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字地蹦出。
“朕是仁君,朕要顾念百姓,朕一会儿就让人去开了城门,迎北戎人入城,只要北戎人不杀百姓,朕随他们处置。不过朕与他们到底君臣一场,他们乃朝廷股肱,朕的左右手,朕慷慨赴死,他们怎么能不随,那就一起去吧。”
这一次刘俭彻底绷不住了,大声痛哭起来。
宣仁帝低头看着他,突然竟露出一个笑容,很复杂很无力也很苍白的笑。
“别哭了,你一个老太监,谁又会将你放在眼里。你就去混在那些普通内侍中,去蒋家找蒋拯,看在朕的面子上,总有你一口饭吃。”
“圣上……”
“快去吧,勿要耽误。”.
圣上要开城门迎北戎人进城的消息,顷刻传遍皇宫。
整个皇宫都乱了。
内侍们倒还好,他们一群无根之人无所畏惧,可宫妃们和宫人们就没那么好了。
都听说过北戎人的凶残,前阵子为了给北戎筹集美人,外面闹成什么样,宫里不知,却也知道因为凑不够人数,要拿宫人去充。
一夕之间,跳井的宫人有四五个。还有些心思活络的,纷纷找上守宫城的禁军。反正如今宫里守卫并不森严,这期间成就了多少好事,又有多少宫人收买禁军跑出去了。
还是后来宣仁帝下了命,不会拿宫人去充,才止住这场混乱。
如今的情况比那时更糟糕,如果北戎人真进了城,能放过皇宫?到时候她们这些人恐怕都要遭。
吴皇后王贵妃以及陈贵仪刘贵容等人,纷纷哭着来找宣仁帝。
这时宣仁帝正在见一众官员,知晓她们来了,也没有避讳,让她们都进来了。
“哭什么呢?”
宣仁帝已换上一身龙袍,头上也戴了冠,规规整整,坐在龙椅上。
“什么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们享了大昊的荣华,也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一会儿朕就要带着王相公、陈相公、刘相公、周副使等人,去开城门迎北戎人进城了。你们若是怕,就自己寻一条白绫了解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有意的,宣仁帝特意点了与几位宫妃有关的官员。
闻言,几位宫妃顿时绷不住了。
尤其王贵妃,直接哭着对王长旭道:“爹,你疯了?你怎么能怂恿圣上去向北戎人投降?”
王长旭老脸一阵灰白。
这可不是他怂恿的,正确来说他是被圣上赶鸭子上架一起带上了。
可此时此景,这般情况,圣上为了百姓要去开城门,他难道还能拦着不成?
一旦他拦了,日后史书工笔,他就板上钉钉的奸佞。
同时王长旭也很清楚内城已经坚持不下去了,杨的兵败只是一根导火索罢了,今日城不破,明日城也会破。区别之在于,时间的早晚,北戎人是否会磨得没有耐性,一进城就杀人。
而陛下都去了,他还能不去?
若不去,他一世英名都毁了,还真如那些人骂的是个奸佞。
想着这一切,王长旭挺直了脊梁,一把挥开女儿,痛心疾首骂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圣上是为国为民,你爹也是为国为民,世人都骂我等主和一派官员误国误民,又岂知我等也是拼尽全力!”
“朝廷无钱,和北戎打仗拿什么打?交换太原等城池,也是北戎放了明话,若不然就开战!”
“没银子怎么开战?本想忍辱负重,徐徐图之,谁又能想到,北戎竟会卷土重来,兵临城下,又拿下了外城。”
“我等主和难道是为己?不也是想着外城数百万百姓,怕北戎残杀百姓,只想以和谈拖延,另寻生机,未曾想百般求全,依旧天不从人愿!”
“此一番,为了城中无辜百姓,老臣愿随陛下一同开城门降他。日后,世人对我口诛笔伐也好,遗臭万年也罢,我王廷赫尽皆受下!”
说完,他对着宣仁帝深深一躬。
一旁许多大臣,早已是老泪横流,纷纷说道‘王相公大义’。
宣仁帝懒得再听他们说话,道:“行了,勿要再耽误了。”.
会宁阁。
钱婉仪抱着红叶去找来的两身衣裳,宛如抱住了什么宝物。
“速速换上吧,一会儿我们就去浣衣局,穿上衣裳后,把脸涂得灰一些,怎么显老显丑怎么弄。”
红叶有些慌:“我们这样真能逃过?”
钱婉仪咬牙道:“逃不逃得过,这也是最好的法子了,北戎人就算再不忌口,也不会去浣衣局找老宫女。等找到机会后,我们就逃出宫,再逃出城。”
“可我们能逃去哪儿?”
“自然是去找我儿。如今这宫里一众皇子都不中用了,估计都要随圣上去给北戎当阶下囚,我儿就成了在外面的唯一独苗。你说那杨和元贞公主领着兵在外头,哪怕这次战败,一时半会儿也倒不了。如今上京是沦陷了,可昊国疆域何其大,各地还有驻军,他们若想号令天下,还不得指着我儿!”
钱婉仪越说越兴奋:“等到那时候,我儿说不定就是皇帝了,你说到时候我会是甚?”
红叶怔怔地看着她兴奋的脸,真佩服到这种时候了,她还能做梦。
不过她也不会说扫兴话就是,哪怕现在婉仪不中用了,到底还要指着她逃出去,指不定日后还要指着她过日子。
这么想着,红叶也说了几句逢迎话不提。.
宣仁二十五年,二月二十四。
这一日,注定会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这一天昊国皇帝萧堇,偕同一众大臣,在固守内城数月后,终于还是打开了紧闭的城门。
并在城门大开之际,带着一众大臣跪在夹道两侧,并双手逢上降表。
只求一件事,勿要伤害百姓。
慕容兴吉居高临下地骑在马上,接过他手上的降表,并俯视着这些人,一时只觉得大业在握,天上地下,舍他其谁。
这些人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只除了那个杨。
这个两世的仇敌。
想到这些,慕容兴吉脸色又阴沉下来,所幸戴的兜鍪半遮着面,倒也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他驱着马往前行去,随在他身后的是欢快高呼满面荣光的北戎骑兵。
无人理会跪在地上的这群人,直到这队人马都过去了,才有人上前来与他们对话。.
次日,杨才收到内城传出来的消息。
他万万没有想到,内城那群人竟如此不经诈,慕容兴吉不过略施小计,就逼着他们主动打开城门。
其实他也清楚,内城即使再坚持下去,也坚持不了几日,可还是难掩感叹。
一时间,他心情分外复杂,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元贞。
想到前几日元贞给他来的一封信――
“慕容兴吉此人生性狡诈多疑,他见你盘旋于京郊,各种劫掠他好不容易从城中得来之物,又见虎威军两地压境,必然会惧怕被关门打狗,因而生出离开之心。可他不会甘心就这么走,这么走也太不安全,必然会使计蒙蔽内城中人,企图拿他们当做人质。”
“内城与外界交流,仅靠京兆府尹,见此人种种举动,必然是个贪生怕死之人,一旦面临生死大局,必然会投向北戎,帮着唬骗内城那些人。内城本已濒临粮尽,必然会生出大乱,是时候一定会逼着父皇开城门投降。
“此后城中大概会乱,但你勿要妇人之仁,保住权家、蒋家、詹家等亲近之人便可。即使――”
写到这里时,明显能看出她大概心绪纷乱,笔迹可见凌乱,不如之前工整。
“即使你有机会救下他们,也勿要伸出援手。慕容兴吉打着断掉昊国根基的念头,必然诸多布置,不会轻易放手,你若出手,就是死战决战。而昊国需要一场清洗,只有一场彻彻底底地清洗,才能有希望看见天明。”
贺虎/骑着马凑到近处来。
“老大……”
“先撤。留人在附近盯着城门的动静,若看见权蒋两家人,速速接应送去田家庄子。若北戎人出城,勿要出手阻拦,远远避开即可。”
“是。”.
慕容兴吉并没有多留。
他似乎也怕城外的昊国军队愤怒之余,不顾大局与他殊死一战。
因此,他甚至没有来得及命人在内城中大肆搜掠一番,也没有来得及在大庆殿那龙椅上好生坐上一坐,更没有来得及去抓捕那些早已混进百姓中的官员禁军们,只按着名册挨个点人,把所有萧姓皇族尽皆掳掠至手下,就匆匆带着人撤了。
这一撤,就是直接整军出城。
自此,已沦为阶下囚的宣仁帝以及一众昊国官员,才知道原来杨根本没有兵败溃逃,一切都是北戎的阴谋诡计。
无数人嚎嚎大哭,可如今哭又有什么用,已经成为阶下囚了。
即便杨没有溃逃,也不一定能救出他们,北戎本就打着彻底灭亡昊国的主意,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萧姓皇族之人的。
北戎的人离开,留下一片狼藉的上京城。
而紧随着他们离去的,是数不清的百姓。
他们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儿,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离开,往南边跑,生怕北戎人再杀个回马枪。
值此之际,杨也带着人出现了。
他们没多说什么,只说若实在想离开,就往邓州襄州去,之后他们会退守至邓州以及襄州,并给每一个百姓发下暂时可以糊口的粮食。
至于为何不是选择守住这座城?
因为杨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这座城。
这上京城的地理位置太差,除了方便水运外,根本无险可守,接下来必然跟北戎是持久战,他不可能为了守这个地方,和北戎纠缠。
无数百姓涌向邓州襄州,当然还有更多人选择不走。
家里可以待,谁又愿意背井离乡?谁当皇帝谁不当皇帝,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北戎人即使再来,应该也不会杀害百姓,顶多日子过得苦些。
也是他们实在太累了,眼下根本没有力气去逃亡。
即使逃亡,也是以后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骂元贞狠心无情,置父亲不顾,置无辜百姓不顾。
一是顾不过来,这一计本就是她掐准了慕容兴吉多疑布下的。大概就是你战力兵力加起来100,而我没啥人战力只有30,我故意耍了个诈,把你吓跑了。真打起来,就是送菜。
而所谓的清洗,‘清洗’这个念头,很早很早之前她就存下了,之前她心寒时那句‘也许――只有破而后立,只有彻底推倒后重建,也许才能焕发生机。’的心声,就有了这个念头,后续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一步步将她逼到这个地步。
她太清醒了,清醒的知道只有彻底清洗,才能看见希望。
不然救了那些皇子那些官员甚至宣仁帝,等于是把原本的朝廷又挪了个地方。世家、官员们有家族有势力,人只要还在,就又会附庸过来,到时候还会继续上演之前那些事情。本身他们所作所为,就是根据各自立场及利益才会做下的,再来一次,依旧如此,改不了也改不掉,大概只有逢生死大恐怖才能改。
当然有人会说也可以把人救下后,然后元贞因地制宜利用权力去碾压去拆分,但那太复杂了,这些人就相当于一个大网,你要拆掉太费时间了,还有北戎虎视眈眈呢。哪有功夫去一点点耗费时间干这个?不如让慕容兴吉打包带走,一劳永逸。
――
有红包
第85章
85
杨带着人,在城里搜罗北戎留下的残存。
几处皇仓官仓的粮食,北戎没有全带走。也是慕容兴吉太自信,以为自己稳操胜券,便没把粮食都运走。
只运走了不到五分之一,还被杨抢了大半。
剩余的,这些日子北戎大军吃用,以及赈济外城百姓,用掉了一部分,大概还有半数不到。
估计心中实在气愤窝火,临走时慕容兴吉命人放了把火,打算把拿不走的粮食都烧掉,却低估了百姓视粮如命,又有杨早先安排进外城的人,联合詹成义那些底层官员,倒也及时把火扑灭了,发给百姓的口粮正是从中所出。
剩下的杨也不打算要了,打算再给内城百姓分一分,至此从没有空过的皇仓官仓终于消耗殆尽。
其实杨看中的也不是粮食,这城里比粮食更贵重的东西还有许多。
尤其是内城,各个官衙里卷宗藏书,三省六部九寺等等涉及方方面面,所谓有肉不在褶子上,便是如此。
还有皇宫。
北戎人不可能入城而不拿,他们确实走得很匆忙,却也在内城过了一夜。
进到内城后,慕容兴吉也知晓该如何笼络人心,便下命在明天中午出城之前,所有人抢来的东西一律都算自己的。
也因此,北戎人就像蝗虫进了粮仓,虽不至于雁过拔毛,也是造成了很大的混乱与损失。
宅邸建得越是高大巍峨的,被抢得越是严重。
所以这一夜也是内城有史以来最难过一夜,金银财宝玉石摆件等等等等,但凡被北戎兵看中的,皆被他们抢走。
还仿佛刮地皮也似,刮了一层又一层,这一波兵卒走了,下一波又来了。
这一夜,哭喊声盘旋在内城上空。
但无人敢反抗,都怕丢了性命。聪明点的人家,早已把家中女眷藏起来了,那些不聪明的人家,家中女眷也遭了殃。
杨入了城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面。
大街上空无一人,不少人家门前都挂着白,哭泣声不绝于耳。
等到了皇宫,皇宫也是一片狼藉。
北戎人把宫人内侍带走了七七八八,只剩一些老弱病残和提前藏起来的,如今这些人或是抱着包袱匆匆离去,或是在皇宫里收刮东西,甚至还有普通百姓混进来四处收刮抢夺的。
一个朝廷的轰然倒塌,影响得岂止一人两人。
杨叹了口气,分外唏嘘。
对于这些趁乱偷抢的,他并未惩罚,只是让手下把人都撵出去后,派兵将几个重要地方守了起来。
蒋家的女眷都去了田家的庄子,几个男人没走。
权家也是。
权简穿着一身布衣,带着几个家将,匆匆来找杨。
“准备怎么办?这城真不要了?”
杨苦笑道:“倒想要,可惜哪有这么多人守城?”
一旁的蒋F想了想道:“昨天我就跟爹私下联系了不少禁军底层将领,与他们约好若你进城来,就带着手下来见。不过经过这么一场事,怕是许多人都不愿意再从军了,估计会顺势利用百姓的身份就此隐姓埋名,所以来的人应该不会多。”
二舅蒋林却不赞同:“再是朝廷没了,日子总要过,有些人一辈子从军,就算隐姓埋名,也得有营生的手段,如今又是兵荒马乱,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懂的都懂。”
蒋拯沉吟道:“不是说七皇子在襄州?完全可以利用朝廷名义,将剩余之人统合起来,不光是禁军,还有那些官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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