。老得可怕。
  不过冯曼并没注意到,她瘫坐在地上,也笑,吭吭哧哧地,苍凉而无味。
  她正沉浸在大仇得报的狂喜中,久久回不过神。她恨娄烟湄,那个无恶不作的老女人,她杀了她的儿子,她以婆婆的身份折磨了她一辈子,难道不该恨么?恨死人了!将才那一刀捅下去,多么大快人心!冯曼顶着粗哑的喉咙,笑得越发猖狂。
  严太太年轻时候有一颗慈悲心,在没嫁给严启瑞之前,在没生严子陵之前,在她还是娄家七小姐的时候,她对身边所有人都好得没话说。娄家二老念她孝顺,兄弟姊妹夸她和气,就连家里的下人也愿意帮她白跑腿,只因她这个人行事极豁亮,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平白冤屈人。有了好处又大方,这话说的,娄家上下,谁还没受过七小姐的恩惠哩?
  可现在不行了,物是人非,什么都不行了。
  严太太转喜为悲,忽而眼泪落了一脸。腰间那一处刀口疼得她睁不开眼,但她却又突然找回了多年前的菩萨心肠似的,冯曼挨着她,又哭又笑,她还伸出手去替往日恨毒了的儿媳妇擦眼泪。
  她轻声问:“好孩子,疼么?”
  冯曼难受得说不出话,严太太用捂过刀伤的手替她擦眼泪,反糊了她一脸的血。血和泪混在一起,怎么会不疼呢,简直心如刀绞。死了的那个毕竟是她的亲生儿子,哪怕那是个注定短命的孽种,但她身为孩子的母亲,不管怎么说,哪怕做样子,也应该悲痛欲绝的。
  所以冯曼放纵疼痛在她浑身上下蔓延,最好是痛惯心膂,这样,她至少还认为自己是个五感俱全的活物。但凡痛得受不了了,她就把刀刃再往严太太身子里轻轻摁一摁,不一定要杀人,单纯只是兴致勃勃地操弄一种关涉生死的把戏。
  严太太疼得嗷嗷叫,还是只重复那一句话――“好孩子,疼么?”
  她们一面疯癫,一面和解,就这么简单。她们打心眼里明白,在严家,在整个世界,女人之间的战争是最无用的。她们也是没办法了,仇恨终究需要宿主,谁让无凭是更大的痛苦呢。
  医生是后来才来的。
  晚上等严子陵回来,王颐已经把一切都料理好了。严太太的伤,医生上门来做了包扎止血,只说可能会落下后遗症,直不起腰什么的,但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二少奶奶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也请医生帮忙打了镇定针,现下正在床上躺着,留有小丫头在一旁端茶递水。
  活人的事讲完了,王颐自然而然把话引到死人身上。
  “外面的人问起来,就说是病死的罢?左不过那孩子从生下来就病恹恹的,说夭寿也有人信。”
  她坐在梳妆镜前说话,耳坠子扔得东一只、西一只,显然是心烦意乱。子陵就站在妻子身旁,顺手捡起七零八落的首饰,一一归置后,才说:“就这样办罢,连个寿数都没有,不过打口棺材的事。改天我问问永安公墓那边,看有没有合适的墓址……总归是咱们做兄嫂的一片心。”
  “那孩子还连个名字都没有呢,来日墓志铭上署个甚?总不能真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写严子琛罢!严子陵,这事你不要再想拖沓过去!”
  子陵听出太太语气里的不满,只好从背后抱住王颐,说:“今天的事,吓到你了吧?原是妈和二嫂不好,偏累你受罪……”
  王颐没耐心听他说这些,挣脱怀抱后,又进去屏风后换衣裳。她的声音经过屏风阻隔,无端就变得沉重:“累不累的,还在其次。我只是害怕,妈和二嫂那一脸一身的血,倒像是从我身上出的……她们俩是疯了,可我,我大概也离疯不远了。整天跟一堆疯子在一处,谁能忍住不疯呢?”
  屋里很闷,子陵走过去开了半扇窗,半晌才道:“这本就是一个疯狂的世界,多几个疯子又怕什么?你疯了,有我陪你,我疯了,有你在身边,咱们就这样疯天疯地活着死去,总比一个人赤条条地疯,要热闹多了。”
  严子陵没说错,晚清民国时期的中国,的确是疯子的天下。全体中国人共用一张脸,那张脸或麻木、或平静、或冷漠、或忍耐、或好脾气、或杵头杵脑,但归根结底,还是癫狂,没有生路,看不见希望的癫狂……时局如此,人心亦如此。
  王颐无声无息地爬上床,又朝严子陵招手:“快来睡吧,不知几时变疯痴……我听人说,疯子是睡不着觉的。”
  子陵嗤嗤笑:“你这样说,我倒免不了要期待自己变疯子的那一天。我的觉就太多了,怎么睡都睡不醒,生意人,还是起早贪黑的好,不然少挣多少钱?”
  王颐也笑,空无一物又凄美绝伦的笑。
  又过了大概一周左右,秋原请的那位私家侦探就拿出了实实在在的证据,郁家的情况,逐渐明晰。跟原先预想得差不多,那家人是逃兵难来的南京,现住在城北的棚屋区。侦探给了具体的门房号,秋原认真看了,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等星期天放假再去那边看看。
  郁冬原这些天往银行跑得很勤快,前几次秋原都只跟他说话,问家里的状况。只等把一切都确定好,他才供出一笔钱,叫郁冬原拿回去贴补家用。钱的数目虽然不顶大,也是秋原近几个月薪水的总和,不管生活程度如何地高涨,怎么都够普通人家支应一段日子。
  先把眼前顾好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
  郁家的生计有了着落,秋原便心安理得一些,晚上回家,路过书店,还顺手给卢照带了几本张恨水的小说。他自然是存了一些愧疚心,挣的钱全花到外面,自己太太就只能得着几本不值钱的闲书,于情于理,都说不通的。
  卢照这两天的心思则全放在工作上,姚谦这个人,她势必要动,可怎么个动法,动到哪种程度,却不能贸然。一处交通部,领袖层四分五裂,次长何正谊斗倒了前部长李泓隽,可新任部长跟他的关系亦不过尔尔,底下几个科长更是乌眼青一般,谁也看不惯谁。庙小菩萨大,浑水摸鱼的,独善其身的,骑墙看戏的,多得数不过来。
  姚谦在其中,只能算是中层,甚至因为常年跟在何正谊屁股后面狐假虎威,也不怎么得人心。卢照对这个人说不上有多怕,她只是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位置,既可以跟姚谦谈条件,让他安分些,不要总想着祸害人,又不至于绝人之路,日后相见,彼此面子上都过得去。
  她会这样想,倒不是因为念旧情,或心软善良,仅仅因为她是卢家的继承人,她做事之前,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卢家的将来。商人最讲究八方来财,卢照如果走到一个地方,就把一个地方的人得罪干净,一回两回可能没什么,次数多了,铁血强横的名声传了出去,谁还愿意跟卢家做生意?卢维岳一直在外面讲和气生财,卢照哪还敢办砸自家招牌的事。
  于是乎,秋原把小说买回来,特意放到书案最显眼的位置,他知道卢照有睡前看书的习惯,觉得她一定能发现。只可惜,那晚上他左等右等,卢照进出书房好几次,都没一点欣喜的架势。
  不应该呀,秋原在心里犯疑,那可是刚面世的小说,卢照怎么波澜不惊哩?趁卢照下楼听电话的功夫,他又鬼祟地溜进书房,把那本《燕归来》和《小西天》覆到了卢照刚刚看过的经济书籍之上。
  不多会儿,卢照再回书房,果然还不等坐下就叽叽喳喳叫起来:“嗳唷,郁秋原!这也要跟我故弄玄虚,犯得着么?”
  秋原心想,犯得着,怎么犯不着了?博太太高兴,自然是做什么都犯得着。他把这话憋在心里,等卢照进卧房向他表示多谢的时候,他还搭一家之主的架子,懒洋洋道:“回来的路上顺手买的,瞧把你眼皮子浅的。”
  卢照可一点也不惯着他,顺手就往他胸膛上拍了一掌,笑骂道:“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不知道的人,以为你郁先生多大脸呢。”
  这话还真说对了,郁秋原耍起赖皮来,的确走遍天下无敌手。卢照轻轻锤他一下,都没用力,他又捂住胸口,装疼得不得了:“来人呐,救命呐,美丽大方的卢小姐杀人啦。”
  他趴在床上,喊疼喊得凄惨,卢照因为看不清脸,只好伸手去拉秋原,想把他翻个面,看真疼假疼。
  也就是这一伸手,给了秋原正大光明欺负人的机会,在拉人抱人这些事上,男人天生是有特权的。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秋原就把卢照压在身下,天经地义地亲吻起来。这中间,有些吻很短促,像细密的雨点,有些吻很漫长,仿佛一辈子都不够亲。
  卢照晚饭只喝了点汤,口红都好好地在唇上待着,秋原只需微微用力,就能抿下好大一块儿。她嫌弃得左右摆头:“唔,别舔那个,不好。”
  秋原促狭一笑:“哪里不好了?”
  “不好就是不好,问那么多,显得你会说话?”
  往常这时候,郁秋原多半会把事情往旖旎里办,可今天,他却敛了笑容,郑重其事地问:“卢照,如果你有一处不好,那我就有千万处不好,我俩之间,总是我配你不够……如果有一天,我不好到一种难堪的境地,你完全可以选择放弃我……”
  这是一句傻话,卢照没忍住笑,反问道:“你一旦不好,就要我放弃你……我且问你,人有旦夕祸福,万一哪天我也落魄了,你就打算弃我而去?同甘却不共苦,你就是这样跟我做夫妻的?”
  她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郁秋原就听见个做夫妻,又不好意思地翘起嘴角,说:“你就算落魄了,也是这世上最值得爱的女人……你可以不要我,但我不可以不要你,做夫妻就要这样才好。”
  “为什么这样才好?”
  “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就是要你比我过得好,不然,我的爱还有什么意义呢?”
  郁秋原是傻,但不失可爱,卢照轻轻摸了摸他的后颈,他们很快就缠绕在一起。
第30章 .月变
  星期六才刚过半天,午憩的时候,郁冬原又来银行了。
  秋原把上午的票根收好尾,才赶出去见他,兄弟俩在馆子里吃的午饭。
  不是什么顶好的饭店,桌椅板凳油光锃亮,筷子碗碟看着也不怎么干净。秋原一坐下就有些后悔,因道:“咱们换一家罢,这里我不常吃……”
  “这有什么?”冬原自顾自坐下,顺手斟了两杯热茶晾在一旁,笑言:“你跟我还客气什么?家里如今花你的钱,我可不好意思搭客人架子。”
  秋原听后不过一笑,终于安心点起菜来。
  两份客饭一共要了两个热炒,一盘冷拼,酒是不要的。要只秋原一个人,他倒还乐意咂摸两口,不过郁冬原好像年纪还很小,若带惯了他嗜酒,未免家里人又说他这个做兄长的不尊重,还是不要的好。
  这样想着,秋原顺口便问:“今年几岁?”
  冬原吐了蛤蜊壳到桌上,微笑着回答:“二十三了,按妈的说法,我倒比你小三岁还多。”
  是么?秋原一点印象都没有,所以只是微笑,干瘪的没有一点情绪的微笑。又道:“家里都安顿好了么?”
  冬原一五一十答来:“滚地龙是不能住了,新房子租在乌衣巷,你什么时候有空去坐坐?妈的病打针吃药,已经好多了,你要是能去瞧瞧她,依她的性子,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
  乌衣巷,那地方住人虽是不赖,只怕要价不菲,一般人承受不来。郁秋原嘴上没说,心里却极不赞成冬原这样挥霍。郁家又不是什么人尽皆知的高官显贵,落魄了还要打肿脸充胖子,竖去横来地,何苦糟蹋钱呢?
  郁秋原加快了刨饭的动作,他现在吃饭,非得卢照亲自看管不成,不然就是嚯嚯啦啦一顿胡吃海塞。
  这不,两碗米饭下肚,菜还没怎么动,他就搁了筷子,说:“再等等吧,等银行休假了,我再去拜见她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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