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肃了肃,说正是,“不知金爷传奴婢来,有什么示下?”
金自明倒是一副寻常样貌,语调甚至带着温存,盖上了盖碗道:“咱家领命侦查邓荣死因,但凡和他有过交集的,一一都要传来问话。你别怕,走个过场,据实回明就完了。照着仵作的勘验,邓荣是前日午时前后落水的,魏姑娘,前日午时,你在哪里?忙些什么?”
如约俯了俯身道:“回金爷,局子里午时是饭点。奴婢用饭大约两刻,用过了饭,正有一批补子赶制,就回值房了。”
金自明点点头,“可有人能为你作证啊?”
如约想了想道:“每日午时三刻,尚衣监分发贡线。那天我手上的金丝线恰好用完了,就去尚衣监补领了丝线。”
她也算对答如流,且有理有据,没什么破绽。但金自明却听说了别的传闻,探究道:“邓荣这人,出了名的不安分,针工局的姑娘,个个对他敢怒不敢言,我都知道。昨夜加紧走访,据说他近来单独见了你两回,究竟是什么缘故,姑娘能同我说说吗?”
这种时候,为了撇清关系说假话,反倒是不明智的。司礼监供职的都是人精,既然问你,必定是已经打听明白了。
秉笔这话一问出口,那些闲谈的随堂都回过身来。缺了嘴的茶壶,对这种事情最是感兴趣,就算是旁听,都显得饶有兴致。
如约敛了敛神,脸上流露出一丝难堪来,“金爷既然已经查访过了,料明白邓爷的为人。我们针工局都是姑娘,他往来得多了,言语上轻薄两句是常事,我们也不敢放在心上。这两回传见我,一次是因冬至日的阳生补子,一次是因消寒图。阳生补子缺漏了两个,已经补齐了,邓爷交代的消寒图,我昨晚也画得了,回头就送到内官监去。”
金自明方才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这么说来就有根底了。”顿了顿又问,“有个叫娟儿的绣娘,和他是不是有过节呀?”
如约道:“针工局的姑娘们,和奴婢是一样的想头,只求平安度日,就算被人责难两句,愈发警醒,办好手上的差事就是了。”
她四两拨千斤,给整个针工局的人都撇清了。金自明淡笑了一声,“午时三刻尚衣监发放绣线,那么姑娘领完线之后又去了哪里?似乎没有立时回针工局吧?”
如约微顿了下,没想到这区区的一刻,都能让他们算计得这么清楚。要说回到值房没人作证,恐怕又够他们做文章了,正想拉扯时间稍作缝补,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字斟句酌向上呈禀:“那日仁寿宫太妃跟前李姥姥过身,送进安乐堂了。太妃给了示下,要体面入殓,小的半道上遇见了魏姑娘,请她跟着去了一趟,给李姥姥量尺寸,耽搁了约有一炷香工夫。”
如约没有回头,因为心照不宣,不过向金自明呵了呵腰,“杨典簿说的是。”
这就对上了,因出来作证的是司礼监的人,就没有继续盘问下去的必要了。
金自明重新端起了茶盏,垂眼撇了撇茶叶,“那就有劳魏姑娘了。该问的话都问完了,回去当值吧。”
如约俯身道是,却行退出了正堂。
回到针工局,引珠和张掌司在前堂等着。引珠一见到她,像秋后问斩的人遇上大赦天下,双手合什直道阿弥陀佛,“真真吓死我,就怕你有去无回,被他们盘弄死。”
如约露出笑脸来,“不过是去问个话,怎么弄得我要杀头似的。”
张掌司也松了口气,冲引珠直翻白眼,“我啊,没给忙死,早晚被你拖累死。这会儿人回来了,还戳在这里做什么?还不给我干活儿去,差事不够多是怎么的?”
引珠忙赔笑,“我这不是和掌司一样,担心如约吗。好了好了,人没事儿就行。哎呀不是我说,掌司平日看着挺矜重一个人,到了褃节儿上,真敢往出蹦。”
听得张掌司眉毛直拧,咬着后槽牙道:“好丫头,你就毁我吧!”
引珠就是个没章程的,和她计较,能给气个半死。反正人回来了,司礼监这把火没有蔓延到针工局来,就是天菩萨保佑了。张掌司正了脸色嘱咐如约:“这两天安生在局子里呆着,外头的事别管了。”
如约欠了欠身子,“让掌司操心了。”
张掌司摆摆手,踱着方步往值房那头去了。
轻轻舒口气,她重新坐回南炕上,继续忙活手中的差事。刚才的那点境遇,没有在她心里留下痕迹,仿佛拿起针线,便什么都忘了。
只不过平白死了个人,这事没有那么容易揭过。邓荣这人属于好死不如赖活着,说是自己投死,断乎不能,于是把与之有过节的都拿住了,一个个仔细审问,到最后也没审出个头绪来。
金自明手上有亟待处置的公务要忙,这个案子后来就交给了底下的随堂。邓荣平时人缘不好,属于太监堆儿里的下九流,连同僚都瞧不上他。又过了两天,如约与人闲谈时顺带打听了一嘴,据说扣起来的两个人也给放了,毕竟赌桌上哪来的大仇,一吊钱的买卖,不至于杀人。
所以内官监出了人命这桩事,渐渐搁置下来了,也就是金自明亲自过问那会儿,案子办得有模有样。到了随堂们的手里,糊弄糊弄就完了,快过年了,谁愿意天天死啊活的,都嫌晦气。
眼看年关将至,年三十日,须得把正月十五所用的灯景补子和蟒衣送进大内去。原本狗头灯的差事,就是负责针工局所出成衣的运送,顺道再把宫中需要退还拆改的东西搬回来。说实话没什么油水,还容易招贵人主子责骂,因此职上出缺,司礼监竟找不到一个愿意顶替的。
随堂们比猴儿还精,差事往底下顺,最后落到典簿头上。典簿之中,也只有一个杨稳愿意接手,但典簿不懂针工局的具体事由,那么就得找个人帮衬着。掌司太监物色人选,自然就想到了样样都曾过过手的如约。
来找如约商议的时候,脸上堆着虔诚的笑,“你瞧,针线、绣活儿、织染,你都沾点边,万一上头拿乔,你也有余量应对。不像她们,只管自己手上的活计,一问一个不吱声,到了主子跟前,那还得了!所以就偏劳你,跟着走一趟吧,说到底进宫走动好处多,不像居家过日子,安贫乐道是福分,咱们这个地方,就得出头冒尖。你这样的人才,窝在针工局埋没了,树挪死人挪活,万一运气好,遇上主子爷,没准儿立时攀上高枝儿变凤凰,这也是你的造化呀,是不是,魏姑娘?”
如约很识抬举,一句推辞的话也没有,笑道:“我不求冒尖儿,总是尽心办差,替掌司分忧,我就知足了。”
这话说得张掌司心里热腾腾的,赞叹不迭,“真是好姑娘,我没看走眼。”
事情定下了,人也选好了,各大衙门都放了心。年味儿越来越重,都紧着置办过年事宜去了,只抽调出几个小火者,把做好的衣裳装了车,趁着天色将晚不晚的时候,往顺贞门内运送。
如约已经两年不曾走出过新房夹道了,乍然走到开阔处,心境也舒展开了。顺景山东沿往南行,里头有好长一段空旷处,路上连半个人影也没遇见。
太阳还挂在西边高墙上呢,城里不知哪户性急的人家点起了二踢脚,“咚——叭——”,尖锐的响声,在半空中炸开了花。
并肩而行的两个人,到这时才正经说上话。如约问:“后来他们审你了吗?”
杨稳还是那样温和的语调,轻描淡写说没有,“案子结了,断他醉酒落井,往后不会再查了,放心。”
第3章
如约笑了笑,“我知道会是这样。司礼监不愿意耗费精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断他喝醉了酒,这么一来大家都轻省,少了好些麻烦。”
杨稳“嗯”了声,朝着空旷的天际呼出一口浊气,嘴里喃喃着:“天儿真冷啊,上回这么冷,还是五年前吧!”
五年前的冬天,不单天冷得厉害,连人心都凝结成了冰,一辈子都化不开了。
他和她,实在是世上最苦的人了,原本都该有锦绣的前程,怎么会一个做了太监,一个想尽办法摸进针工局,干起了这人下人的营生呢……
所有一切,都得从晋王政变开始说起。
晋王是先帝第三子,孝成皇后所生,与太子慕容淮都是一母的同胞。寻常人看来兄友弟恭,从不生半点嫌隙,可就是这样一个好兄弟,趁着先帝殡天,新皇还未登基的那一小段时间,扣押了所有回京祭奠的藩王,诛太子于寿皇殿,以雷霆手段接掌了乾坤。
越是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越对权柄有偏执的热爱,这点本无可厚非。但一次权力的变更,会拖多少无辜的人下水,又有多少门户家破人亡,这些苦难,登上皇帝宝座的人知道吗?在乎吗?
如约的父亲,本来是太子詹事,掌管着东宫事务,协助三师辅佐太子。如果太子能够顺利登基,那么父亲的政途必会更上一层,作为家中的长女,她的人生也将一帆风顺。像京城所有贵女一样,除了家长里短的困扰,没有任何伤筋动骨的风险。
但偏偏老天作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血淋淋地让她体会到了。太子身边的人,几乎一夕之间被屠戮殆尽,她的家人们,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至于她为什么逃脱,可能是天意吧,头天去大圣安寺进香,莫名避开了锦衣卫的抄家屠杀。第二天回到金鱼胡同,才发现那座她生活了十二年的宅子,已经化成了灰烬。一具具被烧焦的尸体从废墟里抬出来,她辨认不出哪个是她的母亲,哪个是她的兄弟姐妹。
无数人在惋惜,却没有人敢多说一句。皇城里头变天了,太子做不成皇上了,太子詹事哪里还能活命。有人小声议论着,锦衣卫是头天夜里来的,子时前后听见胡同里传出哭喊声,逃出去的人也被抓回来杀了,所以那些烧毁的尸首,才都躺得齐齐整整。
她听着,只觉心被撕扯得血肉模糊,宁愿跟着全家一块儿死,也不愿意一个人苟活在世上了。活着对她来说,实在是莫大的残忍和折磨,她要把自己揉烂了重组多少回,才能支撑起沉重的身体,重新在世间行走啊。
现在回头想,好在那天有人拉了她一把,她没有失态跑进废墟里,否则这会儿也已成了刀下亡魂,还怎么图谋为家人报仇。她知道,锦衣卫早晚会发现错漏,早晚还会暗中猎杀她,她当时能做的就是离开京城,找个地方暂且藏身。于是她辗转逃亡,先去了开封,后去了金陵。金陵是南苑王驻地,算得富甲一方,在那里她能找到生计,三年间靠着写字绣花,尚可以周全温饱。
可是三年了,她不能忘记仇恨,料想新帝坐稳了宝座,那些朝廷鹰犬也该放松警惕,不会再执着于追寻她的踪迹了。她得想个办法回来,恰好常买她绣活儿的主顾里,有个独自一人被舍弃在江南的姑娘,因母亲生她难产而亡,自己又染了黄疸,祖母断言她刑克父母,让人把她送回了她母亲几近荒废的老宅。
如今朝廷要采选,他爹舍不得续弦夫人所生的女儿,就想到了她,一封书信招她回去。如约便去央求她,自己愿意给她做婢女,求她带她回京。姑娘是个善性人儿,也不问她为什么,就点头答应了。
可惜好人不长寿,她们走的是水路,运粮的漕船船帮很矮,姑娘在会通河上失足落水,等捞上来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从小伺候她的乌嬷嬷嚎啕大哭,既是自责,又害怕回去不能交代。自家儿女的身契都在家主手里攥着,要是问罪,不知又要被变卖到哪里。
如约替她安葬了姑娘,小心翼翼给乌嬷嬷出了个主意,“反正魏家就想送个女儿进宫,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无所牵挂,在哪儿都一样。嬷嬷要是答应,我就替了魏姑娘,这样嬷嬷回去就能交差了,也不枉我们交好一场。”
乌嬷嬷傻了眼,心慌意乱摆手,“那哪儿成啊,不是害了姑娘一辈子吗。”
她说不碍的,“只要京里的魏家人没见过她就行。我不去沾魏家的光,单替魏姑娘进宫,也算给我自己谋了条生路。”
乌嬷嬷思忖再三,终究顾忌儿女前程,最后答应了。
所以她现在是魏如约,没有为全家报仇之前,叫不回自己的名字了。
转头看看杨稳,他倒是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但付出的代价十分惨痛。他是太子洗马杨自如的儿子,他父亲被杀后,杨家的男丁砍头的砍头,充军的充军。因他当时只有十一岁,又颇有才气,被送进黄化门净了身,充入掖庭局做了太监。
他和如约是一样的,心里的恨无法磨灭,但他沉得住气,五年间慢慢从掖庭局,爬进了司礼监。时间过去得久了,他又是个审时度势的人,从来勤勤勉勉不惹事。如此淹没在太监堆儿里的听差碎催,连司礼监的掌印,都要忘了他的来历了。
可气的是那个邓荣,爱翻小帐,爱钻空子。他没有为难杨稳,因为杨稳的身世不是秘密,他盯上的是如约。邓荣身子残缺了,但他贼心不死,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冬至那天挨进值房里,靠在窗边打趣:“姑娘不是魏家人吧?”
如约当时心下一跳,却要强装镇定,抬眼笑道:“邓爷说什么呢,我当然是魏家人。”
狗头灯心急得很,涎着脸“嗐”了声,“进来做宫女子,多受委屈!我瞧姑娘模样俏,天天做针线,手上都冻出冻疮来了,可怜见儿的……”说着就要来抓她的手,“快让我瞧瞧,我那儿有上好的獾子油,回头给姑娘送一瓶。”
如约闪躲得快,忙把手背到了身后。心里虽气恼,却不能得罪他,还得好言敷衍:“谢谢邓爷心疼我。可您先前的话,让我惶恐,怎么能说我不是魏家人呢。这可是欺君的大罪,恕我不敢领受。”
邓荣笑得更欢实了,“不瞒姑娘,我留意姑娘有些日子了,出去办事的时候特见了魏家人。那家子眉眼形容儿,和姑娘全不是一回事。听说把姑娘放在江南养到十五岁……江南的水米是养人,肉皮儿细嫩就罢了,眉眼还能变化?”
她听出来了,邓荣眼下怀疑的是魏家找人顶替,还没想得更深。但这人是属狗的,咬住了就不会松口,倘或深挖下去,就不一定瞒得住了。到时候被他拿捏要挟还是小事,万一抖露出来,一切努力就全白费了。好容易走到今天,毁在他手上,实在让人不甘心。
她定了定神,又接着打探,“这事儿,邓爷和别人说起过吗?”
邓荣赌咒发誓说没有,“咱家稀罕你,要是宣扬出去,岂不是害了你,这事儿我能干吗!”
如约遂说了几句软话,先安抚住他,回头找到杨稳商议,杨稳当机立断,“明儿午后,把他约到水井房来。”
她不由望了他一眼,他低垂着眉眼,人因清瘦,隐约有几分不流世俗的气韵。
她知道他的打算,邓荣这种人不能留。再问需要自己做些什么,杨稳淡淡道:“约定了他,后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杨稳的性情就如他的名字,四平八稳,万无一失。司礼监值房里,有太多的机会能下药,等到午时之后药效正发作,届时塞进井里神不知鬼不觉,尸首上也不会留下任何打斗的痕迹。
所以第二天夜里发现水井房死了人,没什么可意外,如约听了这个消息,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人为求自保,实在顾不得那许多,只是庆幸长夜之中还有人与她并肩而行。因为彼此有共同的目标,即便是耗费上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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