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穿了一件淡藤萝紫的直襟连衣裙,本来是很斯文的,但因为街灯还没来得及亮,天又渐渐黑了,看不大出来。反而是她双手忽上忽下的挥动,带着裙摆东摇西晃,更显得活泼热闹。
郁秋原想也没想就抓起太太的手,放进自己手心里,大手包小手,轻而易举。街市上人来人往,他们俩就这样互相牵绊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到一个人少的小巷里,马路一侧是低矮的青砖墙,墙上挂着大小各异的白色灯罐,趁路灯还来不及亮,郁秋原弯腰亲了卢照。
很轻的一个吻,一闪而过,防不胜防,就像被来历不明的小虫叮了一口。跟郁秋原相处好像就是这样的,总有一种家常的热忱贯穿始终,不像是传统意义上的爱情,爱情应该是一往而深,刻骨铭心,轰轰烈烈……总之,不该失于平淡。
又过了一会儿,街灯霎时间变亮,橘黄的光影在郁秋原脸上交错,很平和,明暗错综,笑意如常。卢照学着他的样子偷亲人,但她身量受限,要先喊一声“等下”,而后才能踮起脚,慷慨地把将才那一吻回敬。
不出意外地,郁秋原会吃惊,会轻轻遮住被吻到的侧脸,如果他这时候张嘴说话,他还会结巴,会词不达意,会避重就轻。如果他没有,那他就会笑,喑哑低沉,暗自得意。这一刻的郁秋原,身上自带一股求爱得逞的少年气,是很扣人心弦的。
卢照跟他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能体会到自己正在被爱,这份爱或许很粗糙,远没到感天动地的程度,甚至十足的稚嫩,经不起一点风浪。但它至少是详实的,可感的,不容易被他人夺取的温情。就好像,只要有郁秋原这么一个人在,卢照再怎么稀里糊涂地过日子,日子也不会太糟,就算糟透了,也还有一个人共同面对。
做夫妻,他们俩好像生来就会。又或者,他们生来就该是夫妻,讲不清楚的。
然而这一天的故事还没完。他们一路走回家,循例吃晚饭,考虑到第二天是星期天,玩了大半宿才睡,先各自看了会书,后来又约着下跳棋。郁秋原一把没赢,也不知是真的棋艺不佳,还是故意放水,反正卢照脸上的笑没消失过就对了。
半夜一点钟左右,他们终于玩累了。卢照先进浴室洗澡,她也出人意料地把浴衣忘在了床上,又喊秋原给她送。浴室门打开的时候,只有很小一条缝,刚好能伸进去一只手,但香味却不受阻隔地四处流窜,十分诱人的一阵玫瑰香,直往郁秋原鼻孔里钻,慢慢地,钻进他心里,再然后,袭侵他的四肢百骸。
他终于不负众望地破门而入,看见的,正是他那位一丝不挂的漂亮太太。
他们自然而然地拥抱在一起,洗手台的高度正合适郁秋原坐,卢照双腿盘在他腰间,很暧昧又很热情。不需要任何技巧的亲吻,郁秋原搂得更紧些,他还什么都没脱,却又跟不着寸缕没多大分别。他这个人,他的身体,都太过诚实。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不经逗的,又不是第一次……郁秋原。”卢照略含鄙薄地笑话他。
秋原没说话,微低着头,又去吮卢照的唇珠,她说话太不中听了,他不要听她继续说下去。
今晚的秋原,似乎没有以前规矩。他们之前弄这些,一向都是就事论事,跟结婚一样有一套固定仪式要走。可今晚,卢照却拿不准郁秋原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仿佛浑身上下都是手,这里摸摸,那里揉揉,还能空出一只手来牵引卢照。
他把卢照的手放到某个情绪饱满的地方,有规律地拨弄,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它,从来也不拿正眼看它,因为它的主人是我……可是没关系,没关系,只要能一直拥有你,就够了……”
卢照没让他把话说完,因为不知道他接下来又会说出什么令人面红耳赤的下流话。这种时候,哪里还用得着蝎蝎螫螫,不管不顾地尽情一回,足矣抵过千言万语。
夜,依旧深浓。
星期天照旧是吃喝玩乐着过的,无非是两个人腻歪些,就将这一天的日子打发了。卢照因为近两日过得太荒唐,星期一上班的时候简直觉得哪哪都不舒心,腰痛腿痛屁股痛,没一处好的。
秋原却是没有这一方面的困扰,他银行开门晚,从家走去上班都不至于迟到。到了办公室,几个熟悉一点的同事都夸他,说他人逢喜事精神爽,近来运势一定不错的。
秋原受了调侃,满脑子都是这两天卢照的万种风情,没好意思接话,不尴不尬地笑两声,就把这一节揭过不提。
银行的业务,一向都是琐碎而无聊的,会计最主要的职责还是做账,很少跟访客打交道。这天倒是奇怪,秋原正从暖瓶里倒了水出来,想冲杯咖啡醒醒神,茶房却递了话进来,说有人求见郁先生。
在南京,秋原倒是认识一些人,大多都是中央大学的同窗,有人来找,他总以为是哪个生活不如意的同学知道他在银行就职,意欲投奔,心里虽有疑惑,却也没说什么,跟着茶役去了一趟会客室。
到了地方一看,正有一位不修边幅的少年人久候多时。秋原见是个素味平生的男孩,还以为是找错人了,便先声言:“这位小先生,你我素未谋面,特意寻了我来,不知有何贵干?”
那个衣着寒酸的男孩看见有人来了,想也没想就跪在秋原脚边,开口便是:“大哥……”
秋原赶忙就把人从地上拉起来,又帮着拍了膝盖上的灰,说:“小先生想是认错人了,你我二人……”
那男孩又紧紧抓住秋原的手臂,哭道:“大哥,我是冬原啊……郁冬原……”
第28章 .月昏
十多年前,郁秋原刚到卢家的时候,卢维岳动过给他改名换姓的念头。养女婿嘛,一般来说都是要跟岳家姓的,郁秋原在卢家,都不能算是入赘,更准确点说,应该叫买断,改个名字实在太正常不过。
通常,改名之后,如果讲究一点的人家,还要磕头敬香换认祖宗,为这事,卢维岳见天地筹划,他一直都好排场不是。当然,秋原后来还是免了这一遭罪的,因为卢照袒护他。
卢照在家庭中的反抗,从来都不像锦如那样明目张胆,她总是默默地,关注一些隐秘的细枝末节。秋原改名失败一事,就是她极力反对的结果,其实她那时候也才七岁,能知道多少是非善恶。她单纯凭着一股朴素的正义感去帮秋原说话,只因郁秋原知道自己要被迫改名以后,偷偷躲在灶台下哭,被她撞见过,很不忍心。
那时候的秋原也不大,五岁不到,可能更小,倒没人说得上来具体多少。为了卖上价,人贩子经常对买主撒谎,与郁秋原有关的一切信息,实际都不可考。比如,他就从来也不过生日。人贩子说他是光绪三十四年六月生人,可秋原却坚持相信他是深秋时节出生的,具体如何,只有天晓得。
卢家的日子不能算难过,卢维岳夫妻尽管在某些事上很固执,但也不会刻意刁难养女婿。更何况还有卢照,在大部分时候,她总是可怜郁秋原的。从小到大,她都在力所能及地回护他,这总是一种难得的幸运,秋原不得不承认,他的前半生,对比起同时代的大部分人,实在安泰得令人眼热。
秋原这些年真正为难的地方在于,多年养尊处优已经令他无可避免地沾染了部分富家子弟的习气,但他的心,却又无法在上流阶层停靠。他的穷人名衔已经被摆脱,可富人身份却又没几个人发自内心地认可。
在大多数人眼里,他郁秋原,依旧是不容狡辩的软饭男。不管他以后做出怎样辉煌的成就,也不管他将会成长为多么举足轻重的大人物,光靠女人发家这一点,就永永远远值得世人诟病。穷不明白,富不彻底,这就是郁秋原的命数所在。他不属于哪一个阶层,也不会被固定哪一群人接纳,更直白点讲,他不容于世。
可现在,就在半个钟头前,郁秋原这个不容于世的人,突然有兄弟找上门来了。是原来郁家的人,北平到南京路途遥远,也不知他们怎么寻摸过来的,怎么就那么相干地访到这一家银行了?那位少年人言之凿凿,未必在扯谎罢?真要按他所说,郁家父亲逃难死了,母亲还病着,两个姐姐进了白房子接客,弟媳靠给人家洗衣服过活,这样乱糟糟一团,管是不管呢?
一上午,秋原都有些心神不宁。他不至于傻到完全相信那年轻男孩的话,只是犯嘀咕,甚至有些惊魂未定。那一些人,一些满贮他过往的人,一些跟他血脉相连的人,时隔多年,他们重逢了,应该欣喜才是。可秋原看见那个自称是他弟弟的男孩,却只觉陌生。
郁冬原抱着他的F管痛哭,不论真假,秋原都伸不出手去扶人,他对他亲弟弟的情感,还不如一个陌生人。那一刻,秋原真正意识到,他终于活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亲生的父母兄弟,他不认识他们,他也,不想认识他们。
满腹心事之故,秋原一天的工作都有些神思恍惚,下班回家后,整个人看起来也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心事重重。卢照一个不怎么爱管闲事的人,也忍不住在他第三次端错茶杯后提醒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郁家来人的事,一时还做不得准,秋原也就不跟卢照提。抿了一口茶后,方道:“想是昨晚上没睡好,就有些无精打采,不用担心。”
昨晚他们都睡得不早,卢照不疑有他,微微一笑:“饭后本来应该走动走动消消食才好,偏你说困了,那我一个人去花园里吹吹风。吃饱了,撑得慌。”
谁不知道困觉只是秋原的托词,卢照才刚从沙发上站起来,他跟着就搂了她的腰,闷声道:“带我,卢照,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卢照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哭笑不得地推他一把:“郁秋原,你不要每次都搞得你多委屈一样,凭心而论,我有给过你气受么?”
“这话不好说的呀。”说到受委屈,郁秋原一下就硬气起来,“几年前,你跟严子陵一块出国,你们……”
旧账翻起来是没完没了的,卢照赶忙打断他:“好好好,是我对不住你,行了吧?可就算是我对不住你,难道你就很光明磊落么?出国前一天,你是怎么夹缠我的?别以为我忘了!”
人有时候会特别热衷于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缠绵在里头,促使人越说越有劲。郁秋原就是这样,兴兴头头地把卢照拦腰抱起,他说:“可那也是你自愿的呀。你不要想抵赖,那一次,我问过你的。”
卢照有意跟他辩,就倒打一耙,说:“正是呢,那一次你都知道问我,现在怎么不知道了?现在你对我,可随便得很,不拘什么地方,想怎么施为,就……”
她嘴上数落着郁秋原的罪过,内心深处却又没法自私地将一切都推到他身上,他们有今天,绝不仅仅是郁秋原的功劳,卢照知道。可这世上,能有几个人是久处不厌,常看常新的呢?冷不丁遇见这么一个,作什么又还要较真?管他爱不爱,爱多少,能短暂地相依相伴,就不错了。
于是卢照又半路改口:“你是什么德性,你自己知道,不用我多说。一会儿说多了,你又该嫌我婆妈。其实我最烦婆妈了!”
她这话,本身就有一点噜叨,还不许人说,郁秋原叹息着笑了。他回家前的心境说不上糟糕透顶,但也的确不能算愉悦。郁家的事,就像一块悬空的大石头一样压在他心里,他会有一些无所适从,该怎么面对那些人,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就他现在知道的来看,那家里的日子很难过,如果他们向他伸手要钱,他该怎么办?给还是不给?卢照如果知道了他还有这么大一门穷亲戚要养,她又会怎么看他?
如果卢照看不起郁家那一群人,秋原又怎么还能相信,她会看得起她那位同样出身泥泞的丈夫?如果她对那些人怀有基本的尊重和扶持,不更印证了外界的猜测?郁秋原根本就是个懦弱无能的“倒插门”,他自己连同他家里人,全都要靠趋炎附势才有活路。
另有一条,也是秋原心里最重要的一条,他不想因为自己让卢照蒙羞。他差劲一点没关系,他被外面的人怎样议论都可以,但他却不愿意看卢照为他的种种不足而承受冷言冷语。卢照在社会上走动,跟一些所谓的有头脸的名流交往,那些人时常都拿郁秋原的出身说事,嘴里说什么英雄不问出处,实际却是讽刺卢照没有个顶天立地的丈夫。这些事,瞒不过郁秋原。
在这一段不尽如人意的婚姻中,实是各有各的难处的。
郁秋原把他太太一路抱出来,送到屋顶的花园上去。秋天的晚上,月色稀薄,云层也不算莹澈,天上地下一片镍灰。高台上姹紫嫣红的,是菊花,以渔阳秋色为主,家里老妈子养来聚财使的,似卢照他们这样的年轻人却不爱鼓捣这些,只爱看热闹。
繁花朵朵,赏心乐事,可不就是热闹?
约莫是周遭都太静谧的缘故,卢照和郁秋原到了屋顶,许久都没有再说话,两个人背靠在水泥阑干上,小月后面还上来灭了两盏电灯,又催睡觉,他们俩也都没动静。万籁俱寂,世事朦胧,他们正在享受一种悄然的美。
赏完花,他们按部就班地回房睡觉。第二天,又各司其职地出门上班。
秋原对前天突然出现的“弟弟”始终心存疑虑,恰好他同学里又有一个开侦探社的,便请了一位名声在外的私人侦探帮忙查访郁家的事。其实秋原心里明白,这事多半是真的,他不过是抱有侥幸,万一不是呢?一切的一切,还是等真相大白再说。
另外一头,卢照在交通部也有些发愁。姚谦这个人实在不怎么样,心眼小的不能看,自从卢照上回拒绝了他,他或多或少地,暗地里就有些刁难人的意思。
卢照还跟以前一样做事,突然身边就多了不少挑剔她工作的人,这也不好,那也有欠缺,一份文件颠来倒去,谁都能指出毛病来,最终结果,落在上峰眼里,自然是卢照办事不力。
偏生姚谦还在那假模假样地做好人,卢照工作上的粗疏,他总是不由分说地出言维护,殊不知,这更激发了秘书厅众人对卢照的不满。她托关系进的机关,到底来路不正,同僚们当面客气,敬她是海陵卢家的大小姐,心里却也恨得牙根痒,谁会喜欢一个碌碌无为只知道傍人门户的膏粱子弟呢?
这样过了几天,卢照在机关里的名声便越传越坏,总有人背地里嚼舌根,不仅笑话她名不符实,离谱的时候,甚至把卢照跟姚谦等同起来,他们俩的关系,不由控制地暧昧不清了。
“姚秘书长为什么那样包容卢小姐呢?还不是因为他们……”
“可不是,听说他们先前还是同学哩。”
“不能吧,他们好像各自都有家室?”
“谁知道呢,世界越文明,人倒越发不顾体统起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卢照做事的时候,经常每隔两小时会去茶室里坐一会儿,权当忙里偷闲。偶尔去得不巧,就会撞见男男女女聚在一处扯闲篇,五句话里倒有三句半都在说卢小姐如何如何。小人之言不足听,卢照听到就当没听到,依旧姿态翩然地走进茶室,微笑寒暄,夸女孩子脂光粉艳,男孩子风趣幽默。
一般来说,都是那几个说人闲话的先心虚到结巴,卢照只冷眼看着他们,似笑非笑。那群人被她看得发怵,找了借口四散开来,卢照就会默默在心里给姚谦记上一笔账。这男人要再继续不知好歹,她就预备给他点厉害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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