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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作者:尤四姐【完结】
  太后说完,带着身边一干宫女嬷嬷出了水榭。皇帝只得起身,“儿子送母后过去。”
  太后说不必,“我跟前人手多,丢不了。”
  籍月章忙上前,“奴婢伺候老祖宗。万法宝殿那儿奴婢熟,好给老祖宗妥帖安排。”
  太后瞥了他一眼,“那怎么好意思,掌印可是大忙人。”
  籍月章赔笑支应了两句,让太后搭上自己的腕子,引着太后往曲廊那头去了。
  皇帝面色不豫,看着太后渐渐走远的身影,咬牙道:“她恨我,就恨得这样彻底,丝毫不顾念一丝亲情。”
  边上的章回由头至尾看在眼里,好言劝解着:“太后老祖宗是个善性人儿,善性过了头,容易犯糊涂。您想,早前先帝爷还在的时候,太后没操过一点儿心,怹老人家是享福之人,哪里知道外朝的生死攸关。先头太子败了,她心疼,宁王薨了,她又心疼,她不心疼万岁爷,是因为万岁爷立于不败之地,用不着她心疼。”边说边将皇帝搀扶回宝座上,切切道,“主子爷,终究是一家子骨肉,等时候长了,她总会回心转意的。纵是不能,万岁爷本着一片孝心照旧供养她,天菩萨在上头看着呢,自会保佑我主江山万年的。”
  皇帝长出了一口气,起伏的心绪逐渐平静下来。他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即便是生母的厌弃,对他来说也只是短暂的痛苦,过去了,便不放在心上了。
  祓禊的嫔妃们整理好仪容,陆续都返回水榭内,金娘娘先前在岸边的时候,就看见太后闲庭信步离开了,快人快语问皇帝:“太后不主持咱们祭祀高禖么?”
  高禖是掌管生育的神仙。出了阁的女人们过上巳节,顶要紧就是求子嗣,尤其身在帝王家。
  看来太后仍旧不期盼皇帝有子嗣,懒得过问。所以说这位太后是个直肠子,连表面功夫都不肯做。而金娘娘又善于哪壶不开提哪壶,众人都不吱声,有意避开这个问题,唯独她,直剌剌地提了出来。
  如约侍奉在她身边,背着人轻拽她的衣袖,悄悄提醒。好在她会意了,没有蹦出更扫兴的话,惹得皇帝不高兴。
  章回出来打圆场,“诸位娘娘,承光殿里早就摆好了神像和香案,只等着娘娘们过去呢。”
  太后不主持,皇帝率后宫祭祀也一样。
  金娘娘和一众妃嫔让到一旁,看皇帝从面前走过,衣袂翩翩间带起一缕香风,直钻进鼻子眼儿里来。
  金娘娘扭头朝如约眨眨眼,压声道:“万岁爷腰上挂着我送他的香囊呢。”
  如约笑了笑,“奴婢就说,皇上是念着您的。”
  金娘娘很高兴,完全不去考虑香囊到底是谁做的。反正皇帝是看着她的情面,她那点小小的虚荣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她宫里出来的东西,怎么不是她的呢。
  一行人穿过了广寒殿,往南是一条狭长的堤岸,堤岸连通着太液桥,过了桥就是承光殿。
  大邺的承光殿,专给后宫作祭祀神明之用,修得如同一个小型的天坛。四周圈起的围墙建成圆弧形,正殿四面出台阶,听说站在广场东头的围墙前轻轻说一句话,四面都有嗡嗡的回声。要是能大喊一句,说不定像打雷一样。
  皇帝离开紫禁城,出警入跸都由锦衣卫打点。如约搀扶着金娘娘,随众从长堤上下来,老远就看见一个穿着杏黄色飞鱼服的人站在承天门前,朝皇帝及嫔妃们行礼如仪。
  这余崖岸,看着就是那种凶巴巴的人。金娘娘骨子里倨傲,还有些看不起他,视线一扫,小声嘲讽了句:“野泥脚杆子。”
  三品的官员,手握着生杀,但因为不是文官,在金娘娘眼里就属不入流。
  金娘娘偏头瞧了如约一眼,“我看你配他,倒也相宜。”
  这话不光贬低余崖岸,连着也贬低了如约。野泥脚杆子瞧上下等宫女,在金娘娘看来简直门当户对。
  如约没应声,闷头搀她进了承光门。承光殿里已经铺排得好大阵仗,一张巨大的高禖像挂在正中央,面前供着瓜果五牲。这场祭祀也与平常的供奉不一样,祈福不光要敬香,还要“授弓矢”。
  所谓的授弓矢,是将弓箭插入弓套,呈敬在神像之前。早在炎黄时期,这种仪式并不雅,男男女女甚至可说混乱。后来逐渐演化,到如今含蓄地用弓箭和弓套代替,就是取个意思,求神仙保佑子嗣繁盛。
  每个人接过宫女准备好的物件,都顺利地呈放在了香案上。轮到金娘娘的时候,她双手托住,朝长案上摆放,但不知是为什么,转身的一瞬,手上的金镯开口处挂到了布袋的流苏。
  “啪”地一声,角弓从案上掉下来,一头栽进了蒲团前的火盆里。
第19章
  众人哗然,祭神出师不利,难道金贵嫔的荣宠要到头了?
  所有人的眼风都带着几分笑意,纷纷朝她望过来。金娘娘呆愣当场,不知所措,还是如约忙从火堆里把东西扒拉出来,冒着被烫伤的风险拍干净布袋上的火星子,重新呈放到了神案上。
  但这个变故,让金娘娘浑身都不舒坦,她呆呆看着弓套上烧出的破洞,越想心里越难受。
  御前的太监善于周全,赶紧给金娘娘解围,康尔寿说:“这是好兆头来着。您瞧袋子都给燎了,娘娘往后必是热火朝天,兴旺着呢。”
  大伙儿都听得出来,这不就是给她找脸下台吗。金娘娘从贵妃降成贵嫔,已经走上下坡路了。要不是还有她老子撑着,像她这样的脾气秉性,一刻在这紫禁城都待不下去。
  娘娘们美目流转,视线往来间,已经把要说的话拿眼睛说完了。
  阖宫那么多嫔妃,就一个爷们儿,大家既有争抢,那么注定谁也不是谁的朋友。当然,其他十一宫面上都过得去,见了面也热热闹闹寒暄,看不出有哪儿不对付。唯独这永寿宫金娘娘,眼睛生在头顶上,谁也瞧不上,仿佛她进宫,注定就是来做万人之上的皇后的。
  到底皇上慧眼识人,念及她父亲的功勋,赏了个贵妃的衔儿,但贵妃和皇后可差着好大一截子呢。金娘娘不懂藏拙,也不懂礼贤下士争取贤名儿,她就只有一个想头,冲着皇上,只求皇上眼里有她。
  皇上的宠爱怎么说呢……牌子翻得很少,至今也没让谁有机会生皇子。早前有个选侍怀过身孕,到了五六个月的时候,莫名病死了,大家都说她福薄,承受不住隆恩,反正至今别说皇子了,连位公主都没有。
  缺了孩子的羁绊,皇上眼中的后宫,就是一块块名牌。有时候让人忍不住怀疑,万岁爷看牌子,是不是比看她们眼熟?牌子和人能对得上号,也算万岁爷记性好。
  但金娘娘自命不凡,她觉得自己在万岁爷跟前享受独一份的荣宠,她比谁都强。岂料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时打死了人,万岁爷也没惯着她,还不是降成了嫔,被淑妃压在了屁股底下。
  金娘娘骄矜,康尔寿的话没能宽她的怀,她叫了声“万岁爷”,扭身抹起了眼泪。
  皇帝神情疏淡,见她哭,非但没有安慰她,反倒蹙起了眉。
  章回一见,忙上前劝解:“娘娘,这儿可不是寻常地方,是用以祈福的法殿。娘娘不管有什么委屈,不能在神明面前掉泪,这么着犯忌讳,娘娘可要仔细。”
  金娘娘一听,忙把眼泪憋了回去,悻悻道:“我多早晚哭了,不过被香火迷了眼睛而已。”
  大伙儿也不去细探究,谁还不知道她的那点小心思!祭祀过后,众人聚在大殿前的露台上有说有笑,等着御前的人分食上巳节的花饼。
  金娘娘是个挑剔的人,她不爱吃这种饼子,随手赏给了绘云和如约。
  如约跟着跑了半天,着实也饿了,一手捏着酥饼,一手在底下托着,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这种味道,让她想起往年上巳节,父亲带回的东宫赏赐。一样的手艺,一样的香气,明明甜丝丝的吃口,为什么却从里头品砸出了苦涩的滋味?咽下去的时候喉头哽了哽,打心底里翻起酸楚来,冲得人想哭。
  但这地方,敢哭就得掉脑袋,心里的那点事也不能再回头琢磨了,忙调转视线,瞧瞧远处吧!
  这太液池上风光是真好,承光殿往西有一条玉河桥,连着棂星门,直通西安门大街。小时候她跟着族里的孩子,正月十五上那儿买兔儿爷,好愉快的时光,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高兴。
  视线调转过来,再瞅瞅这承光殿,先前好像看见,门头的匾额上还雕着神仙呢……
  然而就是那么一打量,诧然发现皇帝正看着她,心头顿时一蹦,忙做小伏低地呵了呵腰。
  皇帝眼中呢,这宫女吃饼的样子很稀奇,先是喜滋滋咬一口,后来就噎住了。也不知是饼子太干咽不下去,还是味道不好,齁着她了,总之一咀一嚼,仿佛品出了世间百味。
  其实紫禁城中的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包括这些最寻常的宫人。几回见着她,她都是一副恭顺谨慎的样子,大概只有咬饼子的一瞬间,才有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泛。
  皇帝的探究也只是一小会儿,复又转身走开了。承光殿里稍作停留,还是要回琼华岛。今年上巳节要办曲水宴,扎在人堆里让他烦闷,但幕天席地坐在沟渠旁宴饮,可以让他忆起幼时的点滴。
  饼子吃完了,嫔妃们收拾妥当,清理干净衣裳,又补了补脸上的粉。庆幸回去的时候有小轿坐,一顶顶都停在承光门外呢,再不用靠两只脚硬走了。
  如约得先行一步,去轿子内外查看,防着金娘娘坐得不舒坦。
  可刚迈出宫门,迎面遇上了余崖岸,他在琉璃门前站着,板着脸问:“姑娘伤着了吗?”
  原来正殿里发生的事他都知道,到底是锦衣卫。如约欠身行了个礼,“多谢余大人关心,奴婢好好的。”
  嘴上说好好的,实际却是并不好。余崖岸偏头打量,视线落在她被燎出细洞的衣袖上。
  “上回余某受伤,是姑娘帮着换药,这回姑娘不便,余某好歹也得关怀关怀。”
  如约不需要他的关怀,要不是有诸多顾忌,甚至想先从他身上下手。无奈锦衣卫作风蛮横,也不和你多啰嗦,还没等她推辞,手就被他强行拽了过去。
  掌心有两个绿豆大的水泡,边缘发红,伤得虽不严重,疼应该是真疼。
  余崖岸抬了抬眼,他在表示关心,但那眼神却像审犯人,要上重刑似的,寒声道:“姑娘没说真话。”
  如约强压下惶恐,试图抽回自己的手,“余大人,人多眼杂,千万别让人误会。”
  余崖岸一哼,“怕了?要是果真有人说闲话,余某就向皇上讨了姑娘,让你跟我回家。”
  这是莫大的冒犯,不说他们之间有血海深仇,就算是寻常交情的两个人,也断乎谈不到这上头去。
  如约顿时拉下了脸,抽回手道:“大人,我虽是伺候人的奴婢,但我不供人调侃取笑。余大人要是不尊重,就恕奴婢失礼了。”
  她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让余崖岸觉得可笑。他见过太多的女人,不管是宫人奴婢、青楼花魁,还是官家小姐,只要他想,没有一个不上赶着巴结。如今这针工局出来的小宫人,不急于脱离苦海,一脑门子死脑筋,让他诧异之余又多了几分探究,“得罪了我,你魏家满门都要遭殃,你不知道吗?”
  这话点在七寸上,不是因为她顾忌魏家人的性命,是担心他会顺着魏家这条线顺藤摸瓜,牵扯出背后的事来。
  余崖岸见她彷徨,半带轻蔑地哂笑了下。锦衣卫臭名昭著,通过这个身份走捷径,早让他习以为常了。小小的宫人,毕竟没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从她眼中看见了敬畏和忌惮,引得他产生了几分得意。
  收回去的手,终于还是老老实实摊回了他掌心上。他的蹀躞带上挂着药囊,每个锦衣卫都随身携带伤药,虽说治疗烫伤未必对症,但减轻些疼痛还是可以的。
  小药瓶上的盖子,被他用拇指撇去了,药粉没头没脑地往她手心上一顿撒。余指挥用起价值千金的金疮药来,真是毫不吝啬。
  如约耐着性子等他表达完了体恤,退后一步朝他躬了躬身子,“多谢余大人了。奴婢是宫内人,不敢领受余大人垂爱。余大人善性,但落于外人眼里,奴婢就是犯了宫规,主子计较起来要受重罚的。”
  确实,照着惯例来说,宫里的一草一苗都属于皇帝。这些伺候人的宫女,是未记名的侍御,皇帝可以不动心思,但官员不能觊觎,这是立朝两百年来的规矩。
  余崖岸的唇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姑娘多心了,余某只想向姑娘表示感激罢了。”
  如约暗想最好是她多心,否则招惹了他,必定会引出大乱子,行事就要难上百倍千倍了。
  承光门内传来说笑声,是皇帝携嫔妃们出来了。如约忙退到小轿旁,毕恭毕敬垂下眼,等着金娘娘上轿。
  余崖岸则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迎接皇帝出宫门,侍奉他登上御辇。御辇精美华贵,用的是三十六人抬,清一色身量的锦衣卫抬起雕花杆,稳稳上了肩。余崖岸翻身上马,在前引路,队伍绵延了十来丈远,前头的进了广寒殿,末尾的小轿还在半路上。
  金娘娘撩起了轿窗上的垂帘,探出半张脸来调侃如约,“你和余指挥,果然有些首尾。”
  如约说没有,“娘娘要是不信,往后随驾出宫,奴婢就不跟着了。”
  金娘娘正要说话,另一边的绘云阴阳怪气接了口,“娘娘最擅做好事儿,要是魏姑娘真有那心思,娘娘成全了她,也算卖了余指挥一个人情。”
  如约听了也不恼,轻声细语道:“绘云姑姑再有两年就出宫了,娘娘该先想着她才是。要是能指个好人家,将来封诰做夫人,在外头给娘娘支应着,照旧是娘娘膀臂。”
  这下子绘云不说话了,惹得金娘娘一阵暗笑。在她眼里,这些宫女和猫狗一样,年岁大了,到了春天要闹春,一个个都盘算起嫁人来。
  小轿悠悠地,荡回了琼华岛上。其实太后不在反倒舒心,不用见天看她拉长的脸子,吓得大家连气儿都不敢喘。
  曲水宴就快开始了,众人都在流杯渠周围踏青游玩,淑妃和阎贵嫔缠着皇帝说话,金娘娘从皇帝脸上窥出了不耐烦,怀带着同情的意味,对身边的人说:“万岁爷不待见她们,瞧瞧,眉毛都耷拉下来了,她们俩看不出来。”
  金娘娘这些年来,就是用这种心胸保持战无不胜的。她觉得皇帝不愿意应付她们,但愿意和自己说说话,于是等她们都走了,自己上前款款褔了福身,“万岁爷解了臣妾的禁足令,臣妾还没当面谢恩呢。原说是来侍奉太后的,可惜太后不在,我又错失了孝敬的机会。”
  如约暗中叹息,不知道这金娘娘为什么总拿太后说事,难道除了太后,她就没有别的和皇帝说了吗?
  提心吊胆,唯恐皇帝又和她置气,回头再落个面壁思过,她也不能总借着送食盒,往养心殿走动。
  好在皇帝习惯了这绣花枕头,调转一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瞥了瞥她,“太后上万法宝殿祈福去了,恪嫔有孝心,可以去那里陪同。”
  金娘娘挨了挤兑,听说让她去万法宝殿,又不大情愿,揉着帕子道:“我一个人去,合适么?毕竟我这会儿不是贵妃了,非得要人去,也是淑妃过去才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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