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体而言,王太太还是有意多接触接触伊文,男婚女嫁,当然还是知根知底的好。
眼见王颐端了饭食过来,王太太依旧一眼不错地盯着牌桌,顺手还碰了一张七筒。
“您不吃饭呀?天天晚上打还不够,到我这儿了,还是打。干脆,您守着那几张红中过一辈子算了。”
王颐把托盘放到另一张空着的圆桌上,她自己则走到王太太身后,双手压在养母肩上,催促道:“先请朱太太替您一下,我有话同您讲。”
朱太太是跟王太太一般年纪的牌迷,坐了小半天的冷板凳,正是技痒难耐,赶忙就道:“四少奶奶想是有好东西要私底下孝敬您,您还是跟她去一趟罢,瞧把少奶奶急得,亲自来捉人了。”
王太太将信将疑地从牌桌上下来,心里忖度着王颐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指定没有好事。
果然,就听她轻声道:“怀叙跟伊文的事,我看算了罢。”
严家那时占着钱权名位上的优势,这一场亲,柴家本也就是任人摆布。但到底也是互相通过气的,这样没头没脑地就要算了,王太太还是有些不甘心,又道:“是五小姐的意思?她见过怀叙了?”
王颐扶了养母在餐桌前坐下,自己只站在一旁。王太太示意她坐下说话,王颐也只是摇头:“这次是我对不起表舅母,改日一定登门赔罪。婚事虽不提了,但两家还是亲戚,怀叙日后若有中意的小姐,我一定倾力相助。伊文的事,就当咱们没提过,您什么都不知道,回去对表舅母,也只说两个孩子没有缘分,这事就算揭过了……”
柴怀叙算是王太太娘家出挑一点的后辈,为人做事什么的先不谈,至少相貌出众,话也灵透。严家自己纡尊降贵把人叫了来,又端着架子不让亲近,柴家再是上不得台盘,也不至于这样被人拿来消遣。
王太太再说话,就暗含一点不满:“怀叙也算是你的弟弟,小颐,你偏心也别偏得太厉害了。”
第59章 .月意
柴家的房子,要偏远许多,柴怀叙在严家攒着一肚子气,回去的时候又等了半天的公共汽车,好容易挤上去了,还被人踩掉一只鞋,下车的时候好一通找。怀叙的脸色于是越发跟锅底似的,难看到了极点。
世人都说穷人的日子难过,殊不知,柴家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家也自有一份辛苦。虽说是呼奴使婢一大家子人,太太小姐们出门也有汽车可坐,一旦背了人,就又是另一回事。
怀叙的父亲早不做官了,现如今都是母亲拿了嫁妆出来供养一家二十几口人。柴家的财政系统该是多么紧凑,可想而知,说是一块钱掰成两半儿花也不为过。
后辈里也没什么成器的,难为一个大小姐嫁得好一点,亲家却不是个好相与的,每逢大小姐回娘家,亲家太太免不了又要给她立规矩,一来二去的,大小姐索性一咬牙,就把娘家的父母兄弟都抛到脑后,绝口不提了。
女人的世界里有一个亘古难题,那就是婚姻。像后来的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五小姐、六小姐,就一个比一个低嫁,俱是不如人。怀叙年纪最小,小厮长随们打着千喊他七少爷,柴太太夫妻两个盼天盼地盼来的老来子,也没什么大用处。
香火一续,祖宗那儿倒是糊弄过去了,然而活人的世界,却依旧只有穷,只有寒酸。
这些年为了维持家业,柴太太也不知典卖了多少东西,最开始是值钱的古玩字画,后来是金器首饰,慢慢地,皮袍子也拿出来卖,好一点的绣品也卖……卖来卖去,柴太太那一笔丰厚的嫁妆,说话就没了。只好拿出房子和地继续抵,原来几进几出的大宅院换成住不开人的洋房,胭脂铺首饰铺全叫人贱买了去。
卖完死物,就卖活人。从大到小六位小姐,嫁了五花八门的女婿,姑爷们的职业一个比一个花哨,家里的进项也一个比一个不中看,因而帮衬不到丈人家。柴家的穷日子,还是一眼望不到头。
怀叙出生那年,他母亲都将五十岁了,生育得格外辛苦,差点一尸两命。因为得之不易,所以柴太太对小儿子含的期望也高,从襁褓里她就喊着怀叙的小名,要他快快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男人,这样,柴太太才好把家里的担子卸出去。她毕竟已经不年轻了,柴家的未来,除了怀叙,她不敢想还能交给谁。
故而,怀叙的婚姻,想也由不得他,务必是要往上靠的。考虑到自家落魄,柴太太一开始也不敢肖想严家那样的门第,托了王太太说项,无非就是想找殷实之家。
严家五小姐,算是意外之喜罢,除了岁数大一点,真挑不出别的毛病。柴太太自己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很清楚严家的女儿会有怎样出色的相貌,谈吐以及学识。
柴太太特别希望能促成这一桩婚事,怀叙一从严家回来,她就追着问:“怎样?怎样?”从客室一路追到怀叙睡觉的地方。
怀叙身上那件西装是赁来的,下午还要拿出去还给裁缝店。他一回自己屋子就换了旧袄,过后才对柴太太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想也知道是不成的。严五小姐神仙一样的人物,我一事无成,哪里入得了她的眼?”
哪怕一早就预想过这个结果,柴太太还是难掩失落,“啊”道:“严家怎样说的?你表姑妈,还有你表姐,她们没帮你说话?”
“哪里的话,”怀叙觉得好笑,他母亲怎么还真指望上王太太母女俩了,因道:“告辞的时候,姑妈和表姐都同我讲清楚了,这门亲事,估计没戏。”
柴太太原还稳得住,一听说王太太也没出面斡旋,一下子着急起来:“怎么会呢?去之前你姑妈同我讲好的,她一定在五小姐面前帮你美言……还有你表姐,也是她先开口跟我提的。怎么一会儿功夫,就都不作数了呢……”
阴晴不定,反复无常,这不是有钱人惯用的手段么。怀叙冷笑道:“严五小姐不中意我,姑妈和表姐也不能拿她怎样。况且,我又不是甚麽天上有地下无的奇才,人家看不上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胡说!”
冬天这样冷,柴家却连笼炭的钱也拿不出来。柴太太到底有了年纪,一受凉,再加上气急,不免又要一声接一声地咳嗽。
怀叙连忙搀他母亲坐下,劝道:“咱们家是绳床瓦灶,人家是雕栏玉砌,我纵强娶了五小姐,日后夫妻间未必和睦……”
大部分时候,怀叙都是柴家二老的宝贝疙瘩,打不得骂不得,恨不能像祖宗一样供起来。但是那天下午,柴太太却疾言厉色地呵斥了幼子,用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
“咱们家还有几年光景,你心里有数!我挣命似的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来气自己的!怀叙,你不要让我和你父亲失望!”
怀叙从小就知道,他的婚姻,其实跟他这个人并无多少瓜葛,只是家族的救命稻草而已。至于他喜欢谁,或者不喜欢谁,这实在不是一个高明的问题。
前两年,怀叙也想过出去谋事,柴太太知道后,当然又是百般阻拦。
但凡祖上煊赫过的家族,往往都难以承认自身的败落。柴太太决不允许儿女们跑到社会上丢人现眼,叫外人看见,只怕还觉得柴家是叫败光了,少爷小姐们连一点架子都不搭,太不体面。
尽管怀叙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食其力也成了不体面,但,在柴家,不体面的事情还远不止这些。
柴太太稍缓了缓,就又要怀叙把她扶起来,她要给王太太去电话,问一问亲事还有没有余地。
怀叙看着母亲一脸焦急地忙里忙外,心里那些不甘和埋怨又被感愧取代,他自己接过电话,礼貌地跟王太太攀谈起来。
为了一桩几乎没可能的婚姻。
伊文跟怀叙的亲事虽没成,可严家的那场宴却还是开到深夜。除去王太太因为王颐出尔反尔生气,五点钟就走了,其他人都是将近晚上十点钟才散场,其中,又让卢照和秋原走在最后。
那时候,孟瑛当然早不在了,她家里有个四五岁的小女儿,出了门就记挂,吃过午饭就不肯再留。卢照知她来这一趟也是无趣,便喊秋原叫了车先送她回去。
孟瑛要年长几岁,心思倒还细腻,走的时候见卢照一脸愧色,便笑道:“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真难得见一回,我还要谢你呢。”
事情已经这样了,卢照深知多说无益,只吩咐两句路上当心,就放了孟瑛离开。
那天,似乎所有人都闹了不愉快。王颐跟伊文吵架,孟瑛被冷落,柴怀叙被退婚,王太太负气而归,就连一向混不吝的严子钰,也被人含沙射影地骂了两句软骨头,起因是锦如当众给他脸子看。
严家跟卢家就隔着一条街,卢照夫妻两个是走回去的,在高门大户里憋了一天,走走路也好。
天气渐渐冷了,卢照右手握成拳,放进丈夫手心,只是笑:“你这里真暖和。”
秋原温情脉脉地瞧一眼太太,并未说话,却把手牵得更紧一些。
彼此静默着又走了一段路,卢照忽而道:“锦如真可惜……嫁那么个人,一辈子都毁了。”
秋原明白她是在说今天晚上严子钰非当着众人的面拉锦如手那回事,要不是有人在一旁劝和,他们两个就是打一架也有可能。
卢照想起严子钰那个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免紧皱眉头,说:“当着我们这么多人的面,他就敢对锦如抬巴掌,那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还不知道要怎样行使他丈夫的威权。”
锦如其实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秋原对她的遭际,除了同情,更还有一重惆怅,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叹惋。
“阿照,以前我不懂,我总是抱着一种很低矮的心态讨生活。诚然,我什么都不是,尤其对你,最开始,我应该是一点机会也没有的。我跟你的那一点可能性,是素未谋面的上帝的恩赐,是运气,是天意。我知道你对我还算喜欢,也有爱,但你的确从来也没接纳我成为你的丈夫。允许我娶你,同我如夫妻一般生活,跟认同我丈夫的身份,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卢照不知道秋原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的问题,只好说:“可我,终究只跟你在一起……郁秋原,我想你不应当太过贪心……我们走到今天,没有像王颐和严子陵那样分居两地,也没有像锦如和严子钰那样同床异梦,甚至于在所有人眼里,我们还很恩爱。我是一位好太太,你是一位好先生,这样还不够么?男女婚姻,能进行到这一步实属不易,我们不应该知足么?”
秋原停下脚步,他知道,卢照跟王颐是一样的,她们对待丈夫,对待婚姻,始终保持警惕。她们不安,她们惶恐,她们害怕。
“我很知足,卢照。跟你在一起,成为你的丈夫,是我这辈子唯一成功的事业。我只是想告诉你,尽管我们的婚姻也面临着纵然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的窘境,但想想王六小姐夫妻,想想沈三小姐的夫妻,至少我们还有举案齐眉……抑或,我只是想再对你讲一遍,卢照,我爱你。”
他凛然问:“你爱我么?”
卢照并没有口头上回应这句“爱”,她只是抬起头,深深地望着郁秋原,望进他心里去,然后流泪。这就是她一贯回应爱的方式。
四周静静的,秋原用指腹轻轻擦拭太太的泪水。爱是希望。
第60章 .月瑶
严子钰说他生了很厉害的病,治不好那种,锦如并不相信。
那天晚宴结束,因为时间已经很晚,他们夫妻就都歇在家里,住同一间屋,躺同一张床。
锦如不大睡得着,翻了好几次身,她也不习惯严子钰身上的气味,闻着总感觉胸口闷。起来倒茶喝,茶壶却是空的,锦如又走回床沿边坐下,一脸平静地盯着窗外。
严子钰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或者一样睡不着。他那副身子已经完全叫烟酒糟蹋得不成样,套了一层皮的骷髅,面黄肌瘦,肚子却大得像皮鼓,活死人一般。
锦如无意中瞥见丈夫赤裸的上身,赶忙捂住嘴,把脸转到另外一侧。真令人作呕。
严子钰倒像是没看到太太嫌弃的目光似的,半坐起,指着桌上一只白瓷杯,笑道:“橘子水,我一口没喝。”
那天晚上,严子钰刻意在亲近锦如。他当着众人的面牵她的手,非把她拱到严家三少奶奶的位置不可,锦如不依,他就生气,扬了手要打人。后面当然没打成,笑话,镇江沈家的小姐,哪里是旁人想打就能打的。
锦如一样生了气。她从头到尾用一种看笑话的眼神看严子钰,仿佛他再怎么胡作非为,她只拿他当空气。他们尽管头顶着夫妻名分,可她却从来也不在意自己的丈夫,她一心一意,只喜欢另外一个男人。
陈济棠,严子钰也听说过,很年轻,很倜傥,比自己强多了。所以也不怪锦如会喜欢他,谁不喜欢美丽的事物呢。
破天荒地,严子钰主动问起妻子的情夫,以一种淡淡的口吻。
“你们……你们还在一起么?他好像没过来重庆。”
花旗橘子挤的水,还挺甜的,锦如双手捧杯,喝了很大一口。丈夫口里提到的那个人,她再想起,内心还是一阵微弱的牵痛。已经很久都不通音信了,陈济棠不来信,锦如也不会主动问他的好。或许还活着,或许已经死了,谁知道呢。两不相干罢。
“我们?哪里来的我们……不如先谈谈你们罢。你和姨太太,她近日又为你添了一位千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
“不过是个毛丫头罢了,哪里说得上恭喜不恭喜。”
他们夫妻,一向相顾无言,没什么体己话可讲。严子钰那晚却一反常态,嘴上滔滔不绝,从没了裤裆里那东西,他还是第一次有那么多心里话要剖白。
他提到很多人,说死去的娄烟湄,他说自己恨透她了,巴不得她早死。说死去的冯曼,他说对不起,但那真是个狠心的女人,真下得去手,一刀把他后半辈子捣没了。说严启瑞,他说自己父亲是陈世美,见一个爱一个,把妻妾儿女害得不人不鬼。说起严子陵,他说真羡慕,他说他也想成为那样顶天立地的男人……
说着说着,严子钰就开始哭。他的哭声很难听,粗粝沙哑,略带着恨海难填。
锦如搞不懂他在干什么,是真情流露,还是一时兴起,所以她只是端起瓷杯来,又喝了一口橘子水。这下就没那么甜了,多了一点暧昧的酸。
严子钰还在那里长篇大论。
“沈锦如,你知道么,第一次见你,我就知道自己配不上你。第二次见你,我们去看电影,你当着我的面,为另一个男人哭,我就知道你这辈子都不会对我好。当然了,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原也找不出几个。”
“姨太太对你好,她为你生了四个孩子。在我们结婚前夕,她甚至还为了你向我下跪。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锦如突然顿了顿,掉转话锋道,“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我们的婚姻,哪怕名存实亡,依然支撑到了今天,相当不赖了。”
“我母亲,只是严家一个不知名姓的下堂妾。我从生下来,就不得父母爱宠,当面背面,太太都骂我是杂种,混账货,下流胚子。十五六岁的时候,我读书一样用功,太太看不过眼,经常叫了我去替她烧烟。一来二去地,我也染了烟瘾,慢慢又学嫖,学赌,学养戏子,以至于今日,一切都毁了。前两年,爸爸替我向沈家求亲,我亲去镇江见你,你生得真好看,真教人喜欢。后面有一段日子,我学着戒烟,不敢告诉任何人,我怕他们讥讽我。鸦片也许是戒不掉的,可我的情感,那些稀薄又暗昧的爱,我不想任人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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