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桑宁这会儿也明白过来阿奴莉莉是在撒谎了。她的不快涌上心头,实在没料到去番事房轮值遇上的第一件事,居然就被人给耍了。
她厉声道:“还不从实招来?!你若是现在不说,被衙门的人查出来,那可就是试图骗取通关文牒的大罪!你若是肯说,没准还能从轻发落。”
阿奴莉莉也是没见过这种阵仗的,一时间也吓得两股颤颤。一旁的娇小女子忽然扑通一声冲着王砚辞跪下,然后用力在地上磕头,哭着说道:“都是奴的错,都是奴的错!请不要怪罪阿奴莉莉姐姐,她只是想救我!”
阿奴莉莉也跟着跪下,胆怯说道:“大人,我这也是迫不得已才铤而走险的。实在是……实在是阿克娅妹妹太可怜了。”
“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柳桑宁上前一步问道,“都说清楚。”
阿奴莉莉看了阿克娅一眼,阿克娅冲她点了点头,阿奴莉莉便心一横,开口道:“我是三日前认识阿克娅的,她是被人骗来长安的。那人骗她说带她来长安过好日子,阿克娅年纪小便信了。可没想到,那郎君来到长安后,就将阿克娅当牛马使唤,承诺娶她也不娶,只让她当他身边的通房婢子。隔三差五就要受他的凌辱折磨,还要干许多粗活累活。他稍有不顺,就拿阿克娅撒气。阿克娅想逃回呼罗珊,可她当初来长安是被藏在货物中带来的。既无路引又无通关文牒,根本走不了。”
柳桑宁皱着眉,问道:“大雍关卡如此严,她是怎么能一路混在货物里的?还能不叫人发现?”
大雍的百姓若是想前往非户籍地,都是需要路引的。若是想去其他国家,那除了路引还得有通关文牒。每一处进出城的关卡都十分严格,想要肆意混进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算是带着货物,也会试探性地检查表面。阿克娅只是相对阿奴莉莉和柳桑宁来说显得较小。但也几乎不可能藏匿在货物中不叫人看出来。
听到柳桑宁这么问,阿克娅眼里露出无限的悲伤,而阿奴莉莉则有些愤愤不平:“那是因为阿克娅那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童!她身量本就较小,十来岁时因在家中吃得不好,就更显小了。来长安后,她虽日子过得艰难,但好歹没饿过肚子,这才长开了不少。”
听阿奴莉莉这么一说,柳桑宁便明白过来。阿克娅竟是孩童时期就被拐了过来。而那时候她身量瘦小到藏在货物中间也不会叫人发现。
阿奴莉莉继续说:“我知道阿克娅的事情后,便想要帮她离开这里,离开那个暴虐的男人。路引她可以作为我的婢子共用,可没有通关文牒却不行,所以我才只能铤而走险。”
王砚辞听得眉头紧锁:“做你的婢子可以与你使用同一张路引,可通关文牒即便补办也还是你的名字,又有何用?”
这事儿柳桑宁却明白过来,她立即凑到王砚辞耳边说道:“王大人有所不知,呼罗珊那边许多奴仆都是没有姓名的。若是遇上出行需使用名字时,便用的也是主人的名字。”
呼罗珊国的阶级化比大雍严重得多,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的奴仆是不配也不应该拥有名字,他们应该一辈子依靠自己而活,从而不敢离开、背叛自己。只是这些事呼罗珊人是不会特意往外宣扬,许多人也都不大清楚这一点。
但边境之地的守关将士却一定清楚。
柳桑宁知道这些,还是多亏了摩罗大师。他年轻时游历四方广交朋友,不仅自己见识广,还有许多的藏书。即便他定居于长安,也时常能收到从四面八方的好友寄来的书信与书籍。
王砚辞颇感意外,瞥了柳桑宁一眼,柳桑宁立即露出一副「你信我」的表情。
阿奴莉莉也连连点头:“这位像胥大人说得极对!”
如此一来,倒是说得通了。
阿克娅脸上布满泪水,她心中害怕。不仅怕自己要回到那狼窝,还怕阿奴莉莉被自己连累。于是她也顾不上什么女儿家的脸面,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但凡露出来的地方,都是伤痕累累。
柳桑宁看得心惊,步子都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王砚辞感觉到她的动作,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盯着阿克娅的手臂面露惊色,想了想,伸手在她后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像是安慰又像是提醒她保持清醒。
柳桑宁打了个激灵,立即又回过神来。然后听到「咚咚」的磕头声,竟是阿克娅在冲着他们来磕头,嘴里求饶,希望他们能放过阿奴莉莉。
阿奴莉莉眼眶通红,伸手去抱她,嘴里念叨着:“苦命的阿克娅!”
柳桑宁看得心颤,鼻尖不由泛酸。在她不知道的角落里,还有女子过得这般惨。她不免生了恻隐之心,她看向王砚辞,心中期盼他也能心软一次,放过这可怜的女子,不要追究她此次为了逃命犯下的过错。
可王砚辞却只是冷冰冰开口:“你们二人,一人诓骗鸿胪寺像胥,试图伪造缘由拿到通关文牒,一人乃偷来大雍的黑户,皆触犯了我大雍律法。按律,你们需要跟我走一趟,暂且关押至番坊大牢之中。”
第21章 马车上的复盘
听到王砚辞的话,阿克娅与阿奴莉莉都双脚发软跌坐在地,两人抱着彼此,几乎有要抱头痛哭的倾向。
阿克娅还不死心:“大人,阿姊是被我连累,是我求着逼着阿姊去做这件事,真的不关她的事!她只是一时的善心,并未想过要违反大雍律例。”
“你求着逼着?”王砚辞挑眉看去,“那她在鸿胪寺中说的那些话,便也是你教的了?”
阿克娅以为事情有转圜余地,想也没想就点了头,阿奴莉莉想要阻止都来不及,顿时脸色更白了。
王砚辞便立即又问:“那你说,她是如何能随商队来长安?可用了旁的法子?”
阿奴莉莉想给阿克娅使眼色,可没想到阿克娅注意力都在王砚辞身上,根本就没看她。就听阿克娅跟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回答:“阿姊本就是商队统领之妻,是随商队正正经经来的长安,并未用旁的法子!”
她这话一出,阿奴莉莉面如死灰。
柳桑宁听得心脏一阵猛烈跳动,这会儿已经明白了王砚辞为何有此一问。他只怕是早就怀疑阿奴莉莉撒谎,故意套阿克娅的话。如今阿克娅说的话已经证实阿奴莉莉的确是在撒谎。她并不是什么还未出嫁的家中长女,更不是商队厨娘。而是商队最高管事者之妻,是商队里有头有脸的人。
王砚辞哼笑一声,看向阿奴莉莉:“诓骗官吏,罪加一等。”
阿克娅吓得立即看向阿奴莉莉,这会儿也明白过来,自己定是说错话了。可为时已晚,她们都后悔莫及了。
王砚辞看着她们:“你们是要等衙役来捉你们去大牢,还是现在跟我一起走出去,由我将你们送去衙门?”
阿奴莉莉和阿克娅对视一眼,还是阿奴莉莉先站了起来。阿克娅见状,连忙也起身扶住阿奴莉莉,两人互相搀扶着,表示愿意跟王砚辞走。她们心中清楚,若是被衙役从客栈里抓走,那日后恐怕长安的番坊里恐怕不会有客栈愿意接纳她们,还会连累到商队。
阿奴莉莉在短短时间内已经衡量清楚,跟着王砚辞与柳桑宁出去的时候,她还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平常无异。只是一只手紧紧牵住阿克娅的手,仿佛在告诉她不要怕。
几人一起上了王砚辞的马车。马车上阿奴莉莉和阿克娅紧张得不知道手脚该往哪儿放,她们怎么也没想到,王砚辞居然让她们俩上车。阿奴莉莉早就做好了准备,要一路跟在马车旁走去番坊的衙门。让她们上车,倒是让客栈里的人露出艳羡的目光,还以为她们是攀附上了权贵。
阿奴莉莉觉得自己看不懂这大雍的高官,心中忐忑难安,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王砚辞全程一言不发,只冷着一张脸将人送去了番坊衙门。番坊的判官听说王砚辞大驾光临,吓得赶紧出来迎接,脑袋上的乌纱帽差点都跑掉。
很快,阿奴莉莉和阿克娅就被衙役带了下去。判官信誓旦旦说道:“王大人放心,下官定好好审问这二人,该鞭笞鞭笞,狠狠关上些时日,再将她们驱逐出大雍,以后再不许踏入大雍半步!”
他这是想向王砚辞表态他一定会办好王砚辞亲自揪来的案子,柳桑宁在一旁听得心中不忍,又有些恼火。她知道不该怪任何人,法理自是要守的。可法理之外还有人情,她觉得王砚辞太过于无情,那两名女娘乃是情有可原,便是要罚,也不应罚这般重。
这判官一看就是想讨好王砚辞,定是会狠狠惩罚,她们若是受了重刑,还能活到离开大雍吗?
她脑子里乱得很,正欲开口求情,却听王砚辞说道:“此事尚未明了,判官也太着急了些。”
判官「啊」了一声,满脸迷茫,这还没明了?
柳桑宁也觉得有些不解,求情的话暂且吞回了肚子里,等着王砚辞接着往下说。
“她们虽有撒谎骗取通关文牒之行为。可若她们后来说的话属实,那便是事出有因。依着大雍律例,若为人所迫需自保者,所做事宜需考察缘由,再行定论。”王砚辞说这些话时,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语气也显得冰冷,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在阻止判官,“切勿自作聪明。”
判官只觉被数落,面子有些挂不住。可官大一级压死人,更何况王砚辞不仅官大了他好几级,人家还是经常见圣上的能臣!他可不敢在王砚辞跟前造次,更不敢反驳他的话,只得连连应下。
王砚辞又道:“找间干爽些的牢房给她们。再叫番医来替那位阿奴莉莉瞧瞧,她应是有身孕在身。”
判官听得一愣一愣,柳桑宁更是瞪大了双目。身孕?那阿奴莉莉竟是个孕妇?王砚辞是如何看出来的?
柳桑宁脑袋瓜里问号遍布,怎么也没想明白。
最后王砚辞丢下一句:“此事事关大雍与呼罗珊两国子民,她身怀六甲。若是在你的大牢里出了意外,事情便不是这么简单了。惹了番民众怒,闹起事来被圣人知晓,你头上的乌纱帽也就戴到头了。”
判官只觉得脖子处一阵冰凉,没来由地打了个冷颤。他点头如鸡啄米,生怕王砚辞不肯信他。
他甚至赌咒发誓:“王大人放心,我定会好生看管,绝不会叫人闹出事来,否则就叫我断子绝孙!”
柳桑宁忍不住一抖,这位判官发誓够狠。
王砚辞却只轻飘飘地瞥了判官一眼,留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嗯」,便领着柳桑宁走了。
回鸿胪寺的路上,柳桑宁心里头就跟被无数根羽毛挠了似的,心痒得很。她太好奇了,实在是没忍住,开口问道:“王大人,你是如何看破阿奴莉莉在撒谎的?”
王砚辞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你来鸿胪寺时间短,有些事儿不了解。那阿奴莉莉今日来番事房,紧张得坐立难安,见到我更是如惊弓之鸟,便已是反常。”
柳桑宁不解:“平头百姓见着官吏心生胆怯也是正常之事,为何反常?”更何况还是在官府里,自是更紧张了。
“那是进了衙门,见了衙门之人才会如此紧张。可我们鸿胪寺与那些衙门不同。”王砚辞语气平和,“鸿胪寺自在此地设立办事处,为的便是能及时解决番民的难事。这十几年工夫下来,番民早就清楚鸿胪寺的番事房是能为他们办事,解决困难的,所以他们并不惧怕。若你早个半年来,还能瞧见有番民揪着像胥闹事的场景,他们都敢如此,何谈紧张?”
“可阿奴莉莉毕竟是女娘,胆子小些也说得过去呀。”柳桑宁声音不大地反驳。
王砚辞轻笑一声:“你还是资历太浅,未竟之事太多。你可知,最常来番事房寻求帮助的,正是女娘居多?”
柳桑宁微微张大了嘴,这件事她还真不清楚。这下她不吭声了,照王砚辞这么说,阿奴莉莉的确过于拘谨了。她有些懊恼,若是她经验丰富些,或许也能一眼瞧出不对劲。
但她还好奇:“那你后来为何会知道阿克娅在她房内?当时咱们进房子里,阿克娅是连半句声响都没发出来的。”
问完柳桑宁又道:“而且我也瞧见了,那桌上只有一只茶杯。”
“你倒也算得上细心。”王砚辞对于这点还是称赞了一句,可柳桑宁却觉得这称赞反倒叫她有些难为情。王砚辞继续道,“但你没注意, 屋子里的矮凳却有两把。那样逼仄的房间里,连桌子都那般窄小,又怎会放两把凳子?”
柳桑宁愣了下,随即又听王砚辞说:“我摸了桌上的茶壶,里头水还是热的,可见是刚要不久。但阿奴莉莉光是去番事房一来一回就要费不少工夫,屋子里怎会还有热茶?”
三言两语王砚辞就说了个清楚。柳桑宁没来由地生出一股感慨——真不愧是鸿胪寺卿。
这会儿她对王砚辞是由衷地有些佩服,她本以为他这样的世家公子。虽聪明读书好,可不见得就细心,更别说观察入微了。可没想到,王砚辞这观察力和分析力,都快比得上专擅破案的大理寺捕头了!
柳桑宁自认自己也算得上是个观察细微的人。可今日大约是先入为主地认为阿奴莉莉这样的弱女子不敢撒谎,又有王砚辞在前,她这才松懈了。思及此,柳桑宁立即在心中痛定思痛,下回定要仔细警醒些。
“你后来,其实也猜到阿奴莉莉与商队关系匪浅了吧?”柳桑宁看着王砚辞,她虽然是个问句,可说出来却很是笃定。
王砚辞微微勾了下嘴角,算是默认。他有瞥见柳桑宁嘴唇嚅动,像是想问又不好问的模样,干脆自己先开了口:“你是想问,我如何知晓阿奴莉莉有身孕吧。”
见柳桑宁不吭声,他便自己回答了:“我曾浅学过医术,见她面相身形便瞧出了些。后又观她下意识会护住肚子,便觉得八九不离十了。”
“你竟还习过医?!”柳桑宁惊讶极了,觉得这王砚辞莫不是神仙转世?否则哪来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学这么多东西。
王砚辞却没有回答,只是眼底似有笑意蔓延。
第22章 压在心里的难受
之后马车里便安静下来,直到柳桑宁从马车上下来进了番事房,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王砚辞倒是如往常一般话少,只是他周身气质如玉,又恢复成平日里见到的温润君子的模样,与先前在客栈里冷眼质问那两位番邦女子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柳桑宁忍不住从番事房的窗户处探头去看王砚辞的背影,欲言又止。其实她心里还是有许多想说的,比如他为何不能等查明以后再送阿克娅进大牢。又比如阿奴莉莉只是想救人,且并未成功,又怀有身孕,可否高抬贵手放她一马?
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因她心中清楚,王砚辞是在做正确的事。法理便是法理,若是人人都将情理放在法理之前,那这天下便会乱了。她更清楚,她不能因自己的不落忍,而去做违背律例之事。她若是做官,便是要公平公正一些,这样的公平公正,自然是要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
况且,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阿奴莉莉和阿克娅依旧也有撒谎的嫌疑,谁又能保证她们后来说的话都是真的?
可柳桑宁依旧心中难受。这种难受似乎已经无关于今日阿奴莉莉是想诓骗她拿到通关文牒,而是她在看见阿克娅时就已经开始难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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