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约失笑,“奴婢是娘娘的宫女,生来该给娘娘的孩子做衣裳。奴婢用不着晋位,奴婢没这个福气。”
金娘娘有时候觉得有点看不透她,世上真有这种不爱攀高枝的女人?即便是对权势不感兴趣,那么对人呢?万岁爷是人中龙凤,上哪儿找这么好看的男人去!她不爱地位也不爱他的脸,那她到底爱什么?爱在人手底下听使唤,爱佝偻着身子自称奴婢?还是她图谋的,是更广阔的前景,叫万岁爷欲罢不能,一点点上了套,将来一气儿封妃、封贵妃、封皇后?
哎呀不敢想,想起来叫人头晕,这小小的宫女子,别不是真有这么远大的志向吧!
金娘娘说如约,你让人算过命吗,“命里有没有大富大贵?有没有说你要当人上人?”
如约想起小时候那会儿,家里母亲还真热衷于给孩子们算命,叫来个颇有名气的先生,让他们排着队地算前程。她的四位哥哥,都说日后封侯拜相,不在话下。到她的时候啧啧称赞,将来必得贵婿,少说也是位诰命夫人。
现在回头看,这命算得并不准,当时无非是瞧着她爹的官职,那样的门第,子女再坏能坏到哪里去!
收回飘忽的思绪,她抿唇笑了笑,“算命的说我将来小富即安,兜里有点儿钱,还能做个小买卖。”
金娘娘听完,摇着团扇撇了下唇,“这些算命的就会随口胡诌,看你家里是做买卖的,断言你将来也要做买卖。反正不愁有人提携,铺面都是现成的。”
不过姑娘是个有长性的人,你让她给猫做行头,她一个人安安静静地,一针一线像给人做衣裳一样考究,能从早做到晚。
羊角那件蟒袍,领上有金扣,肩上有通臂袖襕,胸口还有一枚团花猫扑蝶补子。她甚至另给它做了四只皂靴,穿上后七扭八拐走得颠荡,但着实神气活现,一副位列三公九卿的富贵模样。
大家都来看,羊角在廊子上来回地踱步,引得大家捧腹大笑。
金娘娘这刻倒是开怀的,要不是被家里拖累,她合该过得挺滋润。这两天她也劝自己别想那么多,但心思钻进了牛角尖,就是出不来。到底她和这些拿俸禄的宫人不一样,她要是一败,可比他们都不如,所以无论如何得撑住。
天热起来了,今早内造处让人在滴水底下装了席箔,这会儿卷帘高低错落地放着,她往阴凉处站了站,觉得外头日光刺眼,晒得人肉皮儿生疼。
热闹一阵子,慢慢散了,金娘娘打了个哈欠,预备回去躺一躺。
恰要转身的时候,见外面有人进来,帽子上簪了朵大红的绢花,是敬事房的回事太监。
人还没到跟前,脸上就堆起了好大的笑容,远远叉手作揖,“娘娘嗳,奴婢给您道喜啦。”
金娘娘的心境,一下子拨云见日,简直有点难以置信,“万岁爷翻永寿宫的牌子了?”
太监说可不,“今儿上银盘,万岁爷瞧都没瞧一眼,只说点娘娘的卯。娘娘在咱们万岁老爷爷眼里,那可是独一份儿的偏疼啊。”
金娘娘这瞬几乎迸出泪花来,忙招呼身边的嬷嬷,“快给喜公公看赏。”
敬事房的肥太监们,属于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不管哪位娘娘被翻了牌子,那赏钱给起来都是足锭的元宝,扔到怀里咯噔一下子,直往兜里坠。
报喜的太监心满意足地走了,金娘娘跟前的宫女上来伺候,每逢娘娘给翻了牌子,都是从中晌就开始准备,洗头洗澡,拿香粉扑身子,每一处都得收拾得妥妥帖帖。
等到万事俱备,金娘娘乏累地半躺在南炕上,摆手对跟前的人说:“都下去吧,留下汪嬷嬷,和我说说话。”
众人领命,退到配殿里去了,汪嬷嬷上前给金娘娘打扇子,笑着说:“今儿是黄道吉日,万岁爷有四个来月没上娘娘这儿过夜了。自打小宁王一死,再没听太后宫里出幺蛾子,后宫的娘娘们,也该预备着迎接贵子了。”
其实有些事,是没敢往那上头想,皇上虽然召幸后宫不多,但也不至于一个都怀不上。如今想来,必定是御前有示下,悄没声儿地杜绝了那种可能。究竟是万岁爷借此安太后的心,还是压根儿不想和敬献进来的嫔御生孩子,谁说得清呢。
金娘娘歪在引枕上,半晌才叫了声嬷嬷,“你说皇上今晚翻我的牌子,里头有没有旁的意思?”
汪嬷嬷一头雾水,“明明白白翻的是娘娘的牌子,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金娘娘实际并不想承认,但又觉得这事儿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了,回避不是办法。
翻个身,她沉沉叹了口气,“你不觉得,万岁爷好些时候是冲着魏姑娘吗?尤其这几回,我真真儿地察觉了,万岁爷待她不一样。不过天潢贵胄出身,不像那些馋嘴猫儿似的男人,见了荤腥就急不可待上手。他耐得住性子,爱潜移默化慢慢来,和魏姑娘来来往往这几回,愈发真周了,我要是再装聋作哑,别不会惹他不高兴吧!”
汪嬷嬷傻了眼,“万岁爷和魏姑娘?我瞧他们也没怎么呀……”
金娘娘横了她一眼,“你老糊涂了,老眼昏花。要怎么的?难不成当着你的面打情骂俏吗?魏姑娘是我宫里的人,我不开口说话,万岁爷碍于面子,只能干看着。”越说越觉得事情靠谱,搓着额角追忆,“浴佛节前一晚,我特特儿安排她在御前听差遣,万岁爷要是不答应,她能进去伺候洗漱更衣?不过碍于斋戒,没法子更进一步,现如今……”
汪嬷嬷明白过来,“既这么,干脆和魏姑娘明说了吧,问她愿不愿意伺候万岁爷。”
“我说过了,说了不下三回,她回回不答应。”金娘娘苦闷道,“所以我打算出昏招了,你去弄碗蒙汗药来,把她灌晕乎了,安置在我床上。”
汪嬷嬷听得张嘴伸舌,“娘娘,您这真是昏招儿,回头别再闹出事来。”
金娘娘说:“能闹出什么事?爷们儿占了便宜,高兴都来不及。至于魏姑娘,抬举起来,晋位分就是了。男人女人不就那么回事吗,早点儿办完了,大家都省心。”
汪嬷嬷毕竟是尚仪嬷嬷,想得比金娘娘深一些,“这么干,怕魏姑娘不乐意,回头反倒记恨娘娘。”
金娘娘说:“装的,世上有几个女人不愿意随王伴驾!再说我就是想拿她讨好万岁爷,让万岁爷称了心意,没准儿我爹的事一划拉就过去了。至于她怎么想……等生米煮成熟饭,了不得哭闹哭闹,万岁爷多往她房里跑两回,慢慢也就顺服了。”
汪嬷嬷眨巴两下眼睛,迟疑道:“娘娘决定了?”
金娘娘撑住了脑袋,惆怅道:“我把机会让给了她,我也不容易。不过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别琢磨了,就这么办吧。”
汪嬷嬷点了点头,心里虽不认可金娘娘的想法,但她那个脾气,决定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劝得再多也是枉然。
弄麻沸散,这东西不容易踅摸,好在金娘娘有银子钱开道,常来请平安脉的太医又混熟了,勉为其难给了两钱。不过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用多了,用多了要出人命的。汪嬷嬷回来之后,就和金娘娘躲进内寝,小心翼翼拨出来一点儿,撒进了小厨房送进来的冰糖百合马蹄羹里。
看看时辰,将要申末了,万岁爷快来了。金娘娘让汪嬷嬷把如约叫来,指了指桌上的甜汤道:“我忽然没胃口了,不吃又可惜,赏你吧。”
如约说谢娘娘恩典,趋身上前,打算把碗盏撤下来。结果手刚触着红漆托盘,金娘娘又发了话:“就在这儿用,咱们边吃边聊。”
如约没办法,只得揭开盖子,一口口吃完了。
金娘娘笑眯眯说:“这羹汤助眠,我以前睡不着爱来上一碗,不多会儿就困了。如约,这阵子难为你,为我忙进忙出。原本以为跟着我这样的主子能享清福,没曾想过不上清净的日子,反倒像浪头上的小船一样起伏。”
姑娘是个斯文的姑娘,搁下勺子掖了掖嘴,“娘娘言重了,奴婢进来,就是为替娘娘分忧的。娘娘好,大家都好,我们这些人,都依附着娘娘呢。”
金娘娘点了点头,“为着我们大家,我也得抖擞起精神来。”说罢和煦地吩咐,“一会儿万岁爷要来,你在跟前伺候,身上不能有味儿,去洗漱洗漱,收拾干净。”
如约说是,端着托盘退出了内寝。
金娘娘靠在窗口看着,心里砰砰地跳。等了得有半炷香工夫,才见她重新回到正殿里,如常打发小宫女掌灯,嘴里还说着话呢,人却摇晃起来。
金娘娘忙给汪嬷嬷使眼色,汪嬷嬷上前搀扶住她,虚头巴脑问:“姑娘怎么了?快坐下歇歇脚。”
话音方落,人就软软崴下来,金娘娘蹦起来抚掌,这下好了,得手了!
“快快快!”金娘娘张罗着,让人把她架到自己床上。
上前替她脱了衣裳拆了头发,又忙给她擦了点香粉,审视再三没有错漏,方给她盖上锦衾,放下了帐幔。
长舒一口气,终于妥当了,只等万岁爷驾临。
金娘娘还是有些良知的,扭头看了汪嬷嬷一眼,“我这么做,挺不地道吧?可我也是没办法……等过后再补偿她。”
反正事儿干都干了,就坚定地照着计划实行吧。叮嘱跟前的人,不许走漏风声,自己则躲到东配殿里去了。
天暗下来,阖宫的宫灯都点起来,门外终于传来击节声,清脆地回荡在夜色里。
金娘娘近身侍奉的丛仙和水妞儿上前接驾,不声不响,只管伏拜。
皇帝瞥了一眼,“你们娘娘怎么不露面?”
丛仙早就受金娘娘交代,编好了一套说辞,低着头道:“娘娘说,难得万岁爷驾临,她预备了些小把戏,给万岁爷解闷。人走不开,就不出来迎接万岁爷了,请万岁爷进内寝,进去自然就明白了。”
皇帝蹙了下眉,想不出来这恪嫔又有什么鬼把戏。但既然人来了,该例行的公事还是得例行的,便由敬事房太监引领着,迈进了东偏殿。
身后的槅扇门合起来,外间的灯也灭了大半,内寝静悄悄地,只听见鞋底子踩踏莲花砖,发出短促的清响。
皇帝游走在层叠的金丝帐幕间,一重又一重,像走进了一个梦。
帐幔深处的恰花月洞架子床前,垂挂着及地的白罗绮纱,隐约透出后面朦胧的身影。他素来知道金氏爱在闺房里弄些出其不意的小趣致,便没有多想,踏上脚踏,在床沿坐了下来。
“你身上大安了吧?”他随口问了句,等着她一跃而起,从背后缠上来。
可是没有,仍旧静悄悄地,没有半分动静。
皇帝没有太多雅兴和她周旋,伸出手指,百无聊赖地挑起了半边纱帐。
帐后的景象让他一怔,只见弹花软枕上枕着个人,秀致精美的面容,一头如云的乌发泼洒在枕席间。人去尽雕琢,愈加纯粹自然,唯留一双红翡滴珠耳坠子垂悬在颈畔,随着一呼一吸,微微震颤。
第30章
芙蓉色的薄衾,盖不住半露的肩头。可能因为缺了养尊处优的从容,人有些瘦弱,锁骨支撑起来,轻易就能引发人心底的怜悯。
皇帝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没有因意外挪动身子。
其实在他眼里,女人都是差不多的样子,躺在枕席间,无非是为侍奉君王。只不过这个身份有些不一样,看样子又是金氏的好主意,摆弄些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借花献佛刻意讨好他。
但仅凭一个宫人,就能扭转乾坤吗?
皇帝无趣地牵了下唇角,他的嫔妃里有这样头脑简单的,着实令人苦恼。
垂眼扫了扫,不过这张脸确实算得无懈可击。他还记得第一次在螽斯门前见到她,灯笼微光的映照下,浮现一双乌浓的眼眸,错愕的一小段凝视,让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后来再见,总在一些机缘巧合的瞬间。也可能男人天生对漂亮的姑娘更有耐心,入了眼,就渐渐留意起来。
她睡得很沉,显然是中了药。也对,要是神识还清明,金氏应当没办法说服她,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那天章回进来回禀永寿宫的动向,也提起金娘娘打算拿她来填窟窿留圣宠,结果被她狠狠拒绝了。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富贵荣华当前,她居然不为所动。皇帝的身份在这小小宫人眼里,似乎也没什么特别,实在可气可笑。
看来是长了一张有本钱的脸,因此心高气傲。他垂下手,玩味地拿指背抚了抚她的脸颊,触感很好,像上等的羊脂玉,有种过手留香的温腻。
照着皇帝惯常的做法,上了供桌的女人无非拿来受用消遣,仅此而已。他解开领上金扣,俯下身子,脸颊靠在她耳畔。鼻尖触及她透软的耳垂,心上像被抓挠了一下,麻木的感官,渐次有了苏醒的迹象。
手指下滑,捏住薄衾的一角掀起来……但掀到一半,忽然又顿住了,到底还是收回手,让被子落回了原处。
仰在枕上的人也快回魂了,皱着眉,艰难地试图睁开眼,可惜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他听见她低低的吟哦,那是种奇妙的声音,要是自制力欠妥一些,恐怕一刻都等不得。所以不得不起身踱开,在墙角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就这么远观着,等她药性过去,重返人间。
如约的脑子,这会儿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皮勉强掀起一线,隐约看见细密的白,柔软澎湃,像雪浪一样。
胳膊似有千斤重,抬不起来,也翻不了身。很困,困得要昏死过去,但她又觉得这困倦来得没道理。那就再歇一歇,歇一小会儿……可不敢纵性,生怕这一睡,直接睡进阎王殿里。
所以得努力支撑起来,坐直了会好一些的。
但这撑身也撑得极狼狈,皇帝看她像断了线的皮影一样,身子抬起来,脑袋和脖子还没跟上。于是拉伸出一个曼妙的曲线,雪白的肩颈看得人心潮起伏。可她浑然不自知,也并未察觉屋里有第二个人,努力地扶正脑袋,东倒西歪几次要栽倒,几次又顽强地拉了回来。
缓了好一会儿,终于渐渐清醒过来,她长长舒了口气。然后摸摸锦被,又摸摸垫褥,再茫然转头四下打量……终于发现墙角坐着个人,姿态娴雅,眉眼却冷若冰霜,正满含探究地审视着她。
她脑子钝重,耳朵里嗡嗡作响,心道别不是在做梦吧,抬手在脸颊上用力拍打了几下。
这一拍,神志好像被拉回来几分,再仔细看他,猛然一激灵,手忙脚乱起身,“万岁……万岁爷……”
当真清醒了吗?好像没有。皇帝调开了视线,淡淡抬了抬指,“有碍观瞻。”
如约这才低头打量自己,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一件寝衣,缭绫的料子实在轻薄,底下几乎一览无余。
她眼前一黑,险些冲口尖叫起来。但很快便弄明白了,这是金娘娘的手笔,宁愿牺牲千载难逢的侍寝机会,也要把她送上皇帝的床榻。
总是下等的宫人,在这些主子眼里卑如草芥,什么尊严脸面,通通不值一提。她心头凄楚,但还是强忍住屈辱,把羞愧和惊惶都咽进了肚子里。
床头没有可供遮蔽的衣裳,就把被子拽过来,包裹住自己,一面向皇帝福身,“奴婢御前失仪了,请皇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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