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连连点头:“对,没错!”
柳桑宁翩然一笑:“那么诸位请看,我拼出来的,正好是三个红字。”
于是大家都伸长了脖子去看,只是他们离得有些远,实在是有些看不清楚。那几个婆娑人阴沉着脸,也有一个震慑周围的人不许他们靠近去看。
柳桑宁也瞧出来,于是又道:“还请王大人过来替大伙儿仔细瞧瞧。”
听到柳桑宁点自己,王砚辞眉毛微挑,随即便大步走了过来。他看了眼地上拼凑的碎片,点头道:“的确是三个红字。”
众人哗然,掌柜的眼前一亮,跑堂更是欣喜不已,嘴里念叨着:“就是三坛酒!”
柳桑宁面上露出笑意:“先前只顾着理论,倒是将这茬给忘了。酒坛虽然被砸碎堆在了一起,可写'红'字处的壁口厚,就算被砸也只是碎成几片,耐心些将它们从底下找出来,便能拼凑还原。为以示公平,还劳烦掌柜再拿一坛未开封的千般红来。”
不一会儿,千般红就被送了过来。掌柜当着众人的面将它打开,里头靠近盖子的壁口处,的确写了个「红」字,与地上拼出来的几乎一样。
“如此,确可证明此前跑堂说得不假,你们几位的确是喝了三坛这里最贵的酒。”柳桑宁冲着络腮胡说道,“千般红七贯一坛,三坛那便是二十一贯。”
络腮胡眼神越发阴鸷起来。
柳桑宁却不管他给不给自己甩脸色,迈步走到了桌边,用手帕捏起了盘中的黑虫,引得酒肆中不少人倒吸一口气。
“此虫名为百里虫,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相传它能够在百里范围内,精准地判别方向。此虫认主,在一定距离内,只要听到主人呼唤它的哨笛声,便会自行回到主人身边。所以一些喜欢捯饬蛊虫之人,最喜养它。”柳桑宁给在场的人讲解着,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又颇感新奇,就连王砚辞也忍住不多看了她两眼。
柳桑宁将百里虫就这么隔着手帕摊在手心,看向那几个婆娑人,其中有一位脸色已经变了,正是攀诬店家饭菜里有虫的那位。
柳桑宁继续道:“此虫不易得,要它认主更是要细细养上两三年。更重要的是,此虫只生长于婆娑国西南之地。这生长于婆娑国的虫子,又怎么会出现在咱们大雍呢?”
不等婆娑人狡辩,就有百姓嚷嚷起来:“原来是你们监守自盗啊!你们自己带来的虫子,还用来陷害店家,实在是可恶至极!”
“这几个竖子,摆明了是来吃白食的!呸,吃不起别来下馆子啊!”
“就是,丢人不丢人啊!”
“还好意思说别人,你们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看看自己是什么德性!”
……
一时间说得上是群情激奋。
络腮胡和几个同伴脸色各异,他恶狠狠瞪了那个说有虫的男子一眼,男子见状心一横,上前叫嚷:“你少污蔑我们!你既然说这虫子如此珍贵难得,若是我的,我为何要将它弄死?就为了这一顿饭钱?”
“咦,我何时说过是你的?”柳桑宁笑了下,见男子脸色奇差,她又将笑憋回去继续说,“再说了,我又何时说过它死了?”
“啊?没死?”一旁掌柜的也惊了。
王砚辞也微讶,他看向柳桑宁手中的虫子:“可它瞧着,的确是死了。”
“你也说了,是「瞧着像」。王大人有所不知,这百里虫有一特性,便是遇寒会自动陷入沉睡,非主人唤不得醒。”柳桑宁开始新一轮普及,“婆娑国四季偏热,没有冬日,百里虫在那儿是不会沉睡的。可是到了我们大雍就不一样了。如今虽然开春,可倒春寒却冷得很,这虫子觉得冷就自然而然沉睡了。沉睡时,看起来便如同死了一般。”
“巧言令色!”婆娑男子神色略显慌张,却还在嘴硬,“你说它沉睡了就是沉睡了?你如何证明它是活的?!”
“很简单啊。”柳桑宁挑了下右边的眉毛,手往那人腰间一指,“就用你腰间那哨笛吹几声,将它唤醒即可。”
婆娑男子听了后,下意识用手捂住他的腰间。可惜也晚了,包括王砚辞在内,不少人都已经看到了他腰间别着一支如成年男子中指长短的哨笛。
“既如此,还请阁下取下来一试。”王砚辞看向男子,他神色平静,可眉宇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之势,让那人不敢乱动弹。
男子还想敷衍过去,不料一旁不知从哪伸出一只手探向他腰间,唰的一下便将哨笛准确取走,然后放在自己嘴里胡乱吹起来。
哨笛发出不大但让人觉得有些刺耳的声音,不少人立即用手捂住耳朵。可他们的眼睛却都盯在柳桑宁手中的百里虫上。
一开始,百里虫毫无反应。就当部分人有些失望之时,突然有人大叫:“动了!”
只见百里虫的前足轻轻动了动,随即其他的足也跟着伸展起来。它的脑袋左右动了动,像是在辨别方向。随后,就见它背部忽然升起两只薄如蝉翼的翅膀,扑闪了几下便飞了起来。
吹哨笛的男子见状尖叫一声将哨笛扔到婆娑男子身上,随后赶紧往后躲,生怕百里虫会来找自己。
但很显然,百里虫的认主不仅仅是凭借哨笛,它在空中辨别了一下后,便径直往那位婆娑男子飞去,紧接着就见它熟门熟路地钻进了婆娑男子腰间别着的一个小葫芦里。
婆娑男子当场僵住!
柳桑宁轻笑一声,拍了拍手:“看,这不就物归原主了吗。”
络腮胡男脸已经黑成了锅底,他狠狠瞪了同伴一眼,恶声恶气开口:“此事既然是误会,那该给的饭钱我们自然会给。”
说着他扔了一个钱袋给掌柜,嘴里还说:“多的就当是桌椅的赔偿。”
掌柜的拿到一袋沉甸甸的钱,心里都快要乐开花了。先前的不愉快在钱的面前,顿时烟消云散。他刚要说几句吉祥话,就听到络腮胡又开口,这次是对柳桑宁说的。
“我与这酒肆的事算是了结了,可与你的事却没了结。先前你那番污蔑之言,照你们大雍律例,又该当何罪啊?!”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心里头都替柳桑宁打鼓。若是柳桑宁无法自证,被这胡人坐实了挑唆行径,那岂不是要获罪?按律例,大雍人既不可歧视番邦人,也不可故意挑唆两国百姓之情,违者可是要重罚的,最重的可能会判流放呢!
“这也正是我要说的。你说我污蔑你?那你可又有证据证明我方才污蔑了?我说了什么吗?谁能给你们作证?”柳桑宁盯着络腮胡,眼里满是讥讽。先前她差点就被络腮胡的话给带偏了思路,绕进去了。就如络腮胡说的,她不能证明他说了大不敬的话,那反过来他也不能。
柳桑宁义正词严道:“你们此等行径已经违律,眼下可不是你扔一袋钱给掌柜就能解决的。你之前说我没有物证人证,如今物证摆在这儿,你们也认了。至于人证,我也是有的。”
“胡说!你哪里来的人证?!”络腮胡怒斥。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他,鸿胪寺卿王大人!”柳桑宁一指王砚辞,王砚辞把玩手中折扇的动作一顿,朝她看去。柳桑宁还在继续,“他乃鸿胪寺卿,主管各附属国外交事宜。王大人乃语言奇才,会多国语言,婆娑语这样最基础的番邦语,他定是懂的,想必方才在楼上也听到了诸位之言。”
络腮胡的同伴们都有些慌了,他们刚才根本就没想到这茬呀!等他们再看向王砚辞,却见王砚辞只盯着柳桑宁。
“若是王大人一人还不够,那上头还有数位刚通过考试进入鸿胪寺当像胥的考子。”柳桑宁将声量拔高,手往二楼王砚辞之前所在厢房方向指去,眼神有意无意刮了王砚辞一眼,“他们当中也有懂婆娑语之人,定也听到了,可为我作证。”
王砚辞右眼莫名其妙就跳了几下,意味深长地看着柳桑宁。
柳桑宁也不怕他,上前一步问道:“对吗,王大人?”
王砚辞低头「嗤」地笑了一声,应道:“小娘子说得不错,本官的确是听到了,可为你作证。”
听到大雍官员都愿意出面作证,络腮胡和同伴们第一反应便是要跑。可他们刚一动作,外头就乌拉拉来了一帮衙役,领头之人一边捂着头上的官帽,一边气喘吁吁往酒肆里跑。
正是番坊的判官。
他第一眼就瞧见了王砚辞,赶紧来到他跟前行礼:“王大人,下官来迟。”
“倒也不算迟,来的刚刚好。”王砚辞瞥向他,“将这几位故意闹事的婆娑人先羁押回去,他们言语里对圣上无状,判官可要好好审一审。”
说完他又看向身后的长随,长随立即上前呈上几张纸,上头写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在王砚辞下楼时便问店小二要了笔墨纸砚,一个人在不起眼处将事情都记录下来。
他说道:“判官大人,这是王大人方才让小人记下的案件过程,你带回去翻阅便可知晓全貌。”
判官接过,立即叫衙役将这几个婆娑人收牢关押。一群人乌泱泱地来,又呼啦啦地走了。酒肆其他人热闹看完了,也都安心喝酒吃肉,掌柜与跑堂也都重新投入工作。
唯独柳桑宁与王砚辞还站在堂中,大眼瞪小眼。
柳桑宁自是不会放过这样能与王砚辞面谈的机会,于是她立刻说道:“王大人,楼上那几位今日方才中榜,还是不要扫了他们的雅兴,咱们换个地方聊聊,如何?”
“在下记起还有要事要处理,不若改天再聊?”王砚辞推辞。
柳桑宁挡住他的去路,皮笑肉不笑看着他:“不敢耽误大人办正事儿,我与大人一同上马车,就在路上说与大人听。”
见王砚辞还要推辞,柳桑宁抢在他前头开口:“若大人不愿,我便只好去吏部尚书府上叨扰,与他好好聊聊主考官与考生徇私舞弊走后门一事。哦,王大人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与吏部尚书幼女乃闺中之交。”
说完,柳桑宁便言笑晏晏看着王砚辞。
吏部管着百官晋升一事,年末百官的考核也是由他们来进行评定统计,最后呈给皇帝。若是有人在考官一事上徇私舞弊,若是告到吏部尚书跟前,自然也会引起重视。
王砚辞微眯了下眼,盯着柳桑宁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说:“那便劳烦柳娘子陪我走一趟了。”
两人前后脚出了酒肆,王砚辞的马车停在不远处,柳桑宁跟在他屁股后头毫不犹豫上了车。不远处春泥瞧见,立马让车夫跟上。
一上马车,柳桑宁也不来虚的,单刀直入道:“今日本想找王大人好生询问一番,为何将我落了榜,却录用了不如我的人。今日在窦家楼一见,我便全明白了。王大人这早就与那几位考生有了私交,录用的名单怕也是王大人早就心中有数了吧?”
王砚辞拧了拧眉,却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道:“此事已定,你与我分说这些毫无意义。”
“你可是心虚不敢回答?!”柳桑宁追问。
王砚辞眼皮一掀:“说了你又会信吗?人总是只愿意相信自己所看到的,所认为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聪明人。认定的事,旁人又怎能轻易改变。说了也不过是多费口舌罢了。”
柳桑宁哼了一声:“我看你就是不敢回答,才找这么烂的借口。”
对于王砚辞此等行径,柳桑宁自然是非常鄙夷的。对王砚辞初见的好印象,这会儿早就已经被撕得粉碎,只觉得他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但她今日,还必须得让这伪君子点头,让她进鸿胪寺才行。
她又道:“算了,我今日来也不是想跟你理论此事。你用不光彩的手段徇私舞弊,也不应该倾轧我的名额。不说旁人,就说那袁硕,他就只会呼罗珊语,我先前在你面前都至少展示了新济语和婆娑语,怎么着也比他更胜一筹吧?”
“婆娑语?”王砚辞微愣,“你考的是婆娑语?”
“对啊,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柳桑宁话没说完就反应过来,“你该不会是连我的考卷都没看,就直接撂了我的名字吧?!”
柳桑宁只觉得一团火气直往脑门冲,差点就抑制不住想要撸袖子了。
王砚辞右手握拳挡住口鼻轻咳两声,转移话题道:“所以你今日来找我,是想让我再破格一次,录用你进入鸿胪寺?”
“我来找你,是为自己……”柳桑宁的话才说了一半突然卡住,“破格?你刚刚说破格录用?”
没等王砚辞回答,她又道:“我打小就如儿郎一般念书,整条街上的儿郎学问都没我高,科举我都考得。若这次是科举,我对成绩有异,我还能去敲鼓请求查卷。你既然徇私侵占了本该是我的名额,当然要破格录用我了。”
柳桑宁说完,不由紧张起来,两只手垂在身侧却下意识地捏紧,两只圆眼就这么紧紧盯着王砚辞,生怕错过他的任何反应。
王砚辞看得有些想笑,忽然就有些想逗弄她。
他道:“你可知,就算是科举,你考卷答得漂亮也是极有可能落第的。也许是你哪句话不被考官所喜,也许觉得文字间不够有为官者的魄力……千奇百怪的理由应有尽有,你还觉得光是有学问就能当官吗?”
柳桑宁抿着唇没有说话,眼神却不安地闪烁起来。她知道王砚辞说得没错,她方才那样说也只是在赌而已。
“你今日当真是有魄力,有胆识,头脑清晰,反应极快。可若今日你是鸿胪寺官员,你或许明日就会丢了脑袋顶上的乌纱帽。”王砚辞眸色渐深,“你可知为何?”
第8章 破格录用像胥科
柳桑宁警惕地看着王砚辞,生怕他给自己挖坑,问道:“为何?”
“如酒肆这般人来人往之地发生冲突,涉及两国百姓,首要做的应是平息纷争,若有官司案子,也得交给番坊判官或是大理寺来审,并通报上官,先了解清楚对方来历。”王砚辞语气十分平静,听起来就像是在阐述一个非常浅显简单的道理,“但你今日直指矛头,官司还没审,对方身份你也没摸清,你就先给人定了罪。若是事态恶化,一不小心便会上升为两国外交之事,那到时候就不是简单的百姓纠纷了。你这口恶气是出了,可你想过会产生的后果没有?”
柳桑宁就感觉自己头顶有一盆冬日冰水泼了下来,浇得她透心凉。她很想反驳王砚辞的话,想说他这次对自己刚才指责他的话不满才故意抨击她。可她毕竟还是有脑子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王砚辞的话后,她觉得他说得的确在理。
方才她多少是有些情绪上头,为了大雍的百姓和颜面,对着婆娑国那几个人她想的是定要定他们的罪,揭穿他们的谎言。却没有再往深一点的层次去想。案子破了她很高兴很得意,就更没有去想这一层了。
王砚辞也没有继续往下说,而是留给柳桑宁时间好好自行思考。
过了一会儿,才见柳桑宁回过神来,神情有些扭扭捏捏,手却合在一起对着王砚辞行礼,嘴上说道:“王大人提点得是,受教了。”
说完她话锋一转:“但一码归一码,我或许于如何做好鸿胪寺的像胥经验还不足,可此次考试,我既胜过他人,至少应该有机会让我试试,而不是连考卷都未曾看过,便将我拒之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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