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上峰」二字时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什么,但这会儿还是没往下说。
柳桑宁听他介绍后,更好奇地伸长脖子往王砚辞工房里看,倒是没什么稀奇的,再加上他今儿个不在,不少人只扫了眼就不在意了。可她却注意到了房屋内挂着的那幅卷轴。
那是一幅约莫有一人高的画轴,瞧着画轴两端的轴头制作精良,瞧着用的是上好的木头,上面还雕刻的纹路。纸张瞧着也是用的造价不菲的纸,细腻白净,比柳桑宁平日里用来写写画画的纸不知好了多少倍。
唯一奇怪的是,它是一幅空白画轴,上面连一滴墨都没有。柳桑宁心中感到十分好奇,这王砚辞画一幅空白的画轴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是做什么?
想了半天她也没想明白。
等参观完鸿胪寺各处,领头像胥又带着他们去了鸿胪寺内的庶务科,领取了属于他们的官服和令牌。由于他们目前都还只是实习像胥,所以分发的官服是吏员服,但大家伙也还是很高兴。而令牌则相当于是身份的认证,有令牌之人才能进出鸿胪寺。
等到今日报到事宜都已经做完,领头像胥便要去忙自己的事了。临了,他忽然记起自己忘记了一件大事。
于是他将人又领回了像胥科的小院儿,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说道:“还有一事先前忘记同你们说。此次特招,原定只招八人,可如今招了九人。由于此次破例多招一人,但我们鸿胪寺往吏部报的名额只有八个。所以三个月后的考核,我们最多也只会留下八人。考试排在末位者将会被淘汰。”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所有人的皮都紧起来,柳桑宁甚至觉得有数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毕竟她就是那个破例多招的人。
领头像胥也不管他们的惊讶,只自顾自地鼓励道:“诸位,祝你们马到成功。”
说完,领头像胥让他们散了先回家,次日再正式上职后便去忙自己的事了,他今日还有一个外出的活儿。
等领头像胥一走,立即就有人抱怨起来:“什么啊,好不容易考进来了,结果三个月后的考核还有淘汰?真不知这样有何意思。”
“就是,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破例多招一人,不然咱们八个人可不就刚好吗?”
「咱们」和「八个」这两个词此人咬音极重,故意说给谁听的不言而喻。柳桑宁掏了掏耳朵,就当是没听见,转身往像胥科外走。
这时一旁身着青色圆领袍,有一双吊梢眼的男子不满说道:“你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才叫王大人破格录用了你?该不会是……”
男子神色里透着鄙夷,上下打量着柳桑宁,就好像要将柳桑宁看透。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旁边的人听了也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女子让男子为自己办事,还能用什么法子呢?他们瞧着柳桑宁一个小女娘并不相信她有什么真本事,顶多可能就是会说那么两句番邦语罢了。倒是生的一副好皮囊,岂不是刚好就能拿来迷惑男人?
于是那几个人都用眼神传递着消息,透着一股子看透后的暧昧之色。
最开始就表达不满的男子还拱火道:“可惜呀,咱们没能托生成女人,不然也能试一试柳娘子的法子。”
同僚之间一般以姓氏加「大人」或「君」相称,可这人只称呼为「柳娘子」,可见是不承认柳桑宁为同僚。
柳桑宁见他们如此,心中火冒三丈。她是凭自己本事说服的王砚辞,且王砚辞徇私舞弊的人可不是她!她瞪过去,发现说这些话的倒不是那三个走了王砚辞后门的男子,而是另外几个。
“我曾听过一句话,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今日看来,的确如此啊。”柳桑宁没有发火,反而是笑眯眯地同他们说话,“还有啊,平日里少吃些酸果,多读些书,也不至于要说别人的时候,翻来覆去也没几个词。”
“你!”被她讽刺的男子面露怒色,可却也不敢真的对柳桑宁做什么。
柳桑宁冲他们翻了个白眼,懒得与他们纠缠,转身就往外走。
“你站住!”最早表达对她不满的男子三两步要跟上去,可他后面的话还没说,柳桑宁忽然停住脚步转过身,看向他,神色冰冷,语气却很坚定:“我站住了,你想如何?这位郎君可是要在这鸿胪寺内对我动手不成?你我同为鸿胪寺实习像胥,乃是同僚,你却在第一日就对我大呼小喝,全然没有半点同僚之谊。要是捅到王大人那儿,你猜他会不会留下一进来就惹事的人?”
那人一听,脸色有些不好,脚步也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柳桑宁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心里讥笑一声,怂包。
“你、你少恐吓我!”那人还在嘴硬。
柳桑宁冷笑:“我可不是恐吓你。当今圣上最不喜欢朝臣争闹,王大人乃天子近臣,自是与圣上一条心。圣上不喜之事,他岂会容忍?且录用我乃王大人亲定,你眼下这般愤愤不平,可是对王大人的决定不满?”
这话简直就是在给对方挖坑。
那人也不是傻子,自然是不会往这坑里跳。他脸都憋红了,也没憋出一句反驳的话。最后只重重「哼」了一声,尽力挽回颜面说道:“三个月后的考核,小娘子别被考哭了才是。到时候丢人现眼,还是得滚出去。”
柳桑宁「哈」了一声,跟看笑话似的看向他:“且不说到时候丢脸的会是谁。就算是我淘汰,我还能回家嫁人,另搏一份前程。不像某些人,若是丢了这份差事,以后想再给自己谋一份同样的差事,可就不一定有机会了。到时候该不会连养家糊口都做不到吧?”
说完,她又赶紧补充:“哦,也不是。还可以去找个什么富商、高官之女,做个赘婿,也能衣食无忧不是?”
“柳桑宁!”男人气得眼睛都在喷火一般。
柳桑宁却笑得灿烂,也懒得再跟他斗嘴,转身高兴地走了。
其余几个没有参与这场「战争」的人都看得目瞪口呆,彼此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对柳桑宁的「佩服」。他们着实没料到,这小娘子的嘴皮子竟然这么利索!
柳桑宁出了鸿胪寺,就直奔自家马车。一上马车,她二话没说就换上了吏员服,又将令牌挂在了腰间。头发在脑后绑了个高马尾,瞧着十分的利索,还有几分少年的英气。
今日跟着柳桑宁出来的是映红,她见自家姑娘穿着一身官服,一向稳重如她,也难免激动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柳桑宁的窄袖,赞叹道:“这官服穿在姑娘身上可真好看。”
“这还算不得官服,只能算是吏员服。”柳桑宁解释。
映红却不管这些:“总归都是给朝廷办事的,在我眼里那就是官大人。”
柳桑宁听着也心里头高兴,忍不住笑起来。
只是随着马车离自家府邸越发的近,她心里头也难免有些紧张。走到今天,她这期间桩桩件件都瞒着家里。如今要跟家里摊牌了,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情景。
尤其是柳青行,知道以后该不会将她生吞活剥了吧?
但事已至此,柳桑宁也绝没有退缩的理儿,她既故意换上这身衣裳,便是要回家面对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的。
等到了府门口,映红也紧张起来,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她用力握着柳桑宁的手,眼里满是担忧。
柳桑宁拍了拍她手背:“别怕,就按我说的,且去将嫡姐请回来,小娘也叫来。”
“是,婢知道了。”
柳桑宁下了马车便直奔家中嫡母温氏的主院。这会儿柳青行还未下值,她须得在他回来之前,将家中仅有的助力,都拢在自己手里才是。
如此,方可抵挡父亲的雷霆之怒。
第10章 联手智斗柳青行
柳府东南边有一个独立的小院儿,里头是柳家家祠,供着祖宗牌位。一般只有年节时分,或是家中有重大事情时才会进祠堂跪拜,平日里便只是供奉着,定期会有人过来查看香火是否燃着,然后换些新鲜的供果。
此时此刻,整个长安城被夜幕笼罩,晚上凉风阵阵,走在路上的人们都被风吹得一激灵,不由缩了缩脖子。
而柳家祠堂里,柳桑宁正跪在祖宗牌位前,已经跪了有四个时辰,膝盖都已经疼得麻木了。
主屋里,柳青行正铁青着脸大发雷霆,崔小娘与柳含章正跪在地上求情。
“你们少替她说话!她如今胆大包天,竟敢诓骗她老子!”柳青行平日里自诩读书人,就算发火也甚少这般大喊大叫,可今日却全然不顾读书人的脸面,一声高过一声,“像她这样忤逆不孝之人,就该将她送去内狱!”
「忤逆不孝」和「内狱」两个词一出,就连温氏也是颜色大变。今日柳青行这话要是传出去,那柳桑宁的名声可就尽毁了!
那内狱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关押官员有罪的女子家眷之地,送进去待上一段时间,人都要脱层皮!时间久些的,疯了的也是有的。
温氏见柳青行气得昏了头,发疯似的还要往下说,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抓住了柳青行的手臂,厉声道:“郎君慎言!”
大约是温氏从未用如此语气对他说过话,柳青行一时半会儿竟也怔愣了一下。
下一秒,就见温氏流泪满面,说着:“阿宁不论怎么说也是郎君的亲生骨肉,崔氏生阿宁那也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拼死才剩下这个孩儿。当初崔氏难产,生死关头她知道郎君盼着她腹中孩儿是个儿郎,便不顾自己性命抓着稳婆的手说保孩儿弃她。如此情谊,郎君可是忘了?”
温氏打的是感情牌,她这么一说,倒还真叫柳青行回忆起了当时的境况,的确很是凶险。他还记得崔氏命悬一线时在产房里大喊「保孩子!定要为郎主保住这个孩子,不要管我」,那时他的确是动容的,也暗自决定,若是母子平安,他日后定要待他们好。
只可惜,最后生出来的只是个女儿。
“郎君,阿宁小时候多亲近你啊,每日都巴巴盼着郎君下值归家,一点点大的人儿便知道站在院中候着郎君。她心中,是有你这个父亲的。” 温氏见这招有效,继续说着,“如今阿宁虽是瞒着咱们被鸿胪寺录用,可说到底录用阿宁是鸿胪寺卿王大人决定的,他看重阿宁才会录用她不是吗?如此一来,咱们柳家也是又有一人走上仕途,这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王砚辞的名号起了些作用,柳青行脑子就像是忽然在冰水里过了一遍,瞬间就降温冷静了不少。
温氏说在了点子上,不论柳桑宁这次是如何欺瞒他们,这录取她的终归是王砚辞。这位天子近臣……究竟是在想什么?他以为王砚辞绝不会录用女子的,这样通过正规的考试进入有司衙门的,柳桑宁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他呈报给吏部时,是否想过如何同圣人说?
此时柳青行还不知晓三个月后还有一次考核,更不知晓还有淘宝制,心里觉得柳桑宁这便是有了鸿胪寺的职位,心绪越发复杂起来。
他一直想要儿子是为什么?是为了传承香火,更是为了光耀门楣!因为在他心里,只有儿子才可以像他一般走仕途,才有机会封侯拜相。
可老天爷不长眼,偏偏叫他生不出儿子,只有两个便宜女儿。他为着官声,也不敢肆意纳妾,导致至今都膝下无子,真真是可恨!
本以为柳家在他手里仕途便要断了,可……可偏偏又叫他女儿也考了官?虽说像胥起点低,可鸿胪寺却不似其他官部情形复杂,像胥又是有语言要求的地方,人才本就少,晋升反倒比其他官部要容易一些。
若是将来柳桑宁能往上爬……
想到这里,柳青行整张脸忽然又沉了下来。他心里清楚,柳桑宁只怕是不可能往上爬的。录用她已是开了先例,但这先例不可能一直开。女子为官,想要往上升几乎是不可能的。
就拿圣上亲口破例进入太医院的如太医和国子监的文博士,她们当官已十数年,可也未曾见她们往上爬上去哪怕一丁点。
他哼了一声:“光宗耀祖?她那是抛头露面给咱们柳家丢人!”
说到这儿,柳青行便更气起来:“如今咱们跟徐将军家中在议亲,她忽然被鸿胪寺录用,要去当官,这算什么事儿?叫徐夫人如何想?当初徐夫人可是说了,就想给嫡次子找一个温柔贤淑,能安稳度日的女娘。我们那会儿夸下海口,如今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温氏低头蹙眉,心想当初夸下海口的人是他,可不是她。
“不行,我得找王大人,让他将这竖子的名字给划了!”柳青行越想越气不过,“明日我就去!”
“郎主不可!”一直跪着哭的崔氏忽然高声喊道。
柳青行斜眼看去,满脸怒气:“有何不可?!”
崔氏情深意切道:“王大人钦定的咱们阿宁,今日阿宁刚报了到,明日你便让他将阿宁赶走,岂不是在打他的脸面?”
“怎么,我要全了他的脸面,那我的脸面便可不要了?!”柳青行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自然不是,妾自然是向着郎主的。”崔氏赶紧说道,“妾是想着,郎主不想让阿宁当这官,又何必去找那王大人呢?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你什么意思?”柳青行这会儿又冷静了下来,“你说说。”
崔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温柔小意说:“与其去找王大人,不如直接让阿宁主动辞官。一来,她主动辞官合情合理,二来,她主动辞官后,日后若再想当官,变得圣上钦点才行,可绝了她今后再动此心思。”
这话一出,温氏和一旁的柳含章都是心中倒吸会一口凉气,一时半会儿竟有些拿捏不准崔氏的意思,她这怎么比柳青行还狠啊?不是说好了今日要一起平息柳青行的怒火,帮柳桑宁达成所愿的吗?
但崔氏没有去看温氏和柳含章,只一双眼睛殷切的看着柳青行,好似其他事都无关紧要,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是她最在意的。
说实话,柳青行到底是个男子,崔氏长得属实不错,这些年虽过得艰难些,但也依旧风韵犹存。被她这样看着,柳青行心里头也舒坦了不少。
心里头舒坦了,再想事情的时候脑子就不会那么轴了。他细细想过崔氏的话语,觉得崔氏说得确实十分在理。语气去为难王砚辞,不如叫自己女儿知难而退。
“你这法子倒是不错,可这法子也得那竖子乐意去做才能达成。”柳青行看着崔氏,似乎在等她表态。
崔氏也没有让他失望。只见她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然后郑重说道:“郎主放心,我自会劝说阿宁,让她主动辞官。只不过她才刚入职,次日就去跟上峰请辞实在难看,不如让她先待上月余,然后再去说。届时就说她无法习惯官场生活,这才请求辞官。”
柳青行想了一下,觉得倒是个法子。
但他有些不确定:“你确定你能说服她?”
“郎主放心,阿宁一向是听我的话的。”崔氏并没有正面回答,只这么说了一句。说完,她悄悄瞥了眼柳含章。柳含章忽然心领神会,立马也帮腔说道:“阿耶,崔小娘说得没错,阿宁向来都是听她的话的。如今阿耶若是强行不让阿宁去鸿胪寺,只怕反倒适得其反。再者,得罪了王大人,实属不值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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