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贞勾唇,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
一直看到顾清如芒在背,站立不稳,甚至微微有些摇晃,她方淡淡道:“顾安抚使不用多礼。”
不等顾清站直身躯,松一口气,元贞又道:“也实在不用做得这般谦卑之态,闹得好像本公主以势压人了一般。”
可你明明就在以势压人,所有人都看见了!
张猛等人心中暗爽之余,连忙偏开脸,表示自己什么也没看见,只看见公主平易近人,相反顾清甚是不恭。
而康转运使和马提举则更尴尬了。
顾清强忍着气,道:“下官此来是为公,公主实在不用煞费苦心为驸马遮掩其大逆不道之举。”
“大逆不道?什么叫做大逆不道?”
“擅自调兵离开驻地,是为大逆不道!”顾清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此举依照律法,可按谋反论!”
元贞并不慌张,手肘搁在扶手上,又用指节撑起下巴,颇有几分兴味。
“什么叫做谋反?谋哪门子反?你的意思是说作为驸马的女婿,去谋当今圣上我爹爹的反?”
顾清僵着嘴角:“公主实在不用借着身份胡搅蛮缠。公是公,私是私,牵扯到公务,哪怕皇亲国戚也要让步。”
“说我借着身份胡搅蛮缠,那你凭什么说杨是擅自调兵?”
“没有枢密院的调令,就是擅自!”
“那你又怎知没有枢密院的调令?你跟枢密院一个鼻孔出气,还是去信问过了,杨没有调令?”
这其实是个很大疏漏,因为杨带人离开不过三日不到,而从邓州到上京,哪怕八百里加急也要走两日,来回需要三四天。
顾清又是怎么知道杨没有枢密院调令?
更不用说,为了把罪名按实了,他还寻了这么多人证,这也需要时间。
顾清语塞。
他当然也意识到这个漏洞,不过他也不是没办法应对。
“公主既然说此地安抚使司和京西南路安抚使司乃平级,难道没有收到枢密院公函,着令各地驻军无调令不得擅离驻地?”
顾清挺直脊背,微微抬起下巴,颇有几分反制的意味。
公主又怎么了?没有实权的公主不过就是个摆设,只要自己行为举止没有僭越,她就治不了自己罪。
元贞突然笑了一声。
她这声笑很突兀,一时让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明白了,我说北戎都快打到上京去了,为何各地驻军却安静如斯,原来是朝廷出了北戎的奸细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俱是一愣。
顾清也是一怔,道:“公主在说什么?下官实在听不懂,下官收到枢密院指令,按照命令办事,相信这命令也不止我一人收到了吧,康转运使和马提举难道没有收到?”
这姓顾的老匹夫,是不把人攀扯进来,就不打算完是不是?
“这――”康转运使面露难色,迟疑道:“下官确实收到了一封公函,却算不得指令,只是让下官敦促地方官及各官衙管好属下厢兵,整饬纲纪,勿要因厢兵非兵,而疏忽大意。”
厢兵也属地方军一种,却属杂兵类,平时不用进行操练,反而要承担各种杂务,用于各地修路建桥、挖掘河渠、运粮垦荒等劳役。
他们大多都是流放而来的犯人,也有部分是土匪招安,以及禁军犯错而降充者。由于人员混杂,素来被人瞧不起。
所谓的贼配军,大多是说这些人。
每个地方官衙都有一些厢兵,人数不等,像转运使司平时负责转运要务,体力活不可能指着那些官吏去干,这时候厢兵就派上用场了。
马提举本是正恼着自己被拖下水,一见康转运使这么说,忙也跟着说了一番差不多意思的话。
所以说春秋笔法就是厉害,该明白的都明白其中意思,但你从字面上就是挑不出什么错。
这也确实算不得指令,只能算是上级例行敦促下级一贯的场面话。
顾清被气得干瞪眼,却挑不出错来。
“公主何必咬文嚼字,下官是按照命令行事,并无过错。”
“所以是谁下的命令?如今北戎都快打到上京了,作为京畿路一带的驻守官兵,却接到这样的指令,实在很难不让人怀疑朝中有北戎的奸细。”元贞道。
来了来了,就知道这位公主不会放过这茬。
为了跳过这茬,三人说了这么多话,甚至顾清还装傻充愣,偏偏就是跳不过去。
“将你接到的指令拿出来我看看,我倒要看看是谁下的指令。此指令可经过了三省,经过了圣上?”
元贞连连冷笑:“你还敢倒打一耙说杨未经调令擅自调兵,让我来看,明明是你们这群人勾结北戎,意图祸害我大昊社稷。来人,将他给我拿下,搜他的身,看他所言的指令到底长什么样。”
顾清大惊:“你敢!”
元贞不屑一嗤,根本懒得跟他说话。
一旁的亲兵已经上前去拿人了。
“你不过是个公主,根本没权力动朝廷官员。来人,快来人!”顾清不顾体面,一边躲避,一边大声喊道。
他这趟来,自然不会没带人,尤其安抚使司本就掌管地方军务。
一听见顾清命令,顿时从门外冲进来许多武胜军的兵卒。
而这边,看情况不对,也有许多光化军的兵卒冲了进来。双方各持兵器,虎视眈眈。
元贞站了起来,上前一步。
面容清艳出尘,眼神却冷厉,格外有种震人的威仪。
“我倒要看看,谁敢当着我的面救他!”她指了指顾清,“怎么?他想谋反,你们也想谋反?”
这话武胜军众人实在担不起,不禁被逼得后退一步。
一个领头的将士站出来道:“公主,非我等僭越,顾安抚使到底是上官,我等实在……”
康转运使见情况不对,也出来说圆场话。
“何必闹成这样呢,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都是维护朝廷……”
元贞转头看他,哂然一笑:“康转运使,非是我仗势欺人,而是我没来之前,所发生的种种,想必你也看得清楚明白。驸马是为公务外出,而这位顾安抚使什么时候不来,偏偏等着驸马因公务外出时来了,且一来就喊打喊杀,说驸马当按谋反论。驸马都被人算成谋反了,那我这个做妻子的算什么?”
“这――”
康转运使其实不想当这个圆场人,可若当着他们的面,顾清被人拿下了,若这位公主再因恼怒对人做出点什么事,真让人出了事,到时候他和马提举都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里,他再次恨上顾清,这顾老匹夫害得他好惨。
马提举何尝不也是同样的想法,明明恨不得对方赶紧去死,还得给人说好话。
“顾安抚使确实行举失当,人家这位司事明明解释得已经很清楚了,你反而得理不饶人,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
顾清恨不得生吞了这俩老匹夫,见风使舵的本事倒是好。
可他又不敢去骂,他也怕元贞一时撒起泼来,跟他鱼死网破,还指着二人从中周旋。
这也是他为何不愿和女子打交道,头发长见识短,不注重体面,不知道顾全大局,动辄胡搅蛮缠。
顾清也没想到自己的万全之策,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他当然知道杨之妻是魏国公主,可妇人在他眼里历来是不成事的,能妨碍到什么?
万万没想到对方不光能言善辩,还如此难对付。
显然今天他是站不了上风了,不如暂且离去,再图后事。
打定主意后,顾清挺直了脊梁,微抬下巴道:“此事自有公论,既然这里没地方说理,自有说理的地方,顾某就不奉陪了。”
说完,他一挥衣袖就要走。
谁知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我让你走了?”
“你――”
元贞露出一个笑容:“此前我一再说,朝中有奸细,北戎兵临城下,却有人下命让地方驻军不得妄动,此人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却被顾安抚使一再遗忘。”
顾清心里一抖。
他哪是遗忘,不过是故意忽略,因为这话题属不能说范畴。
“我好像也忘了告诉你们,杨安抚使并非无调令擅自调兵,他是接到了父皇的手谕。”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惊住了。
元贞又转头道:“康转运使,你说结合这一切,我是不是能说他是奸细?”
“这――”
“你不要血口喷人!你说接到圣上手谕,就接到圣上手谕了?手谕呢?!”顾清已经快疯了,口不择言道。
元贞含笑,注视着他。
“日前,尚书内省虞夫人来到襄城,如今就住在安抚使司内,顾安抚使派人盯着这边的一举一动,难道不知此事?”
顾清语塞。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人拿下!”
众亲兵一扑而上,这一次武胜军众人没敢阻拦。.
与此同时,就在距离上京还有两百多里的叶县,杨等人再一次被人拦住。
其实他们这一路来,被人拦过许多次了,但能跑的都跑了,不能跑时,才会停下来。
杨学着之前做出一副甚是烦躁、跋扈高傲之态,把拦着他们的兵卒训得垂头耷脑,又强忍着耐心见到对方长官。
“看完了?东西还我!”
他骑在马上,高傲地扬起下巴。
对方连忙把手中那张纸,按照原样叠好,毕恭毕敬还给他。
“将军勿怪,我等也是按命令行事。
杨冷哼一声,策马离开了。
紧随他其后的是近千数骑兵,俱是甲胄分明,武器齐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要去哪儿打仗。
无数马蹄子踩在土路上,震得尘土飞扬。
等这队骑兵过去了,站在原地的一众人个个都是灰头土脸。
“都头,就这么放他们过去了?不是说都不能妄动吗? 其中一个兵卒擦着脸上的灰道。
领头的都头回身就给了他一巴掌,骂道:“你也不看看这人能不能拦,我要是早知道你们拦的是这位魔神,我可不会露面,生怕自己不死是不是?上面是说了不能妄动,但架得住人家有圣上手谕吗?
“圣上手谕?
一个小小兵卒何曾听过这等词汇,只听说过,从来没有见过。
“都头,那你知道那手谕长什么样?你见过了?
那都头又是一巴掌扇在对方脑袋上,骂道:“老子没吃过猪肉,难道还没见过猪跑?那字那上头的印,能是假的?这位是什么身份,他敢假传圣上手谕,难道他不怕死?
兵卒当即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
“都头,那你说这上面到底是在弄什么?又让下面不能妄动,这位杨将军又拿着圣上手谕带兵去了上京。
“我怎么知道?不该管的不要管,不该问的不要问,反正我们是见手谕才放行的,懂了吗?
“懂了。 .
另一头,贺虎也甚是费解。
这问题他之前就想问了,因为急着赶路,一直也没寻到机会。
“老大,你到底从哪儿弄来的圣上手谕?
别人不知道,贺虎还是清楚的,圣上可从未给老大发过手谕。
换做别人问,杨还要遮掩一二,但贺虎乃他亲信,自然不用隐瞒。
“这东西你嫂子给我写了一堆,保准圣上亲至,都认不出不是自己写的。
杨脑中闪现他临走前的一副场景――
“权少保领兵迎敌如今关键,主和派却从中做手脚,不给下面发调令。此事不可能是一人两人做的,显然经过大多数人的同意。
“这些人自然也不傻,他们也不想死。会这么做,要么是被北戎收买了,这点可能性不大,即使北戎收买,顶多也就一两人,不可能争得大多数人同意。这就说明了,他们还在跟北戎和谈,或是私下里,或是权简不知道。
“若是这种猜测为真,这些主和派肯定会为了成功和北戎和谈,无所不用其极。而慕容兴吉此人,奸诈至极,从他之前暗度陈仓,以及说动昊国跟他交换太原,就能看出。他未尝不会借机拿捏主和派,提更多过格要求。
“如此一来,我们就不得不防着了,这些‘手谕’你拿着,我设想了许多场景,因地制宜写了不少,你看着用吧。
……
这边,贺虎的下巴差点没惊掉。
写了一堆?一堆圣上的手谕?
作者有话要说:
有红包
第78章
78
襄城,安抚使司。
顾清何曾受过这等屈辱,人虽被拿下了,嘴却没停下。
“你们胆大包天,我乃朝廷命官,你不过一公主无权……”
他唾沫星子喷了几个亲兵一脸,其中一个亲兵不想忍他,当即扯下腰间汗巾,塞进他嘴里,之后人便被强行带下去了。
元贞无视这粗鲁之举,转头做了个手势,笑道:“来者是客,两位里面用茶?”
康转运使和马提举对视一眼,跟着过去了。
坐下后,下人上了茶。
元贞坐在首位,下方左侧分别是康转运使和马提举,张猛陪在右侧末座。
见三人俱是喝茶也不说话,张猛便也端起茶来喝。
随着茶香沁入脾肺,本来有些焦虑的心情平复下来,一瞬间张猛想起了许多事。
他突然明白那些文人雅士们与人说话谈事时,为何总喜欢喝茶了,这行举着实不错,既能让人思索,也能作为遮掩或是拖延。
最终还是康转运使最沉不住气。
他放下茶盏,苦笑一声:“康某并非替那顾清说话,他着实不是什么奸细,他官位在此,虽不是什么重臣,却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公主就这么把他拿下了,怕是会给自己或是杨将军惹事。”
面对这个虽喜欢和稀泥,却在她和杨初至时,表现出几分和善之人,不管他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到底承过对方的情,所以元贞还是愿意给他几分颜面的。
“他既不是奸细,为何咄咄逼人没事找事,来这里意图按头我夫妻二人欲要谋反呢?”
康转运使苦笑一声:“他这人肚量极小,心胸狭隘,我和马提举与他同在一处为官多年,马提举也是知晓的。”
这位马提举,单名一个贺字,从外表看去,不像个文官,反而像个富商。
闻言,他虽有些诧异康转运使为何要拖他下水,到底二人此刻同处一线,便点了点头,道:“这倒是真的。”
康转运使全名康承安,与马提举和顾清相比,他倒像个正经路子出身的文官,一派斯文儒雅,说话不紧不慢。
“不怕公主责怪,杨将军这差职无疑是顾清胸口上扎了一刀,他本就心胸不大,又怎可能会不报复?之前没有动作,不过是摸不清公主和将军为何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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