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却也抽不出来,只能从他仿若潭渊的眼眸上看过,又错开他低声开口。
“既如此,将军应该知道,我只是你临时娶进门的契妻,是签了契约拿钱进门的人,眼下契约结束,本也该离开才是。”
然而话音未定,他就立时道。
“可是你与娘签的这所谓契约,本来就是错的,这契约从头到尾都是错的。”
他的话急而厉,让邓如蕴一时不知要怎么回应。
或许这契约确实从一开始就不对,她本来就不该嫁给他。
但他却好似听到了她这一掠而过的心声一样,突然开口。
“不是蕴娘不该嫁给我,而是你我根本不应该因为契约在一起,是我应该正大光明地娶你,或许从我们都在金州的时候起,就应该定下婚约,应该早早就在一起!”
从金州时起?
邓如蕴心口微停,她看向滕越,看到他低头,从佩剑旁取下了一支短箭。
那支短箭和其他数不清的曾被邓如蕴珍藏的短箭一样,那么地令她熟悉。
彼时他跟她回金州老家,那一篓箭被他发现的时候,她还曾惊心地急忙掩藏。
可此时此刻,她却看见其中一支箭,经过慢慢的岁月长河的冲洗,从他的指间飞到她的身边,藏在她枕下,又留在她家里,却最终重新回到了他的手心里。
她看到男人握着这支短箭,摩挲着上面被那少年亲手刻下、又被情窦初开的少女反复触碰过的名字,听见他仿佛是越过苦痛岁月的山河,跋山涉水地返回他们曾经相遇之地,找到那个曾在他身后暗暗倾心的姑娘!
“蕴娘,那么多年我都让你等在原地,如今我终于找到了你,回到了你的身边,你还让我再永远地失去你吗?
他说不能,一刻一息都不能。
他伸出手,将她整个抱在怀里,阔大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脖颈,他低头轻轻蹭在她耳边,一如那天在监牢里,她抱着他安抚药散的煞痛之意。
“蕴娘,对不起,我与娘都对不起,你若生气打我骂我都行,只是别再走那么远,让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这些日子,他怎么都找不到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同官县,发现她已经提前离开了去,又躲进到了这么深山里。
好在上天有眼,当时他救下的吴老将军一家,就被安置在了这片深山附近,他听到有人在县城买药,买那么多药要带回去,他一听到了消息就觉得一定是她,急急匆匆赶过来,终于在她离开前,把她拦在了客栈。
滕越抱着她不肯松手。
邓如蕴亦在她怀中,把眼泪都洇湿进了他的衣襟前。她努力用手去抹掉眼下的泪珠,可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这毕竟是她那么多年都痴心的少年啊。
可是她已经走了,已经离开了去。
不是她不想要他,是她实在要不起他。
他此番再建功勋,兴许就要封侯封伯,往后前途不可量。
而她只是寻常制药的药师。先前他在宁夏出事的时候,她帮不上他分毫,只能看着他被人抓走上刑,她去替他求人,旁人问及她的姓氏出身,她根本不敢开口,只能凭着一口莽气去求人帮他言语。
但凡他换个妻子,若是孟昭那般的出身,也不至于似她那时束手无策。
而他往后还有更多更远的路要走,那都是与她并无关联的路,都说夫妻是相互帮扶,她却能帮扶他作甚?
邓如蕴不知到底要如何。
“将军,还是算了吧。”
不相配的姻缘,怎么能携手到长久?
可她此言一出,双手将他推去,滕越就着了急。
“为什么算了?!难道蕴娘也觉得你我不相配?”
他约莫猜到了她所想,直直盯着她道。
“难道你忘了我,从最开始你见到我,我也只是那金州所的小总旗、小百户不是吗?无非是这几年捡了运道升得快了些,又与你有什么不同?”
她还想说什么,可他根本听不了,只一味看着她,抱着她不肯松手。
好似略一松手,人就消失在他面前。他实在不敢。
然而邓如蕴的思量更是无法落定,他与她之间到底要如何才好,她一时间也没想清楚。
恰楼下隐隐有秦邦带着人取了药材返回的声音。
邓如蕴目光从窗下扫过,不由就道。
“我... ...我要回去了。”
她的意思,是自己回去。可男人却直道。
“那我跟你一起走!”
邓如蕴原本计划好的一切,全都被他的出现搅乱,此刻也被他搅得脑中混乱一片。
她还是想要自己离开,至少让她回去有了空闲,静下来想一想再说。
她道,“不方便。”
“为什么不方便?”滕越着急道,“我不用涓姨给我做饭,我什么都可以自己来。”
不是这回事。
邓如蕴还是摇头。
可他却低哑了声音,他又蹭在她脸庞,轻轻蹭着如同无家可归的病兽,努力乞求她的一点垂怜。
“蕴娘,我已经没有家了,今日我只想跟你一起回家,行吗?”
*
邓如蕴根本不可能把人甩掉,莫名其妙地只能将他,并他手下一众亲卫,都带了回去。
山里的镇子就这么大,他们甫一出现,人高马大地将镇头占满,引来了一大群镇人来看。
邓如蕴不知道要怎么解释,转身抿唇往家中去。
里长族老还想跟滕越说几句话,但男人只见妻子转身走开,连忙就跟了过去,直道之后再同众人正经见礼。
邓如蕴住的地方,算是镇上一个较大的宅院,她这会走进去,就有人也跟进了门中。
院中,秀娘正用自己也识不得几个的字,交代长星记录病人状况,玲琅拿了把小梳子给大福梳尾巴上的毛,涓姨端着一簸箕的药材从檐下经过,而老祖母坐在檐下,瞧着玲琅和大福正呵呵笑。
邓如蕴回来,众人自然高兴,可一眼看到她皱着眉,身后跟着的人,全都惊讶起来。
长星手下顿住,秀娘挑了眉,玲琅睁大眼睛看着门前高大的男人,大福迟疑地叫了一声,涓姨干脆将簸箕放了下来,连老祖母都眨着眼睛向滕越看来。
他们是不是也同蕴娘一样,都没想过他会再出现?
邓如蕴也不知如何解释了,只轻叹了一气。
滕越在众人目光中,羞愧地走进来。
秀娘小声嘀咕了一句,“才来... ...”,却被自己姑娘一眼看过去,立刻闭了嘴。
但滕越却没有避讳,“是我来晚了。”
秀娘没回,拉着长星走去了旁处。
滕越上前跟涓姨见礼。涓姨本下意识想照着从前,同他问一句“将军吃饭了吗”,可话到嘴边,换了另一句。
“将军到这里来,不知老夫人知不知道。”
涓姨这问话,连邓如蕴都有些意外。
可滕越却明白涓姨的意思,他直言,“契约一事,娘已同我说了,此番寻蕴娘,家中母亲姨母与妹妹都帮衬寻及。”
他言语真切,涓姨闻言这才正经向他看去,但却也没有表示更多,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滕越知道她的意思,契约的事情明了才是第一步,至于蕴娘会不会再要他,就看他自己了。
大福摇着尾巴绕到了他脚下,玲琅仰头向他看过来。
不知是不是读了书知了礼,小家伙虽然脸色还是有些不太待见的样子,但认真给滕越行了一礼。
她行了礼,就要开口叫人了。
滕越俯身,在她开口之前先道。
“玲琅别叫我旁姑父。”
他可算知道她为什么从前叫他旁人家的姑父了,这是蕴娘教给她的吧。
他转头向蕴娘看去,蕴娘转身回了房里。
倒是玲琅确实没叫“旁姑父”,只叫他,“将军。”
“... ...”
滕越一阵无言,只能摸了摸她的脑袋,又摸了摸大福的脑袋,走到了外祖母身前。
他正经给外祖母行了一礼,
旁人皆对他态度有所变化,唯独外祖母仍旧眯着眼睛笑盈盈。
“小将军。”
滕越微定。
老祖母之前就一直叫他“小将军”,他思量着自己也不算十几岁的儿郎,或许是在外祖母眼中还“小”罢了。
可她老人家今日又这么叫过来,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但这时,老祖母又跟他和蔼地,甚至有些欣慰地看着他开了口。
“小蕴娘的小将军。”
话音落地的瞬间,滕越耳中静至无声。
原来外祖母一直叫他“小将军”,是因为她老人家,早就认出来他,就是当年的小蕴娘一直痴心喜欢的那个小将军!
他就是小蕴娘的小将军啊,而他,从没听出过这里面的含义... ...
他怎会错失的如此离谱?
滕越眼眶发烫,见过外祖母后,紧随着邓如蕴就要进到房里。
可她却恰从房内走了出来,看着山里的天色渐晚,云层阴沉沉聚拢过来,想了想道。
“这镇上没太多可住的院子,且此间不少人都患了今岁时疫,住到旁人家中也不合适。将军带着这么多人,还是下山另寻宿处吧。”
她还是想让他走,可滕越绝不可能离开。
“若无宿处,我们可以在镇外安营扎寨。”
就算她不想要他,他就是在她门外住帐子,也不要走。
邓如蕴皱眉顿了顿,“可是山里夜间会下雨。”
“那也没关系,行军打仗的人什么阵仗没见过,哪里都能住一夜。”他不怕。
他说什么都不肯走,只还一直将目光定在她身上。
邓如蕴光制药试药这件事都忙不过来了,时疫传的越来越广,她和白春甫说好了,要研制出对抗今岁时疫的特效药,哪还来得及弄清旁的事?
只是这话她没开口,他似乎又猜到了。
他低声向她道。
“蕴娘若是没想好,慢慢想就行,天长日久、三年五年都行。不用急着回应我。”
他怕她再直接开口再把他推开,无论如何都不要他,只道,“反正我眼下,只想帮你做点事而已。”
他这话说得低微,若邓如蕴再说什么厉害的话,仿佛欺负了他似得。
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邓如蕴倒也松了口气,她说自己还要去看看病人,叹气离开了去。
*
滕越一行还不至于跑去镇外安营扎寨,里长是秦掌柜的老友,当然也知晓这位将军的身份,不过没有同旁人说起罢了,但赶在天黑雨落之前,就给滕越的亲兵们找到了落脚的院落。
亲兵们跟着滕越跑了许多日子,都累了,有些也有了时疫的病症,邓如蕴去看了其中两位症状略重的兵,确实不好再赶人,只能让他们同镇人一道好生歇了,分了药过来,将他们也纳入了待观测的病例中。
只是滕越的亲兵里都有染了病的人,甚至连唐佐都有些初期的症状。
邓如蕴从他们落脚的院中出来,不由就看向滕越。
“你... ...”
他奔波月余,身上伤势还未痊愈,会不会也染了病?
她还没说完,男人便道。
“我没事,我身子强健的很,你都是知道的,蕴娘别替我担心。”
她已不是他的妻,契妻也不是,确实没必要再担心。但这话出口反而奇怪,她只见他看起来精神还算好,不想染病的模样,就抿唇不再多问,从另一边走开了去。
滕越见她不想跟他说话,倒也没再多言,只安静跟着她又回了邓家的院落。
外祖母他们都已经睡了,秀娘给邓如蕴打了洗漱的水放进房中,瞧着这位将军影子似得又跟了回来,嘀咕着皱眉瞥了他一眼,下去了。
不想秀娘一走就下了雨,这浅窄的院子可没什么游廊可言,只有短短的一截房檐,遮不住门前半寸的地方。
邓如蕴在房中自是淋不到,可却见站在他门外的人,没有她的意思全然不敢进门。
此时他站在檐下,肩头已有些湿了,他抖了抖身上的雨,看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夜空,却没有准备离去的意思,反而打量着这年岁略显久远的小院,问了邓如蕴一句。
“蕴娘房中漏雨了吗?若是漏了雨,我去房顶帮你遮几片瓦,看样今夜还有的下。”
他问着,把外祖母涓姨她们的房顶也都打量了一遍,说话的工夫,肩头都快湿透了。
邓如蕴本不想多言,瞧着檐外越来越密的雨幕,也不得不开口。
“你先进房里来。”
这话一出,男人背对她的身形微顿,接着转过身来,眼睛眨过,眸中映了她房里的烛光。
“真的吗?”
这话问得似还有旁的含义,邓如蕴只能补充道。
“避雨。”
可只避雨也已令他眸中光亮不息,他又掸了掸身上的雨珠,怕弄湿了她的房间似得,掸落干净才抬脚走了进来。
小院房间浅窄,他一步走进来,高挺的身形仿佛就占据了大半边。
邓如蕴立在书桌旁朝他看去,可巧他亦向她看来。
四目相对之间,原本就浅窄的房间,似乎更缩近了半丈一般。
淅淅沥沥的雨幕下,她与他仿若交错的呼吸可闻。
但旋即,邓如蕴错开了目光。
*
西安城滕府。
林明淑听到快马折返回来的滕越亲兵的消息,道是找到蕴娘了,她不由就站了起来。
待再听到邓如蕴避去了一处深山里,心里说不出的感觉。
契约之事,到底是她与蕴娘定立,如今滕越虽然把人找到了,但依照蕴娘的性子,未必没有顾虑就能跟他回来。既然是她立的,自然该由她跟蕴娘都说清楚,也许才能给滕越多点机会。
思及此,她就让人去准备,等明早城门一开,她就前去那山里。
至少把蕴娘的后顾之忧都解决了,至于蕴娘以后如何,都只看她自己的意思。
第88章
雨夜的浅窄房中。
四目相对的瞬间, 邓如蕴只顿了一下就别开了目光,她在房中翻找了一下刚搬过来的箱笼,翻出一把油纸伞来, 朝着他递了过去。
只是这伞旧了些,伞面有些开裂。
“你先拿着, 等雨小一些就打伞走吧。”
她递去, 可抬手送过去, 他却不肯接下。
邓如蕴转头看向他,他却一步上前,他没握住伞, 却握住了她的手。
他指尖还有潮湿的雨意, 他站在这浅窄的房间里把邓如蕴整个视线完全占据,身上的气息连同从外间带来的雨意, 一并将她包围了起来。
邓如蕴要抽回手他却不肯,她抬头向他看去,看到他潭渊一般的眼眸映着她,射出目光紧紧将她锁住,邓如蕴心跳都快了起来, 只觉自己好心让他进来避雨,简直如同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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