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道:“我道是什么事呢,你就是算太多了,账哪是这么算的,这外面的厨子进来,哪里有自己家里的厨子放心?再说万一哪天他不来了,那不又得临时找人么,多麻烦,咱们府上还不缺这点钱。”
宋胭没再纠结这事,又问:“听说二婶嫌周妈妈总告假,准备撤了她的职,心中可有新的人选?”
二太太笑:“这个确实没有,不过我想着,也不急,你想这一个管事的工钱可比普通仆妇多一半,好端端的,弄那么多管事做什么?这顾妈妈是府里的老人了,做事十分本分,你尽管放心,那周妈妈与她合不来,以前还好,现在做了管事,在厨房里专门与她作对,天天弄得厨房乌烟瘴气。”
“二婶这是怪我之前乱提拔人了?”宋胭缓声问。
二太太反应很快,连忙否认:“这你可真多心了,我绝没有那样的意思,厨子少是真的,厨房乱、天天吵架也是真的,不信你去问。
“原本这是你当初定下的,我该和你商量商量,但这不是看你怀着身孕么,我又怕打扰了你休息,又一忙就给忙忘了,你可别往心里去。”
宋胭点头:“我明白二婶是为我好,只是这厨房里吵架便该想办法制止她们吵架,而不是直接撤掉一个职位吧?”
“那不也省一份月钱么?厨房最重要是做菜好,不过记个账,哪用得着那么多人,再说别人我不敢保证,顾妈妈却是靠得住的。”二太太道。
宋胭叹一口气:“再靠得住,也是人,时间长了,银钱从手边过,又无人管束,怎能不动贪念?
“譬如我就知道这么一个主母,长辈看中她,让她管着后院的事务,几年下来,她便将至少几十万公中的银子贪进了自己的口袋。”
二太太面色一凛:“你这是什么意思?”
宋胭看她一眼,继续道:“这主母最开始也是好的,差不多到第三年,就开始从中贪钱了。正好那一年南方大水,什么都贵,府上开支多一点也正常,便没人理会这事,但从此以后,府上开支就没下来过。
“再到后来,他们府上有个人升了大官,府上应酬往来就多了,开支用度又与以往不同,高出了许多,也无人在意。他们家太夫人过世了,只有个太老爷,太老爷又不管这后院的俗务,便从没怀疑过她,也没查她的账,她的胆子也就越发大。
“到后来甚至胡乱记了个账本,上面大笔大笔的上等丝绸、丝线买入,全是找苏州一个绸缎庄买的,结果整个苏州都没有这个绸缎庄。”
她说到前面,二太太脸上还是愤怒、不屑,似乎被诬蔑,也马上就要那胆敢诬蔑的人付出代价,但等宋胭说到后面的丝绸,二太太脸色才大变,陡然白了一阵,随后才强作镇定,再次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样子。
宋胭继续道:“除了这个假的绸缎庄,还有薪柴、碳火,每年也有几百两的花账在里面。”
二太太此时和她挑明:“你是说我从公中贪钱,你倒说说,你有什么证据?若没有,你看看,我可是你婶婶,要不然我们这就去你祖父面前,你当着他的面说,让他听听你怎么诬陷长辈!”
“证据就是你们做的那些假得可笑的烂账,二婶当我如何看出这些?当然是做账的人太差,账做得太假,处处是漏洞!”
二太太冷笑:“你会做账,便用做假账来诬蔑人?我的确没你会看账,总不至于因下面的人记错了账,我没看出来,就要处罚我吧?你就能保证你核对的账没有半分错的?
“还有什么,假的绣庄,你是苏州商行还是什么,知道所有的绣庄?只要国公爷同意,我明日就让人去将那苏州绸缎庄的东家给请过来!”
宋胭道:“苏州太远,舟车劳顿的,就不必了,二婶倒是可以去把济世堂的东家找来。”
二太太整个人一顿,半晌才惨白着脸问:“你说什么?”
宋胭回答:“因为发现了绸缎庄的事,我就想,二婶这么大的胆子,应该不会在这一步收手吧。正好我看近几年府上总会采买许多万和堂的补药,什么虫草,灵芝,山参,至于阿胶银耳这些就更不必说了……因为长辈们年岁大了,常喝些药酒、药膳,滋补身体,与其一次买一点,不如一次多买一些。
“结果我有一次去厨房,正好厨娘在泡燕窝,我发现那燕窝炖出来尝不出差别,但干燕窝却有细微色泽不同,我留心查看过好多次,又特地去万和堂买了燕窝来看,最后确认,咱们家的药材补品,真假掺半,不是细心查看炖煮前的品相,根本发现不了。”
二太太紧着呼吸问:“那你的意思是,那万和堂卖假药?”
“不,我的意思是,二太太委托别处制假药,打上万和堂的标记,再给祖父、或是大太太、或是我吃,至于二婶自己和二叔那里,我就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们一样掺了假,还是纯纯正正的万和堂的货。
“假的那一半,来自于济世堂,里面的东家,竟是花妈妈的远房表哥。”
二太太一阵踉跄,无力地坐在了旁边椅子上。
她从中贪钱,也许国公爷能忍,看在小儿子的面子上也能网开一面,不予追究,可她给国公爷喝假药呢?
当然,那不是假药,那只是次一些的,譬如野山参不是野山参,而是次一些的园参,但那确实不是万和堂的。
宋胭继续道:“我还听人说,那济世堂闹出过人命呢,说是有人出高价买山参去吊命,却被济世堂给了萝卜根,最后命没救过来,那家人抬了尸体在药铺门口放了三天,领了赔偿才作罢。”
“你胡说!”
她好歹交待了用园参,怎么可能用萝卜根!
宋胭道:“是不是胡说,我派出去的人能打听到,二婶的人应该也能打听到才是——当然,不能让花妈妈去打听。”
这意思便是……花妈妈信不过。
二太太陡然一愣,突然想起来,她会用园参冒充万和堂的野山参,那济世堂,会不会再用萝卜根来冒充园参?
商人哪有不奸的,她又怎么能保证他们完全按她吩咐的来做?
若真有萝卜根,若被国公爷发现……
二太太整个人都瘫软在椅子上。
第77章
许久,她哭了起来:“是我糊涂,你二叔不事生产,买起花鸟来多少钱都花得出去,家里的事却一概不管,我要将人情往来安置好,要让芝儿风光出嫁……才会一时鬼迷心窍,可我绝没有贪墨那么多银子,我又怎么敢拿假药去糊弄国公爷?”
二太太声泪俱下,恳切道:“我也交待过,送你那里的补药绝不能差,你怀着孩子,我怎敢叫他们乱来?定是他们从中调包,蒙骗我,你信我,我真的……
“知道你那没用的二叔把爵位弄没了,我又只生了个女儿,实在走投无路,我才惦记你手上的账务,怕你年轻能干,抢了掌管公中的权力,可要说用假药害你,我对天发誓,绝没有那个心!”
说着她越发伤心起来:“你家的大郎,是个能干的人,比你二叔能干十倍百倍,可我却不同,我在娘家样样不比别人差,到头来嫁了你二叔,却样样不如人,别人同我一样的,早就有了诰命,我什么也没有,还要天天替他操心……
“我只恨自己命不好,恨自己不是个男人,要是个男人,我便去外面闯荡了,哪里用得着缩在这后院心惊胆战赚公中的银子?”
“二婶……”
“我怎会不知,若被发现,我在魏家这半辈子的脸面都没了……可我没办法……处处都要钱,所有人的生计都压在我身上……”
宋胭不由动容,她也看在眼里,知道二叔不算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少爷,只顾自己玩乐,没有半点担当在身上,二婶却不同,她是真有谋略手腕、也有雄心的,奈何她做到顶天,也只是一个让人夸赞的主母。
二太太恳求道:“胭儿,看在我也是真心带过你,真心想让你掌家的份上,别将这事告诉你祖父好不好?他年纪大了,我怕自己让他寒心,也怕他看到咱们婶婶和侄媳闹到这份上伤心,影响了身子……”
宋胭靠近她道:“我原本也没打算将这事告诉祖父,只是二婶,我觉得那苏州绸缎庄的事得停了,那些钱太多了;济世堂的事风险更大,那赵三爷是个市井里长大的商贾,能有什么底线?二婶是内院中人,又不能常去他铺子里看,就是花妈妈也没机会看着他,他能做鬼的机会多了去了,一旦出了事,不是二婶担干系吗?”
二太太抓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哭着点头道:“我自然也心悸后怕,每日连觉也睡不好,我听你的,把这些都停了……银子能补的,我就补一些……枉我活了半辈子,还要你这侄媳来提醒……”
宋胭劝她:“二叔虽没做大官,却也不怎么惹二婶生气,事事顺着二婶,也能常陪在二婶身边,这也是二婶的幸事不是吗?二婶是国公府的太太,再不济也比外面许多人体面,如今又有了小女儿,我倒觉得二婶不比任何人差。”
二太太点头,终于慢慢止了眼泪,又与她说几句话,抽泣着认错,宋胭也劝慰了她好一会儿才离去。
这事似乎就解决了,二太太应该不会对她一再相逼,只是她心里总有些不安。
她暗中查二太太的账,二太太就不恨她吗?但眼下情形,她也不可能再去告诉祖父了,毕竟已经答应了二太太不说……
如此纠结好久,想着事情已了,再多想无益,才强迫自己放下。
绣春堂内,宋胭走后二太太仍一个人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想着什么,隔一会儿,突然起身,擦去泪水,将花妈妈叫来。
待花妈妈过来,她亲自去关上门,看着花妈妈厉色道:“听着,出大事了,你现在赶紧去把那些剩下的虫草、人参、燕窝,都收起来,报一个受潮发霉,然后扔掉了,林妈妈那里和她打好招呼,由她认下这事,保管不力,后面补偿少不了她的。”
花妈妈连连点头,二太太再次交待:“一定要和林妈妈对好词,如何霉的,如何扔的,都要对好,账本上要写明白,是五天前扔的。”
花妈妈去了,二太太又叫来自己身边替自己理账的大丫鬟妙妙,拿出几本账册来,摊到她面前:“这是大奶奶之前管家时的账,你在上面找,找找哪里能找出问题来!”
妙妙便开始找,她细细翻了好几页,最后看着着急的主子,无奈道:“太太,我怕是找不到……大奶奶做账比我好,名目也比我们之前做的细,我翻了这会儿,没见着什么做错的。”
“那就继续找,找不到大错处,你与花妈妈也都用不着了,一并发卖了事!”二太太一副杀气凛然的模样。
妙妙大骇,立刻开始在账本上找起来,此时她才明白主子的意思:没有错误也要找个错误出来。
直到翻了近两个时辰,妙妙还没找出来。
二太太在屋中焦急地来回转圈,直到她经过窗子,看见窗外阁楼的屋顶在阳光照射下泛出耀眼的光,被晃到眼睛。
她突然想了起来,脱口而出道:“琉璃瓦!”
说着就朝妙妙道:“不用找了,去叫东街的黄婶子过来,我有话问她。”
妙妙心虚又如释重负地放下账本,应一声,连忙出去找人。
……
魏祁下午回来得早,却只到后院拿几本册子,就要去景和堂。
宋胭问他:“你不先用饭吗?”
“不了,还不饿,给我留着,我待会儿过来吃。”
“你……”宋胭似乎有什么要说,见他着急去景和堂,便又停下了。
魏祁却抬眼看她,问:“怎么了?”说着想起来,“是秋月的事?你今日见那护卫了,叫什么?”
难得他还记得这种拉媒的事,宋胭笑笑,可不想与他聊这些,连忙道:“不是,是——”
她还是决定和他说一说,今日这事其实闹得很大,她又一直觉得不放心。
她将他拉到房中来,低声道:“你回来时见到二叔或是二婶了吗?”
魏祁摇头:“没有。”
“有件事……”宋胭凑到他耳边:“我之前发现二婶的账不对,就查了查,发现她贪了公中许多银子,算下来该有二十万两。”
“这么多?”饶是魏祁也吃了一惊。
宋胭道:“我当时也吃惊,但毕竟是二婶,说不定祖父也能猜到她贪了些银两,但不想弄得难看,便忍着没说。结果现在二婶想把我踢出去,先有中伤秋月的事,再有院里的管事妈妈,我不想忍了,就和她挑明了。”
魏祁想到这就是她说的险招,确实弄不好会出大事,又问她:“你有证据?”
“我知道她账本上常走账的一个苏州绸缎庄是假的,我找许多人问过,苏州没有这个绸缎庄,这个应该可以去打听吧;还有就是花妈妈远房表哥,人称赵三爷,开了个小药铺,家里很多平时炖汤的补药说是从万和堂拿的货,其实多半是这个药铺出来的,用的是万和堂的印章,票据全都是,但东西是假的。”
魏祁正色道:“我以为二婶只是从账上做些小手脚,没想到竟这么大的胆子,或许此事还是该告诉祖父。”
“要告诉吗?我怕最后弄得两房势如水火,家宅不宁,若是祖父还在就闹得要分家,那不是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宋胭问。
这也确实是事实,这么大的事,由他们捅出来一定会掀起惊天大浪。
魏祁又问:“你怎么和她挑明的,她什么反应?”
“我就是将我知道的这些事说了,二婶哭了好久,说二叔靠不住,她也是走投无路,求我不要告诉祖爷,还说那些银子,她要是能补就尽量补。我本也不想闹成这样,就答应了她。”
魏祁思忖片刻,和她道:“二婶恐怕不会这样轻易就范。”
宋胭有些惶惑:“那怎么办?”
“那个济世堂在哪里?后面东家是谁?”魏祁问。
“在西街,牛头巷尾,东家叫赵洋,人称赵三爷。”
“我去看看,晚一些回来。”魏祁说着就出去了。
宋胭看着他,莫名竟有些着急起来。
他刚才明明是要去景和堂办公的,证明他还有公事没办完,可现在却要去济世堂,这说明他觉得去济世堂这事更着急。
所以,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
她在家中等着,等到晚饭,自己也无心吃,让人先将饭菜热着。
就这么等到天泛黑,他还没回,万寿堂却来了人,叫她过去一趟。
这个时辰,若没有大事,国公爷绝不会要见她这个孙媳,那……能是什么大事?
宋胭看看院外灰蒙蒙的天空,只能回头看一眼秋月,叫她留意,自己就去了。
去时路上,丫鬟叫她当心脚下,她便突然意识到,再有什么事,她还有孩子,也有魏祁,谁还能动她不成?
这样一想也就放心了,泰然自若往万寿堂走去。
到地方,一看,二太太在那里。
她来做什么呢?总不会是来坦白认错的吧?
她先叫了声“二婶”,然后给国公爷请安,问:“祖父叫我来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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