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那位名为李庆泽的男子,翻动得最为勤快。他报名时填写的是婆娑语,幸运的是他考试时考的也是婆娑语。婆娑语是仅次于新济语的第二大番邦语,历年来鸿胪寺像胥科的人中,属这两种语言会的人最多,许多人都是进入鸿胪寺后,才根据像胥科的需求来学习另外的番邦语。是以,这两种番邦语在长安城里也是最容易找到先生的。
这李庆泽家中也颇为殷实,听闻家中给他请了先生,学习婆娑语已有五六年的时间,没想到翻译官信时竟还需要如此频繁的翻阅典籍。是对自己不够自信,还是学得不精?
再一看另外两个与李庆泽交好的人,倒是瞧着精通自己所学的番邦语,翻阅典籍的时候并不多。
袁硕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这些人只怕还不知进鸿胪寺真正的考验还未曾到来。
等到午休时间,柳桑宁桌上的信件几乎已经全部翻译完了。她悄悄看了眼其他人的桌面,翻译得快的人也不过是过半的进程。于是她见旁人未曾注意,将桌子也收拾得像是还有一大半没有翻译的模样。
做完这些,她想起自己的正事儿。于是赶紧拿起已经写好的条子,叠好收进袖袋,拔腿就往外跑。
柳桑宁如一阵风似的冲出去,惹得其他人都好奇看去。
李庆泽轻哼一声:“用膳这么积极,不知道的还以为饿死鬼投胎呢。”
他放下笔,对一旁坐着的另一位实习像胥刘赟说道:“走,咱们也去膳房用膳。”
每个官部都是有自己的膳房的,用来供给官员解决午膳。
刘赟看了眼李庆泽桌上还剩大半的信件,又看了眼自己的,他松了口气,点点头叫上另一人,与李庆泽一起往膳房而去。
只是等李庆泽他们到了膳房却没有见到柳桑宁的身影。
他们心中奇怪,却谁也没有开口。
而此时此刻,柳桑宁不在别处,正在王砚辞的工房内。王砚辞的长随长伍这会儿刚从家中拿着食盒前来给王砚辞送餐,食盒还没来得及打开,柳桑宁就到了。
柳桑宁一进来便瞧见了那食盒,她自知来得不算好时候。可她却也知道只有这会儿来见王砚辞拿了批条才能在今日将百官斋的事儿落听。
于是她赶紧上前行礼,接着说明来意后,恭恭敬敬将申请条递到了王砚辞的桌上。
王砚辞拿起那申请条,瞧了一眼上头的字。是隽秀工整的小楷,还带着些许锐利之气。他在那日她报名时曾见过她的字,今日再见他依旧不由在心中感叹,真是一手好字。
申请条上的内容简洁明了,就是想要入住百官斋。
王砚辞挑眼看她:“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崇文馆四品编撰柳青行之女?”
柳桑宁眉眼一跳,却恭敬回答:“是。”
“既是柳大人的女儿,为何要入住百官斋?我记得柳府离咱们鸿胪寺也不算太远。”王砚辞又问。
柳桑宁这会儿却不像之前对林像胥那般找借口,而是直截了当说道:“禀大人,我入住百官斋实属无奈。家父对于我考官一事颇有微辞,为不扰他老人家清闲,便想着不如搬出来住。等日后若是他气消了,我自是要去赔罪搬回去的。”
她说得还算直白,王砚辞顿时明白了她的困境。他没想到她竟这般大胆,父亲尚未同意便敢先斩后奏考了女官。
再看了一眼她的字,他心中微动,有了些别的想法。只不过如今还不是好时机,得先看看。
于是王砚辞没有直接回答她的请求,只是装作不经意说道:“鸿胪寺人手不足,就连洒扫婆子也不过一人,我这屋子三天两头才打扫一次。今日倒是稀奇,竟是如此整洁。”
这话意有所指,柳桑宁几乎是瞬间就听明白了。她立即拱手说道:“大人不必为此等庶务烦忧。百官斋离鸿胪寺近,下官日后定日日早些来替大人扫清此小小烦恼。”
长伍在一旁微低着头,就像是一尊雕像,心里却在想,这柳娘子倒是个上道的。
王砚辞听她这般说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这才说道:“百官斋自是没问题,只不过那里已经久无人居住,柳像胥若是要去住,入夜不要害怕才是。”
“大人放心,下官胆子很大的。”柳桑宁只差没拍着胸脯保证。
王砚辞轻笑一声,低喃:“确实很大。”
他声音极轻,柳桑宁竖着耳朵也没有听清。但见他提笔写下同意二字,并盖上官印,柳桑宁便也不关心他说了什么了。
拿到批条后,柳桑宁像是拿到个宝贝似的,眉眼间都写满了高兴。
倒是很容易满足,王砚辞心想。他看着她,在她告辞即将转身离去之时叫住了她。柳桑宁看向王砚辞,眼中带着疑惑。
“柳像胥,今日上值觉得如何?”王砚辞问。
柳桑宁回道:“下官觉得甚好。”顿了下,她又道,“还可以更好。”
她没有具体说哪里好,也没有说哪里要更好。但她眼里散发出来的光芒却是骗不了人的。她是发自内心的喜欢这个地方,想要在这个地方长长久久的待下去。
王砚辞竟有一瞬间被她这样的目光所感染,嘴角忍不住上扬了几分。等他反应过来时,他立马又将嘴角压了下去。
“柳像胥可知,如今这鸿胪寺里,有不少人都在看着你。”王砚辞不知为何,竟没忍住说出了这句话。
柳桑宁不解:“看着我?为何要看我?”
“自是因为你是女娘,更是因为你是第一个考上官的女娘。”王砚辞说道,“自古女子要为官诸多艰难,你如今能考上女官,大家自然稀奇。”
“那便叫他们看。”柳桑宁说得自信,“届时他们便会发现,我们女娘靠本事吃饭,与男儿无异。”
说完这句,柳桑宁只觉得腹中空空,便赶紧告辞前往膳房。离开时,她又一次瞥见墙上挂着的那幅空画,脚步微停。
“怎么了?”王砚辞注意到她的异样。
柳桑宁没忍住,回头问道:“王大人,你为何要在此处挂一幅空白的画轴?”
王砚辞一愣,随即说道:“是为了提醒自己。”
提醒自己什么他并没有说,柳桑宁却感受到了一种仿佛像是听佛经一般深奥之感。甚至忍不住自己脑补起来,莫非他是想要时刻提醒自己,他来此处便是一张白纸,要在白纸上用功绩绘画出什么模样,全看他如何去做?
这么努力吗?
柳桑宁忽然对王砚辞也有了些许不同的看法。虽然他在考试上摆了自己一道,但仔细想来,也是寻常男子会有的认为女子不能当官的想法,至少他还不算绝情。
罢了,她就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让他看到她是个可用之才!
想通了这一点,柳桑宁像是被人注入了新的力量,活力四射地离开了。
等人一走,长伍颇有些稀奇说道:“这柳娘子是怎么了,怎么感觉她走的时候更有精神头了。”
王砚辞却是盯着那幅空白的画,若有所指道:“她是个敏锐的人。”
长伍一时半会儿没明白王砚辞的话,倒是记起别的事来。他说道:“这柳娘子还是个勤快人呢,今日她来得最早。不仅打扫了少爷你的屋子,还将像胥科的两间屋子全都打扫了遍,桌子都擦得极为亮堂。”
说完还赞扬一句:“如此机灵上道,我瞧着刘像胥林像胥等人对她很是和颜悦色,听说还夸了几句。”
“如此会钻营,于她可不一定是好事。”王砚辞忽地说道。
长伍一愣:“为何?”大家不都喜欢这种勤快人吗?
王砚辞看向门外柳桑宁离去的方向,说道:“出头的椽子总是最容易烂的,就看她能不能破局了。”
等下了值,便有庶务科的同僚将锁匙交予柳桑宁,仔细交代了她的屋子是哪间后,便也下值了。
柳桑宁出了鸿胪寺的大门,转身上了自家的马车。马车上,一大半的位置都放着她的行李,她对车夫说道:“去百官斋。”
车夫领命,立即往百官斋驶去。
当柳桑宁在百官斋找到自己房间开始收拾时,柳青行也回到了家中。
一进家门,他坐下不久,就有仆从前来送信。
上头写着:父亲大人亲启。
竟是柳桑宁给他的信。
第13章 柳府鸡飞狗跳
柳青行眼里闪过「果然如此」的神色,觉得他这个小女儿向来鬼点子多。如今竟是想用写信的方式来获取他的原谅了。
但他还是拆开来看,温氏在一旁探了探头,却没瞧见写了什么。只是等她再看向柳青行时,发现他脸色越来越黑。
柳青行黑着一张脸,用力将信摔在了地上!
“竖子!”他咬牙切齿骂了句,这回连温氏都迁怒上了,“看你们教出来的好女儿!”
温氏被吼得一哆嗦,有些小心翼翼问:“郎君怎么发这么大火?阿宁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
温氏心中觉得不妙,弯腰将地上的信捡起来,看了一眼只觉得两眼一黑。她手都抖了一下,着实没想到柳桑宁胆子竟是这么大!
她不光在信上说自己凭本事进的鸿胪寺,不会轻易放弃,还叫柳青行去退了与徐家的亲事。不然她就要穿着官服去徐府门口多晃悠几次,好叫徐家的人瞧瞧她究竟是如何抛头露面的!
温氏心里也没忍住骂了柳桑宁两句,觉得她实在是过于莽撞。即便是想要留在鸿胪寺当官,如今也有了一个月的缓冲时间,徐徐图之不好吗?非要这样刺激她父亲,这不是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吗?
果不其然,柳青行也不等温氏发表意见,直接就冲着送信的仆从说道:“传我的话,即日起柳桑宁不许再住在家中。她既这般想去外头,那就让她滚出去!”
吼完,也不等旁人开口,又补充:“现在就去跟她说,叫她滚出去!”
仆从一脸为难,柳青行见了更恼火了:“怎么了?我的话不管用了是不是?!”
“郎主,已经滚了。”仆从憋了好一会儿才憋出这么一句。
柳青行一怔:“什么?”
“二姑娘已经从家里头搬出去了。”仆从老实回答。
这下连温氏都有些惊讶:“她今日不是去鸿胪寺上值去了吗?没听闻她要搬出去住啊。”
仆从一脸难色:“回郎主、夫人的话,二姑娘今儿个一早就将包袱都收拾好,说是从今日起就要住在百官斋,不回府上住了。”
所以眼下可不就是已经「滚」了吗?
柳青行只觉得眼前一黑,竟往后跌坐在椅子上,惊得温氏与伺候的人团团围住,忙去叫郎中来看看。
崔氏这会儿则躲在自己的小院儿里不去触霉头,听闻此事后,崔氏先是轻笑一声,随即又不免有些担忧。
“我这女儿万般都好,就是太大胆,有事做事难免冒进,也不知是好是坏。”
一旁伺候的丫鬟银环说道:“小娘从前不是说,女儿家胆子大些,将来也不怕受欺负些吗?婢瞧着,咱们二姑娘这样正好。女子为官本就不易,二姑娘胆子大,没准真能闯出一番天地来。”
“但愿她能。”崔氏说着不由看向窗外的天空,星星挂满夜空,每一颗都在闪耀,“女子在世,若也能绽放自己的光芒,也不枉来这人世间一遭。但愿我的女儿运气比我好,心志比我坚韧,能依着自己的心活下去。”
银环听得有些心酸,她给崔氏倒了杯茶,说道:“二姑娘一定可以的。”
崔氏伤感了一会儿,然后又恢复如常,她对银环道:“阿宁如今这一封信递到郎主跟前,郎主是个投鼠忌器的性子,他怕阿宁做出更出格的事情真坏了两家情谊,只怕这两日就会去跟徐府退亲了。叫咱们院儿里的人这几日都少出去,远离些主院那边。”
顿了下,崔氏又道:“明日就帮我去夫人那儿告罪,就说我病了,接下来几日恐怕都不方便去跟她请安了。”
“是。”
与此同时,柳桑宁在百官斋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
因着就她一个人住,庶务科的同僚给她安排的是一个靠边的单独隔出来的小院儿,里头有一间是堂屋连着一个里间,那里间摆着一张床和一套桌子椅子,便是寝屋了。除此之外,竟还有一间小厨房以及独立的茅厕。
庶务科的人还告诉柳桑宁,她若是有需要,还能带伺候的人过来住,但只允许带一人。柳桑宁已经拿定主意,叫春浓来陪她住百官斋。若是有什么事,身边以后个人也好照应。
晚膳柳桑宁是在外头馄饨摊上吃的小馄饨。她在家时,每个月的月例银子不多,攒了些钱便拿去买书,身边剩下的银两并不多。这次搬出来住,还是崔氏给她添了些体己钱,堪堪也才凑了三十贯钱傍身。所以她心中清楚,在鸿胪寺下个月发俸禄之前,她可得省着些花。
说到俸禄,柳桑宁便想起今日庶务科的人说过,像他们这样的实习像胥,每月只有十两银子的俸禄,外加两石禄米,别的就没有了。当时李庆泽几人就变了脸色,只因这俸禄实在低微,有些生意好的馆子里跑堂的伙计一个月的工钱都不止十两银子。
当时她还听到刘赟嘀咕:“九品官每年俸禄少说也有个八十两黄金,五十石禄米,更别说还有绢和布了。怎么咱们这么少……”
这话庶务科的人听到了瞥了他一眼,有些不悦道:“你们如今虽是进了鸿胪寺,但也还不算正儿八经的进了鸿胪寺。等你们过了三个月后的考核,评了品级,自是可以拿到黄金百两的俸禄。不过,想要拿到品级,那得拿到甲等考核,精通四门番邦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不过庶务科没说的是,即便拿不到甲等。但凡能达到最基础的要求,留下来那也是正儿八经的像胥,待遇上虽比九品像胥差一些,可却比底下那些吏员们强多了。
眼下,柳桑宁坐在院子里吹着凉风,手边摆了个小火炉,里面添了炭火,上头架着一个烧水壶,正准备烧一壶热水来泡茶。
她看着天空思绪有些发散,一会儿想像胥科里的事儿,一会儿又想到柳家,不知道家里今晚上会是何等情形,父亲看了她的信也不知会不会去徐府退亲。
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忽然却听到有琴声传来。
那琴声不同于她听过的女子抚琴的悠扬婉转。反倒是透着几分劲松铁骨之意,可那曲调却又柔美动听,竟让柳桑宁感受到了一种矛盾之美。
而且,这琴音怎么听着有些耳熟?仿佛曾经在哪也听到过。只可惜柳桑宁想了老半天,也记不起来在哪听到过。
“这琴声怎么听着像是从隔壁传来的?”柳桑宁喃喃自语了一句。
她的小院儿右侧是一堵隔绝外界的围墙,柳桑宁还不知道围墙另一边是何处,又是何模样。这会儿琴音袅袅,倒是勾起了她的好奇。
柳桑宁看向围墙,围墙附近种着一棵银杏树。如今树干粗得柳桑宁两只手才堪堪抱住。她想了想,便朝着那银杏走去。
等走到了银杏树底下,她撸起袖子,忽地往上一蹬跳到了树上,竟熟练地往上爬去,不一会儿就爬到了树杈处,刚好够她蹲着看围墙那头的景象。
10/95 首页 上一页 8 9 10 11 12 1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