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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阶上——尤四姐【完结】

时间:2024-07-16 14:31:59  作者:尤四姐【完结】
  西廊下的铜茶炊这会儿也不煮茶了,专职煎药。药吊子咕咚咕咚地,苦涩的药味儿弥漫了整个宫室,外面的四方天都像矮了一截似的。
  金娘娘的病没有太大起色,三副药下去,胡话倒是不再说了,但人恹恹地,也不爱睁眼睛。
  如约知道她的心事,退出来和丛仙她们商量,心病还须心药医,“我想辙找御前的人去,求他们把娘娘的境况回禀皇上,看能不能让皇上来瞧娘娘一眼。”
  水妞儿哭丧着脸道:“皇上能答应吗?还有御前那些人,全是看人下菜碟的主儿,未必愿意替咱们传话。”
  如约说试试吧,“实在不成,咱们也尽了心了。”
  大家一合计,死马当活马医,有奔头总比没奔头强。便把如约送到门上,拿送义士的心情目送着她,往养心殿东夹道去了。
  不是奉着主子的令办事,进不去养心门,她就在遵义门上等着,等里头总管或者掌事出来。
  守门的小太监汪轸总这么怪腔怪调的,“您这是等御前的人吗?我瞧您是等万岁爷吧!”
  如约扭头看了他一眼,“你在这儿守门几年了?”
  汪轸说:“两年了,怎么?”
  “两年了还没升发,肯定是你的嘴不好。”
  她对人一直笑脸相迎,猛不丁被她挤兑一回,真有点不适应。
  汪轸讪讪摸了摸鼻子,“我这个年纪,能上遵义门上站班儿的,大邺开国起就没几个,您还别瞧不起我。”
  如约不再理会他了,只是焦急地望着养心门方向。
  这一等,等了好久,眼看太阳都升到头顶上了。站班的太监换班儿吃饭,汪轸回来的时候,见她还在这儿站着,从怀里掏出个饼子来,往前递了递,“给,垫吧垫吧。”
  也就是一个饼子的人情,两下里和解了,汪轸人虽不算好,但至少赶不上他嘴坏。
  如约挨在角落里吃饼,汪轸就探头替她看着,忽然见章回从门里出来,忙扒拉她,“快快快,大总管来了!”
  如约赶紧拍拍衣裳,擦干净嘴,匆匆赶上前纳了个福,“师父,我来求您了。”
  话说得不拐弯,章回挑着眉毛道:“姑娘不开口,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
  既然知道,就可长话短说了,如约道:“我们主子病得厉害,都两天了,粒米未进,这么下去不是办法。太医说,娘娘查不出症候,全是心病……”
  “所以要拿万岁爷当药引子,来求万岁爷过去给定心丸吃?”
  这点子小心思,人家早就摸透了。如约说是,“求师父帮着美言几句,好歹娘娘是伺候过万岁爷的人。”
  章回笑了笑,“伺候过万岁爷的人多了,金娘娘安安生生地,万岁爷几时也没亏待她。现如今跑到养心殿闹来,万岁爷跟前是她闹的地方吗?挨了训诫,身子又撑不住,你说这可怎么好!”
  如约听着,很不是滋味,当真是人走窄了,连路过的狗也要踩一脚。可她不能显露,放低了姿态一径央求:“师父,您就行行好吧,万岁爷来不来是后话,您把我们娘娘的境况告诉怹老人家就行。”
  章回还是卖她面子的,掖着手道:“成吧,就瞧着姑娘的一片忠心,替姑娘把话带到。”
  如约千恩万谢,“我记着师父的好儿了。”
  章回点点头,看她又顺着夹道往北去了。
  能做的,如约都做了,接下来怎么样,全看金娘娘的造化吧!这两天一直为她的事忙,浴佛节之后就没再去过英华殿,不知道杨稳眼下好不好。她经过永寿门前,没有着急进去,一路往前过寿安宫东边夹道,进了英华门。
  借着给金娘娘祈福,先上一炷香,但却没见着杨稳。她不好明目张胆找他,对边上的小太监道:“那天我们娘娘住在梢间里,丢了一块帕子,不知有没有人拾着。杨掌事人呢?我来找他打听打听。”
  小太监道:“杨掌事不在英华殿了。前两天后廊子上走水,上头怪罪来着。原本要惩处掌事的,但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给求了情,说厂卫公务上的交接,只有杨掌事办得好,又把人调回诰敕房了。”
  如约一时茫然,“又调回诰敕房了?”
  小太监说可不是,“我们这儿就是个没人管没人问的地界儿,杨掌事这样的能耐人上这儿来当差,大材小用了。”
  如约嘴上虚应了几句,从英华殿退了出来。
  也就是说,浴佛节后皇帝离开,锦衣卫并未趁机彻查英华殿内外,杨稳算是平安脱了险,至少把命保住了。但这余崖岸实在阴险,他把杨稳弄回南边去,为的是让他远离后宫,且在锦衣卫眼皮子底下办事,他可以把人牢牢抓在手心里。有了杨稳的牵制,她必然不敢轻举妄动,他再来纠缠,她也只能勉为其难地应付。
  这算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她心乱如麻,不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甬道两边高起的宫墙,把世界压缩成了窄窄的一溜。她仰起头看,看见两只鸟儿停在墙顶上,吱吱喳喳四下观望,抽空互相梳理羽毛……
  她忽然想明白了,原先定好的路,即便就剩她一个人,也要继续走下去。
  杨稳在诰敕房受限,自己还能正常地行动。刺杀皇帝这种事,如何能求得全身而退呢,他们早就商议好了,不怕被连累,也不惧死。这事能成,心愿就了结了,要是不能成,皇帝一旦追查,就把余崖岸拖下水——
  知情不报,作为锦衣卫指挥使,是重大的失职。余家也得个抄家灭族的下场,不为过吧!
  打定了主意,心思就清明了。她重又振作起精神,风风火火返回了永寿宫。
  进了东边的寝殿,金娘娘苏醒了,正靠在床头喝水。看见她,弱声弱气地问:“你上哪儿去了?半天不见踪影。”
  如约忙上前接了小宫女手里的杯盏,半跪在脚踏上喂她,一面道:“奴婢见娘娘总不好,怕有邪祟冲撞了娘娘,上英华殿给娘娘祈福消灾去了。”
  金娘娘勉强咧了下嘴,“我哪儿是被克撞了,不过是累了,想病一病而已。”边说边又躺了回去,“我病成这样,各宫有没有来人问候?”
  如约摇了摇头。
  “唉,我的人缘确实不好,她们都盼着我死呢。”金娘娘说罢,偏头嗤笑了声,“可她们高兴得太早了,我的今天,未必不是她们的明天。个个都是外头送进来的,谁又比谁高明!”
  所以说,金娘娘偶尔也有通透的时候。如约甚至在考虑,如果皇帝果真打压了金瑶袀,也许有朝一日能和金娘娘结成同盟也不一定。
  可惜她的设想太乐观了,金娘娘的通透,只在对皇帝彻底灰心的时候。
  当天夜里,皇帝还是来了。那时金娘娘擦洗完,吃过了药,正是要睡下的时候,听见外面通传,说万岁爷来瞧娘娘了。如约亲眼目睹了什么叫死灰复燃,那张泛着黄气、病恹恹的脸,一下子恢复了神采。两眼熠熠有光,仿佛回光返照,撑着身子就要下床迎接。
  还好皇帝进来得及时,见她要挪动,上前压了手,“躺着,别动。”
  金娘娘便柔弱地躺了回去,嘴里说着:“臣妾失礼了,圣驾面前不知进退……”
  这不知进退,说的是现在,也是浴佛节那晚的莽撞。
  金娘娘的委屈,在心上人来后如数迸发出来,只管咬着嘴唇,泪如泉涌。
  皇帝见状叹了口气,“你这是做什么呢,气急败坏地,糟蹋自己的身子。你进宫五年了,五年还没想明白,你是朕的人,像枝头摘下来的果子,装进食盒里,就和那棵树不相干了。朝堂上发生的事,朕不能仔细和你说,但一切主张都是深思熟虑过的,你也要体谅朕的难处。你在宫里好好的,位份在这里,谁又敢轻慢你?外面的事暂且还没决断,你先闹起来,要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岂不是让人说朕徇私?”
  金娘娘听得一知半解,脑子里全是皇帝的温柔语调。好像压根儿没闹明白,人家话里有话,打算借着她那一闹,狠狠查办她父亲了。
  她只顾泪眼婆娑地埋怨,“臣妾以为您再也不顾念我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皇帝的语气里透出冰凉的无奈,“朕何尝不顾念你了?”
  “您不是让我去守陵,让我做承衣刀人吗。”她越说越委屈,伸出两条圆润的胳膊邀宠,“万岁爷,您抱抱我。抱抱我,我心里就好过些……”
  一直侍立在一旁的如约听到这儿,便悄然退到廊庑上去了。
  天心一轮月,照得满地如练。快要十五了,月亮又大又圆,沉沉地吊在天顶上。院里的海棠树越长越高了,被风一吹,沙沙有声。灯笼的光照不到那里,它痛快地沉浸在月华里,显得孤寂又清高。
  苏味对插着袖子,站在离她一丈远的地方,也这么茫然看着天顶。
  彼此之前交集得不多,偶尔对望一眼,都客气地笑了笑。
  “姑娘这狄髻,戴得有些奇怪。”苏味打量了她两眼,“是不是缺了什么,看上去和旁人不一样。”
  如约“哦”了声,“缺了一支顶簪,只好拿别的簪子插住。”
  宫人的头面有规定的式样,每人一整套,一样都不缺少。苏味有些奇怪,“好好的,怎么把东西弄丢了?”
  如约耷拉着眉眼道:“不是弄丢了。那天浴佛节,章总管打发我进去伺候万岁爷洗漱更衣,锦衣卫的余大人仔细,在门前拦住我,把我的顶簪拔了。”
  苏味迟疑道:“被余大人拔了?后来没还给姑娘?”
  如约说是,“想是后廊上起了火,大家都有些忙乱,一时忘了。”
  “这都几天了,再忘也该想起来了。”苏味摇摇头,“余大人办事一向缜密,这件事竟疏忽了。姑娘得闲找他讨要去,上值的时候不得用上吗。”
  如约说是,“近来我们娘娘身上不好,我走不开。也没法子为了一支小小的簪子,专程往锦衣卫衙门跑。”
  御前的太监都不是等闲之辈,短短的几句话就窥出端倪来了。不过不便说透,苏味牵着唇角笑了笑,“这事儿难办啦。”
  如约知道,这颗种子算是埋下了,早晚会长成参天大树的。眼下另一件事更为要紧,又试探着问苏味:“师父,万岁爷今晚留下吗?”
  苏味发笑,“这姑娘,问得古怪不古怪!金娘娘都病了,总没有万岁爷侍疾的道理吧。”
  如约红了脸,“我糊涂了,让师父见笑。”
  苏味刚要开口再和她打趣两句,忽然脚下退后两步,恭敬地虾了腰。
  如约回身看,见皇帝从殿门内迈出来,那么冷而硬的神情,垂下眼,视线落在她头顶,“缺了东西,去内造处领。本来就是当值发放的分例,弄丢的也不少,没有必要特意向余大人讨要。宫内人,少和外面的官员来往为好,免得落人口实。朕记得曾经告诫过你的,你若是不听,自掘坟墓,到时候朕也保不住你。”
第29章
  一旁的苏味暗中咋舌,自己在御前伺候多年,从来没见过万岁爷教训宫人,还能把自己牵扯进去。
  不过是金娘娘身边的小宫女罢了,杀一百个都没什么了不起,怎么谈得上万岁爷作保。看来这里头终归是有些说头,只要不是个瞎子聋子,都能窥出端倪。
  悄没声地觑了那姑娘一眼,姑娘实在沉得住气,竟像压根儿没听见似的,全没半点反应。
  他还在百思不得其解,却见她应了声是,向后退让两步,退到廊下的抱柱旁,只等恭送圣驾了。
  皇帝提了提曳撒,袍子的侧摆牵扯开,袍底的褶子笔直倾泻而下,衬得那腰腿窄而颀长。
  他下台阶的步伐走得很轻快,那么高的身量,却有一种举重若轻的感觉。到了平地一放手,层叠的袍裾落下来,堪堪盖住脚面,回头吩咐了一声,“恪嫔心思窄,别引她想家里的事。要是她觉得宫内住得憋闷,可以领朕特旨,去西苑住两天。”
  这已经算帝王对后宫宫眷最大的体恤了,如约俯了俯身,“奴婢记下了,回头就把万岁爷的意思转呈娘娘。”
  皇帝移开了目光,“等她好一些,朕再来瞧她。”
  如约道是,在廊下深深躬腰,目送皇帝走出了永寿宫。
  皇帝前脚一走,金娘娘后脚就叫起来:“如约……如约……”
  如约忙“嗳”了声,匆匆回到内寝,挨在金娘娘脚踏边上问:“娘娘什么示下?万岁爷来瞧您了,您心境开阔些了吧?奴婢这就让小厨房做几样娘娘爱吃的,您再吃上两口,好不好?”
  金娘娘摇头,招手说:“你来,上跟前来。”
  如约便提着裙子登上脚踏,坐到金娘娘的床沿上,悠着声道:“娘娘怎么了?有话要吩咐吗?”
  金娘娘嘴一瓢,抱住她的胳膊,靠在了她肩头,“我知道,是你上万岁爷跟前说情去了,这才把万岁爷请来的……我心里都明白。”
  如约不大习惯她这么亲昵,尴尬道:“是万岁爷自己要来瞧您的。万岁爷对您有情有义,您别自个儿吓唬自个儿,养好了身子,比什么都强。刚才万岁爷临走还交代了,说让娘娘快些好起来,回头还要翻您的牌子呢。”
  金娘娘一听,两眼放光,“还要翻牌子?”
  如约忙点头,“真的。”
  金娘娘却笑起来,“你这丫头,撒谎都撒不圆满。万岁爷这样的性子,你央着他,他也不能说。你一个大姑娘,张嘴闭嘴翻牌子,让人听见了要闹笑话的。”
  如约也有些讪讪,“反正就是……万岁爷说了,等您大安了,要来看您。”
  金娘娘沉寂下来,半晌“嗯”了声,“我得快快养好身子,这么半死不活的,也不是办法。不过你这个小宫女儿,我算没白疼,紧要关头她们做缩头乌龟,只有你敢往外闯,不枉我把你从针工局捡回来。”
  如约对她的这番评价,着实是受之有愧,保得她不倒台,也是为了自己能扎根在这紫禁城。不过人非草木,相处的时候长了,利益纠缠下,逐渐也就习惯了护她周全。就当是报答她的知遇之恩吧,毕竟没有她,自己这会儿还在内官监苦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入大内。
  好在金娘娘这种心思简单的人,恢复起来很快,身底子好加上能吃能睡,隔了两天就活蹦乱跳了。
  但也有糟心的消息传进来,金阁老借口身体欠佳,向朝廷告了假,眼下歇在家里了。金娘娘不敢打发人回家问情由,知道准没好事儿。着急起来一个人在屋里转圈,但什么都不说,急也急在心里。
  如约见她总不开怀,试着想给她找些乐子,把羊角抱过来,搁在南炕上,手里拿着尺子,和声对金娘娘道:“上回您说要给羊角做蟒袍,奴婢记着呢。眼下娘娘入夏的衣裳做完了,正好得空,奴婢给羊角量个尺寸,两三天工夫就做好了。”
  金娘娘这才提起一点兴致,帮着把猫按住,让她从脖子到尾巴尖儿,依次量了个透彻。
  如约找来妆花的缎子,坐在绣墩儿上穿针引线,她低着头的样子很好看,有种纤柔纯净的秀美。
  金娘娘在边上托腮看着,喃喃说:“你要是晋了位份,万岁爷怕要长在你身上了。这么好的性子,这么好的手艺……将来怀了孩子,还能自己做小衣裳,多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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