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她渐行渐远,身影消失在葱郁林樾间,他才回头跟着师兄往学堂走。
师兄拿来一个白玉筒,里头都是没被抽取到的草药名。“韶师妹让你在这里头选一个名字,你愿意吗?”
他点头,伸手从玉筒抓了一个小纸团子。
师兄接过纸团展开,笑道:“商陆,陆有六之意,刚巧你是今年药谷收的第六个弟子。”
他把小纸团揣进衣袖里,回到学堂一笔一划地写韶宁的名字,写完,他展开纸团,开始学自己的名字。
学堂散学,商陆回到分配给他的小院子里,用树枝把地面的正字擦掉,重新划了一笔。
上次他们说韶宁十天后就回来,他在地面写‘正’字,两个字还没写完,她就回来了。
但是她又走了,商陆瞧着地面浅浅的一横,学着韶宁平时求神祈佛的样子,被养得有些肉了的小手合十求保佑,希望能早些见面。
他如此反复地写,有一日起来发现昨夜下了雨,满地落叶,写下的的‘正’字全被冲走,荡然无余。
他丧气垂下头,突然意识到天会下雨。
后来他还意识到,不止天会下雨,更多的是,命不由人。
辰课时他偷偷撕了一页纸,揣进怀里。他在纸上一笔接一笔,一日复一日的写,还没有写到纸页装不下的时候,他先听师兄师姐谈起了韶宁的死讯。
韶宁死了,她的名字,后头跟着一个‘死’字。
商陆奔向相旖山,山头成了一座大墓。姻缘台与众人尸骨一起,长眠于地底。
天与未亡人齐哭,雨珠打在泥土上,打在他血肉淋漓、可见白骨的十指间,他要见到韶宁,哪怕是她的棺椁,他不信他与她一别即是永远,哪怕是黄泉地狱门,他也要找到她。
雨停风止,商陆不知道自己挖了多久,十指早已经没有知觉,心尖是不可承受的剧痛。他失力摔进泥泞中,污水呛入口鼻,他想或许他会在此时死了。可是他还小,跑得不够快,拼命追也追不上韶宁轮回的步伐。
他想起师兄所言,韶宁是死在了魏枕玉箭下,在众目睽睽之下魂断香消。商陆双手并用地爬起来,起身向着墓的方向虔诚叩首。
天下人负尔,当以血偿之。
他跌跌撞撞下山,不知自己要去何方,他脚步不停地走,哪怕前方是死路一条。
药谷丢了个小弟子,最先还有弟子把此事上报宗门。后来魔气肆虐,众人忙得焦头烂额,死的弟子不计其数,此事自然也被搁置了。那弟子的宗卷被埋没在众多请书中,他的名字被宗门遗忘。
又过了几十年,一邪修手执双刃,以杀入道,手中长直的双刀如厉鬼索命。‘商陆’二字唤醒了少部分人零星的记忆,再往深处想,怎么也回想不起。
他只杀正派弟子,慌张逃窜中大部分人都记不清他的模样,只知道他唇下有颗妖冶红痣,点在过于苍白的肌肤上。
偶尔他会大发慈悲,放过一两派弟子,比如说承平宗的药谷,比如说合欢宗。
合欢宗弟子多是美人,惊慌躲在掌门身后,个个泪如雨下。花容与涂着丹蔻的手捻起香帕,心疼地替弟子擦眼泪。
劫后余生的她面上挂起一如既往的笑,打量眼前修士,“商六爷,几年没见,还是不会怜香惜玉啊。”
褪去了稚嫩皮囊的青年身着劲装,一身冷冽杀意,腰间别着两柄长刀,笔直锋利的刀刃映着烈日,平白让人胆寒,唯有唇下那颗朱砂痣是故人模样。
她知道自己的命被留下是沾了谁的光,其他人的命被夺走也是因为同一个人留下的孽。
他转身远去,她知道他要做什么。
花容与叫住了商陆,“若你真能见到她.....”
商陆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就说有空来合欢宗玩。”
见他头也不回地远去,花容与正色大叫喊道:“不开玩笑了,就说赤金奴的崽子都长大了,全部开了灵智,他们都在想她。”
看他身影消失在水天一线,她抚上从未老去的面容,难得不开心:“我也在想她。”
后来花容与数不清过去了多少年,杀道之主商陆彻彻底底地疯了,刀下不知斩灭了多少亡魂,他杀红了眼,无论是妖魔还是鬼仙,逢者必杀。
花容与面无表情地想,如果韶宁知道他犯下的孽,她肯定不会想复生的。
不知商陆会不会走燕执夷的老道,身死后堕入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在没有将韶宁复生之时,商陆知道自己不能下无间,他孤身前往暝昏山夺取移魂盏之时已有准备。当众仙家布阵诛杀他之时,他用残存的法力将魂魄封印,借此不入轮回。
万箭攒心之时他还是在想韶宁,想她死去的那一日,是不是也这般疼。
可惜到他死时,也未曾问出口。
沉睡的魂魄陪同那些未对韶宁说出口的话一起,被封入永不见光的寒渊,历经沧海桑田世道万千,或是沉寂万年从此消散在人世间,或是.....
云开复见天,与君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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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
考虑到部分宝贝可能不看作话,所以插一个商陆线的解释。
之前没点明,但是有暗示,如果宁宁不穿越,就是原著的线,商陆也会活下来。
会变成纯粹杀戮机器,他也会被仙家杀死(后头有一点暗示以及具体写他的线),不是因为夺取移魂盏而死。
宁宁记忆里的原著就提到过他,原著只说商陆死了,邪修一直想办法复活,但是失败了。
失败原因是去无间了。现在失败的原因是因为封印魂魄了。
之前苦泉那里,宁宁遇见的商人告诉她商陆是因为夺取移魂盏而死,这是宁宁不知道的事情。
因为商人看见的是被改变的历史,宁宁看见的是原著的正常时间线。
灵巅规则下的宿命因果,是怎么走都会走到一处的,很难做出大的改变。
说多了涉及剧透。
第37章 第一条鱼:好骗又好哄
香断阵止。
韶宁骤然睁开眼,她睡在莲花座下,续阵的香一断为二,莲花座上的执夷仍闭着眼,他眼尾发红,鸦睫无意识颤动,似在经历巨大痛苦。
她坐在冰凉的地面呆愣片刻,低头脚腕天命结显现了身形,忙低下身子去伸手去解。
简单的结在她手中乱得没有章法,如何也解不开,欲哭无泪之时,一只手攥住她手臂,将韶宁拉到身前。
韶宁手下摁着莲花座,仰头与执夷眼对眼,“师尊.....尊上。”
“事到如今,你还想解开天命结吗?”
“姻缘台只为有情人流转。若你对我全然无意,天命结从何而来?”
“可我已经有道侣了啊。”她想抽出手,被执夷攥得更紧,“尊上又哄骗我入阵,又诳我解天命,结果只是想要这个毫无改变的结果吗?”
执夷:“你有没有想过,这就是燕执夷的既定命运。在三千年前你就已经成为我的道侣,难道还有谁能比我们早一步吗?”
韶宁面上的表情一瞬间凝固,她被抱上莲花座,失神地接受着他的吻,“你又骗了我什么?”
“万事皆有因果,过去的因结就如今的果。如果你没有回去,燕执夷会死在了荒漠之中,你不会被天命结束缚,与我绑在一起。”
他将韶宁压在莲花座上,情不自禁在她唇角落下一吻:“我从燕执夷走到现在,历经三百年无间之苦,挨过千年修行化为人形,都是为了今日重逢,你就不能可怜可怜我么?”
温热的吻落到她锁骨间,韶宁哆嗦着唇道:“你说,我为了未来去改变过去,结果因为被改变的过去而掌控了未来?”
“多么荒谬!”
“如何荒谬?宿命就是如此,无论你怎么走,最后结局都会指向同一个。”她衣裳敞开,怀中碎成两半的小玉牌落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执夷对她很熟悉,“就算你我没有在三千年前相遇,就算燕执夷在大漠中死了,他依旧会下无间,三百年后成为罗睺的魂源。
“凶厄在罗睺成年寻妻之时找上我,要我为你护魄,以你我婚约为据。”
“重返深渊的你一无所知,想必不会接受和罗睺的姻缘。我既然被你拒绝,又对你没有情意,何不直接选择开启阵法成仙封神?”
“阵法再起,你回到过去。”长指勾住韶宁脖颈间红绳,他熟稔地往外一拉,“你看,宿命又一次联结成环,我们相遇。”
系统洋洋得意:‘这就是我给你说的宿命,灵巅的自我修复能力很强的。’
它还想说什么,眼前景象突然变成了雪花屏,灵巅自动切断了它和韶宁的联系。
还没脱完呢就把它屏蔽了......绿色健康版名不虚传。
感受到她的抗拒,执夷直起身子,他捞起长袖露出腕间守宫砂:“我为你守身千年,你当真一点怜惜都不愿给我。”
“又不是我让你守身的,阵中那一夜并非我情愿。”
执夷直言:“药是你下的。”
韶宁反驳:“并非我本意。”
“你答应做我的道侣,后半生同我归往相旖山,做一对神仙眷侣。还是说,这些你都在骗我?”
执夷直直盯着韶宁的眼,他知道韶宁是在骗他,她不过是想借此消除燕执夷的业障。可他偏偏想要亲口问她,只要韶宁愿意继续骗他,他就信。
她愿意花心思骗他,定是对他有情意在的。
若她不愿意骗他,他就为心魔所言付诸行动,把她关进不见光的独属于他的囹圄。
好歹与燕执夷做了几日道侣,她怎么不知道他露出这个神色就是在想坏心思,这个男人肚子里全是坏水。
“那是因为,我,可是我现在......”话在喉咙游走一圈,韶宁偏过脸,眼睛正好对准他撑地的手臂,殷红的守宫砂映入眼底:“我家里还有一个。”
“你敢为了别人不要我?”
韶宁的思绪被撞得一团乱麻,断断续续祈求道:“你,你给我些时间好不好,你知道,”
“你知道我一时半会儿处理不了,多等等可不可以?”
反正都等了三千年了,再多等等也无妨,可他依旧有些不甘心。执夷面色阴晴不定,问:“缓兵之计?”
小臂上的朱砂痣逐渐褪色,直至完全消失。韶宁听见头顶传来冷哼声,“哼。每个月你就只到善神殿一次吗?”
她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是把人哄好了。“我,我有时间就来。”
话音刚落,朱门被敲响的沉闷声回响在善神殿,门外传来小道童的声音,隐隐约约,听不真切:“尊上,明光宫宫主......”
执夷握住韶宁乱动的两只手,放在唇前轻啄:“不见。”
门外声音静谧了一瞬,韶宁以为小道童走了,倏尔听见他又道:“可宫主说......”
执夷声音压着不耐烦,“叫他滚。”
......
善神殿外,小道童面上常年不变的笑容濒临崩溃边际,他对身后戴着陶瓷面具之人歉意道:“宫主您也听见了,尊上现在正忙,实在无法抽身。”
陶瓷是纯白色,未染点墨,听罢他问:“殿内是何人?”
“尊上的妻主。”
确实来的不是时候,他几下思量,转身出了伽蓝园。
......
执夷如小道童所言,忙得抽不开身。他在韶宁眉间落下一吻,“有时间是多久?”
“每个月五日?”
看他面色骤然冷下来,她忙道:“七日,七日,深渊离这里很远,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那我搬进深渊帮你。”
韶宁惊出一身冷汗,一个洛殊观都把魏隐之气得够呛,再加个执夷,深渊岂不被搅得天翻地覆。
“不了,我家房子太小了。刚才宫主还找你有事,我会尽量来看你的。”
莲花眸跟随着韶宁的动作,看她穿戴好衣裙准备往外走,执夷一动不动,直到她倾身在他唇侧落下一吻,才松开了牵着她的手。
韶宁小心翼翼阖上朱门,拢紧衣襟遮住脖颈间的咬痕。她埋头快步走路,不慎撞到一人:“对不起对不起。”
她没有抬头,只看见了他的绣着金纹的白袍和半截银发,那人伸手虚虚扶了她一把,没让她向后摔个底朝天。
韶宁小声道谢,头也不回地向门外跑。
他回头,跟着小道童再次往善神殿走,“方才那弟子是?”
小道童答道:“她就是尊上选定的妻主。”
小道童第二次敲响善神殿大门,见朱门缓缓从里打开,温赐的思绪千回百转,仍停留方才遇见的弟子身上,选定的妻主?却搞得像偷/情?
第38章 第二条鱼:好哄不好骗
韶宁往深渊走,她还不知道要怎么跟魏隐之交代这些光怪陆离的东西。
告诉他她到了三千年前,和别人做了几日道侣然后留下一堆烂摊子?并且她还在三千年见到了他娘的偶像,虽然没有和他娘的偶像碰面,但她被他娘的偶像一箭穿心杀死了?
算了,还是不这样说了,听起来像骂人。
她又想到深渊之下埋藏的深渊之心,说不定能在上头找回一些禁忌主的记忆。韶宁打定主意改日去试试,身心俱疲的今日就别了。
深渊今日也在下雨。她用灵力化伞,淌过小水洼回到小木屋。
大耳朵狐狸正坐在屋檐下,耳朵湿漉漉的滴着水,满眼沮丧。见到韶宁,他耳朵飞快地竖起来,身后尾巴左右摇晃,“妻主.....”
待韶宁走近,看清她眉眼后他表情呆滞,耳朵软趴趴地垂了下去。
“怎么了?”灵力绕上韶宁指尖,透明的伞消失,她揉了一把他耳朵,薅下来大把雨水。“怎么待在外面?”
他委屈地朝炊烟袅袅的厨房看了一眼,目光移到韶宁眉眼间,更伤心了:“妻主在外面有人了。”
狐族天生对风月之事具有敏锐的感知力,他之前一见韶宁眉间的青涩,就知她从未沾染过风月之事。
早上洛殊观还拿此事嘲讽魏隐之不得宠爱,未曾想妻主一回来,眼底眉梢都挂着媚意,为她本来颜色就好的面容再添几笔明媚。
他知道她在外头有其他野男人,才嫁给她第二天,她就在外面有新欢了。
“什么有人了?”魏隐之刚做好饭,踏出厨房叫韶宁吃饭,正听见洛殊观所言,不禁反问。
洛殊观推开身前的韶宁,垂着蓬松的尾巴回了里屋。眼前房门被重重阖上,吓韶宁一跳。
她跟着魏隐之走到厨房,“你和他吵架了?”
魏隐之挽起袖子替她舀饭,闻言扬眉道:“你心疼他?”
一个燕执夷就够了,他本就因此事心神不宁。那狐狸还跑过来问他和韶宁成亲多久了,怎么还没有洞房,是不是韶宁不想碰他,还是说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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