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到跟前,就见矮墙上方翻出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来,骑在墙顶上正要往下跳。
这人体格不壮,黑瘦又干巴,两个微凸的眼睛倒是很有神,一直滴溜动着,看着就不像个正派的人物。
他口里不住喘着粗气,呼吸急促,幅度也很大,仿佛身上的气力随时都要被抽干了似的。
再看他手里,还拎着个布袋,背上也绑了个什么,鼓囊囊的一大坨。
两方人几乎是同时对上了视线。
刘二山这边的人动作都是一顿,那矮墙上的男人估计也没想到外面有这么一帮人,脸上露出肉眼可见的惊惶,似乎又很顾忌,也不敢往回跳,就这么愣坐在墙头了。
还是枣儿反应快:“发宗叔,这人看着是个贼偷,可不能叫他跑了!”
是了,这不仅是个贼,还是刚偷过二丫家的贼!
李发宗这才回神,两条眉毛怒气冲冲地一竖,撸起袖子大步跑向矮墙。
大牛也跟着他狂奔起来,嘴里还喊了一声:“哪里跑!”
那贼人更慌了,赶忙抬腿要跳回院子里跳去,但动作却没大牛他们快,一把就让几人摁住了腿。
众人一使劲,打算把这贼人拽下来。
这时枣儿跟了过来,眼尖地看清了他背后的东西,赶紧叫道:“不能叫他摔在地下,他背后背的是个小崽子!”
这下大伙才注意到那贼偷背后的包袱。
仔细一瞧,竟是一个四五岁的孩童被包成了粽子!
要不是刚翻墙时动作太大,包人的布扯开了一角,还真看不出来里面藏了个孩子。
这么想来,这死坯很可能是偷了二丫家的孩子!
李发宗冷汗出了一背,也顾不上别的,立马示意其他人发力拽人,自己则是紧盯着贼偷,适时伸出双手擒住他的腋下,将他整个人如举小儿一般紧箍在手里,四平八稳地放到了地面。
刘二山他们靠过来,团团将贼偷围在中间,免得他钻空子跑了。
那贼吓得两腿发软,眼瞅着就要往地上坐,却被几只手齐齐抓住了,一点儿没坐下去。
李发宗伸出手,把贼人背在身后的大包袱彻底揭开,就看见里面昏睡着一个消瘦的小儿郎,嘴里还堵着块破布。
李发宗一眼就认出这是他妹子的小儿子,当即呼道:“冬哥儿!”
孩子却一点反应也没有。
大牛等人赶忙七手八脚把冬哥儿解下来,递到李发宗怀里。
他搂着孩子,又急急地叫了两声,冬哥儿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
摸了摸额头,倒也没烧,李发宗恶狠狠地看向贼人,厉声喝问道:
“你对冬哥儿干啥了,他怎会一直不醒!”
贼偷苦着脸大呼冤枉:“不关我事啊,这小孩许是被饿昏的,我进去他就是这样了!”
李发宗冷笑一声:“哦,这么说你翻人屋子里当贼还有理了,我就问你打算把他带哪去?”
这下贼偷说不出话了,颤着嘴唇支吾起来。
他不说大伙心里也能猜到几分,无非就是起了歪心思,打算偷孩子去卖了,换粮换钱,更畜生一些说不准是要偷去自己吃了。
只这么一想,众人心里窝的火就噌噌猛涨,幸亏他们赶巧过来了,要是晚上一步,那后果真是不敢深想!
“先死揍他一顿再说,不然我心里真是憋得慌!”刘二山开始撸袖子了。
“二山叔,先别动手!”
大牛忽然注意到贼偷手里捏的布袋,一把夺过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竟然是小半袋粮食。
他吃惊道:“偷人又偷粮,你真是啥也没放过!”
“起来,让我打死这个畜生!”旁边的李发宗再也忍不住,将冬哥儿递到枣儿怀里,腾出手后一个猛拳砸过去。
几人围起贼偷毒打一顿,竟然又打出了几个铜钱,偷东西偷得这般全面,实在是可恨可恶又可憎。
贼偷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但众人心里并没有可怜他的意思,偷粮偷钱虽然严重,但远不及他偷人孩子恶劣。
“冬哥儿还没醒?”李发宗忧心地问。
“没呢,我给他喂两口水试试。”
枣儿拿出竹筒,给冬哥儿嘴里喂了两口糖水,又轻轻唤他的名字,过了一阵,小孩儿终于动了动眼睛,迷迷糊糊醒来。
李发宗立马凑过来,惊喜叫道:“冬哥儿!”
冬哥儿茫然地对上了李发宗关切的眼神,很快认出他,猫儿似的叫了声:“大舅舅……”
“哎,舅舅在这呢!”李发宗犹豫片刻,拿粗粝的食指轻轻碰了下他的小脸。
就在这时,二丫屋里终于有人出来看了。
只听“咯吱”一声响,院门被扒开了一条缝,缝间贴上了一只眼睛。
看到外面混乱的场景,和乌泱泱的一群人,这眼睛的主人很快打开院门,手里还握着一把锄头,吃惊地看向李发宗:“大舅哥,你怎么过来了?”
来人名叫张几堆,是二丫她男人,也是冬哥儿的爹。他人虽然瘦,但气色看着竟是不错,比冬哥儿强太多。
李发宗看着他这样,又想到冬哥儿差点叫人背走的事,对妹夫并没有个好脸,只冷冷应道:“嗯,我妹子人呢?”
本来就是照常一问。谁知待他问完,张几堆的脸色一下就白得不对劲了,但凡是个有眼人,都能看出其中有猫腻。
“我妹子人呢?”李发宗盯着他又喝问一遍,推了他一把,抬脚就要往里面去。
“不,不是……”张几堆赶紧过来拦他,嘴里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大牛他们见了,就也走过来,打算帮忙把人拦住。
几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很快张几堆的爹娘便从屋里走出来。
看到两方剑拔弩张的样子,张家老太挤出脸上的褶子笑道:
“都是一家人,瞧这事儿给闹的!这阵子,咱们家里的日子难过得紧,西娘见了,就带秋娘进县城寻了个差事,帮富贵人家做些杂活,换粮养家呢!”
她说的西娘,就是李家二丫的本名,秋娘则是二丫的大闺女。
枣儿闻言皱起眉头:“进县城寻差事?”
就外面乱起来的样儿,城里还能有什么好差事做?难道说,她们许久没出过山,外面的乱象又缓和不少?
也不对啊,这村里人都快跑完了,要不是实在待不下去,谁会轻易离开自己的老窝呢?
李发宗也不是很信,问道:“在哪家做差事,我进县城找她去!”
张老太脸色僵了一瞬,很快说道:“那富贵人家看守严,你就是找过去,人也不会让你进去呢!”
见李发宗还要问,她又赶紧抢话道:“哎哟,我骗你们作甚?”
“西娘也是我家的媳妇,人一向能干,别人找活难,她找就容易许多,也是多亏有她在,我们一家才能有饭吃!”
“刚才堆子那么紧张,也是怕你觉得我们让她去做工是磋磨她了,但我们真是没本事,没办法了啊!”
说着,张老太就忍不住哭嚎起来,声音听着倒是中气十足,起码她说的那句“有饭吃”肯定不是骗人。
众人被她这一连串给搅和懵了,呆站在原地慢慢消化她说的字儿。
这时,被枣儿抱着的冬哥儿忽然出声了:“奶在骗人!”
第19章
他声音不算大,却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
枣儿连忙看着他问:“冬哥儿乖,奶哪句骗人了,仔细说说!”
张老太这才发现自家孙子在对方怀里抱着呢,当即一拍大腿继续嚎了起来:“小呆驴,你又混说!家里勒紧裤腰给你吃着喝着,还要在外人面前这样鬼扯!”
别说李发宗,这话让枣儿听了都不乐意:“怎的这样骂孩子,冬哥儿也是你家的亲孙子!再说了,你要真勒紧裤腰带供他吃喝了,他能叫贼偷了都不吭一声?”
一说到这贼,可又有话掰扯了:“你若是在乎这个孙子,能不放在眼皮子底下好好看着?贼大白天都翻墙偷进屋里了,你们一家都没个人听到响声?”
听着这些话,冬哥儿忽然抽泣起来:“爹用娘换粮食了,阿姐也不见了,冬哥儿好饿,好想娘!”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张老太就大步走过来,想把孙子夺回去,口中怒道:“臭崽子,你给我过来,成天嘴里没句实话,胳膊肘只会往外拐!”
枣儿连忙把冬哥儿护在身后,李发宗他们也挡在了前面,拦住张老太的路。
“你把话说清楚,我妹子她们到底哪去了!什么叫换了粮食?你们一家子猪面驴心的货色,是不是把她给卖了!”李发宗控制不住地吼道。
不等张老太接着耍赖哭惨,他就两步跨到旁边,一把揪住张几堆,说:“老虔婆,你想好了再说,不然我就打断你这好儿子的腿!”
张老太这下慌了:“我说,我说,你快把堆子放开!”
她先是回过头,瞪了眼缩在后面跟窝囊废似的张老汉,然后才颓然地说了事情经过。
张家本来过得还不错。
因为张老太过日子向来抠搜,所以家里也有好些存粮,又只有张几堆这个独子,人口简单,在吃喝上还算宽裕。
不仅如此,之前家里还有些关系,托人给张几堆在县城的酒楼里,寻了个跑堂的差事,老两口就带着西娘在家种田,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钱。
只是,后来世道越来越差,跑堂这差事就干不下去了。
又要交税,还要征兵征劳役,交税倒罢了,让张几堆去服役万万不行,于是为了躲役,家里的银钱也全都填进去了,地里又歉收,这下只出不进,存粮也日益减少。
眼看着日子一天不如一天,张家人嘴上都快急出燎泡了,张几堆忽然想一件事。
他以前当跑堂时,结交过一些人脉,听说县城有家富户的老爷,成亲好几年也没有一儿半女,家里门当户对的妻子又管得严,不让娶妾,家里关系闹得十分不和睦。
巧的是,这家富户也姓张,这下张几堆眼珠子一转,很快就进了县城,托面熟的小厮找到了张老爷面前,提了一个主意,愿意把自家媳妇典给对方,等生下了孩子再把她领回去。
这典妻的陋俗很早就有,就是穷人家把妻子租借给富人生子,纯粹是当生育工具去了。
张老爷的夫人虽不同意纳妾,却觉得典妻可行。
这样的妇人本就有夫家,生完孩子再把人送回去,接着过日子,也不会赖在家里不走。
张老爷自然也同意,不过张几堆并非第一个找到他面前典妻的人,他要求见了人再说。
于是张几堆就找机会把李西娘带进县城,让张家人悄摸看了一眼。
西娘自小就长得白,相貌端正,虽不能称绝色,却也是个清丽佳人,在一众穷人妻中脱颖而出。
张老爷觉得她姿容不错,张夫人也认为可以,并没到令人警惕的地步。
这事就定下来了。
也不用过问西娘的意思,张几堆就连哄带骗地把人送进了张家,签了三年的协议。
这三年里,西娘就是张家的人,作为交换,每月张家会给张几堆许多粮食。
西娘被送进张家后,势单力薄,她为人谨慎,并未大肆哭闹反抗,但也没找到逃跑的机会。
后来她见离开无望,便又提了个要求,要把女儿接到眼皮子底下看着,免得也被张几堆偷着卖了。
至于冬哥儿,他毕竟是张家的亲孙子,应该还算安全。
西娘提的要求并不难,多个黄毛丫头也吃不了几口饭,张家就把秋娘接来了,让她当个打杂工的丫头。
至于张几堆几人,说来也是荒谬又下贱。
明明是他们拿西娘换了粮食,心里却都开始膈应她了,连带她生的孩子都变得不上心起来,总疑神疑鬼不是自家的种。
张几堆甚至起了心思,想等日后世道好过了,就把西娘彻底送走,换点好处,另娶个年轻漂亮的大姑娘回来。
这样的想法一冒出来就按不下去,养冬哥儿时就毫不仔细,经常是有一顿没一顿地饿着,能活就行。
三个大的倒是吃得红光满面。
也幸亏李发宗他们来了,照这样下去,哪天冬哥儿被饿死在屋里都不一定。
此时,距西娘母女二人离开已经小半个月。
不过据张几堆说,张家人似乎觉得西娘太瘦,要先养两个月,身子好生养了,再说要娃的事。
可惜,李发宗他们压根听不进后面的话了,直接就抡了张几堆两个大嘴巴子,将他扇倒在地上。
再狠踹好几脚,仍不解气,又猛唾了几口在他的衰脸上。
张家俩老的立刻扑到儿子跟前护着,求爷爷告奶奶地喊叫,希望他们能放人一马。
“这会儿是知道哭了,吃西娘换的粮时可没少笑吧!”李发宗恨不得将这俩老货一块儿暴打。
枣儿连忙将他拉到一边:“李叔你先消消气,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人找到,想办法接回来再说!”
“你说得对!”李发宗也冷静下来,转眼又叹了一口气。
说要接人出来,哪有那么容易。强行上门要人肯定行不通,琢磨点法子暗中行事吧,他脑中又是一团乱麻,怎么也想不到可行的办法!
犹豫片刻,李发宗低声说:“这样吧,你们先把冬哥儿带回山里,我自己去县里看看状况。”
“李叔,你一个人不行,怎么也得带个帮手。”枣儿说,“不如我跟着你去吧?”
“还是让我跟李叔去吧!”大牛凑过来说道,“县城里说不好更乱,我俩去更好行事。”
“也成。”
枣儿点了下头,指着旁边哭丧似的张家人问:“那他们咋办?”
又指了下瘫在地上装死的贼偷:“还有他,咋处理比较好?”
“这仨人先堵上嘴,绑在家里,我妹子一天找不回来,他们就一天别想动弹,也别吃饭,饿死最好!”李发宗发狠说道,“至于那个贼偷,打断腿扔出去自生自灭吧!”
不能怪他做得绝,实在是这些人尽做些猪狗不如的鸟事!
以前日子还可以,张家人看着也像个人,谁知道现在就跟见了鬼似的,现出丑陋的原形了。
想着火气就又冒出来了,李发宗转过头,把老头老太太的牙打掉了两颗。
“哎,叫你们做那无耻的事,这下是真无齿了!”枣儿撇了下嘴,在一旁说起风凉话。
她又给冬哥儿喂了两口糖水,还取了些蔬果干给他吃,冬哥儿吃得狼吞虎咽,一看就是被饿狠了,小模样让人心疼得紧。
这次把他带回山里去,大家心里都有底,以后冬哥儿的亲爹名义上就是个死人了。
不过不打紧,没了这个丧良心的亲爹,山里那么多汉子,个个都能当他的干爹,还有一堆孩子陪着玩,咋说也比现在强!
日头已经过了正午,不好再耽误时辰了,一伙人拿出饼干囫囵吃了几口,就开始做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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