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彼时母亲不在家,滕起闻讯要带着钱独自过去,滕越自来与哥哥形影不离,不肯哥哥一人前去,也跟了上来。
谁料钱送了过去,那百户却不肯拿出图,只反复指使着他们兄弟给他跑腿。
滕越跑了两次就不愿意再跑了,同他哥道,“哥,那百户分明是在溜我们!”
但哥哥却只笑了一声,“溜就溜吧,能拿到图也成。”
“可是他只溜我们兄弟,哪有要拿出图来的意思?!”
哥哥又是一笑,见雨丝混着汗水把他额前的碎发都打湿了,那袖子替他擦了一把。
“阿越别急,随便让他溜去,但再来回跑几趟,我就把他营里还有帐中的路都摸熟了,那百户放舆图的地方我也瞧见了。”
哥哥说着,顺便捏了一把他的脸,笑了一声。
“你猜哥能不能等到晚上潜进他帐里,把那舆图给爹偷出来?”
这话一出,小滕越睁大了眼睛。
“哥你好聪明!日后必是大将!”
那时他见哥哥滕起笑了一声,他道,“哥领了你这话,日后必做大将军,率千军万马!”
滕越跟着他身后也笑,不由希冀地问了一句,“我什么时候也能像哥哥一样?”
哥哥立时拍了他的肩膀,“快了快了,等你再多吃几碗饭,再长大一点。”
兄弟两人都笑了起来,又继续给那百户跑腿去了。
如此这般一直到了晚上,滕越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哥哥也浑身出满了汗,而那百户收了他们滕家的钱,却只在帐中喝酒吃肉,还叫了女子来陪酒,早就把他们兄弟借舆图的事抛在了脑后。
滕越攥得两手拳头发麻,但哥哥却一点都不着急。
“让他喝吧,喝得越多越好。”
哥哥找了一处放粮草的营帐里,带着他钻了进去,又不知从他给了弄了两块饼子来,他们兄弟就这么窝在帐子里,啃着饼子,看着外面的雨一直下一直下,从营帐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把几只没有落盖的火把,浇灭得连火星都不剩。
到夜深了,四下昏昏暗暗,雨水将地里的寒气都引了出来。
夜冷得要命,哥哥就弄了些柴草堆了个窝,让他进去睡。
“那哥你呢?”滕越问。
哥哥说那百户快要喝成醉鬼了,“等他鼾声打起来,我就去偷了舆图,然后咱们骑马跑路。”
滕越听到这话哪还能睡,只与他一道,“哥,这等时候,我与你不分开!”
哥哥拿他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
兄弟两人相依在雨下的帐子里,都不肯睡下,朝着那灯火通明的百户的帐子不住盯着。
滕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他好似靠着哥哥打了个盹似得,这时哥哥突然出了声。
“那百户帐中的人和酒都撤了,灯也灭了,定是睡着了!”
两人说完,便出了柴草帐,绕开巡逻队兵,踩着一地的积雨和泥,向那百户帐子潜了过去。
一切顺利地就同哥哥说得一样。
他早已在被那百户一遍一遍溜得时候,就把这里的路全都记清楚了,而那百户帐中放舆图的地方,他更是了然于心。
滕越守在外面给他放哨,哥哥就趁着门前的卫兵避雨闲聊的时候,直接溜了进去。
他的心也跟着哥哥提了起来,但哥哥进去没几息,就揣着那舆图出来了!
滕越几乎要欢呼,但他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去。
门前的守卫兵也没发现他们,他连忙上前迎接。
兄弟二人替父亲偷得舆图在手,都激动地不成,也不顾这雨下得有多大,牵了马就往百户所外跑去。
卫所门口的人,知道他们兄弟是来寻百户的,倒也没拦着,只是多看了两眼。
然而他们刚纵马往外跑去,那百户竟然醒了过来,再见他们兄弟奔马往外,才发现舆图已经丢了。
这百户一心想要巴结得势的施泽友,更是知道施泽友想要置他们父亲与死地,眼看滕家军已经陷入了深山中,这是若被得了舆图,滕家军必能脱身,届时他这个百户可怎么跟施泽友交代?
那百户当即叫了兵,纵马就向着他们兄弟追了过来。
雨夜路滑难走,他们兄弟的马都还尚未长成,如何比得百户营中战马?
身后追来的马蹄声,咚咚地在这雨夜里仿若擂鼓,震得人头皮发麻。
但身后追兵越来越近了,哥哥直道这般不成,忽的将那舆图给他扔了过来。
“我去引开人,你快快把这舆图送去爹手里!”
“哥!”
没等滕越喊住他,他已然驾马反向跑开了去。
滕越自小便是跟哥哥一同扎马步、一道打桩子、一起拉弓练箭长大的,哥哥无时无刻不把他带在身边,从他出生记事到现在,他早已习惯哥哥就在身侧,从不曾离去。
眼下哥哥突然一走,他不由地一慌,下意识就想跟过去。
但哥哥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朝他喊了来。
“快去,爹和滕家军在等你!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这两声只把滕越浑身劲气都喊了出来,他抱紧舆图,握紧了缰绳,大声应了句“好”,顶着雨就往山里送去。
那百户的人果然没能立刻追上来,而他快马狂奔,待见到爹的时候,苍驹的腿都要跑软了。
父亲连连拍着他的肩膀道好,一时竟也顾不得许多,这便带着舆图进山救人。
可滕越却想着哥哥,拉起苍驹就往回跑。
他想哥哥身上没有舆图,那百户不会对哥哥怎样,他眼下要回去,就把他已经送到了图的事告诉哥哥。
他们兄弟今次,没辱父亲之命!
他驾着苍驹,满身喜悦地往回跑去。
他在荒野里冒雨狂奔,在树林里高声大喊,顶着瓢泼的雨纵马奔驰。
“哥!哥我回来了!滕越今次也能独当一面了!我们可以回家了!”
小滕越高兴得喊个不停,广袤无人的山间野地里,除了哗哗啦啦的雨声,便只有他兴奋的喊声。
可他无论怎么高声呼喊,山间地中一点回音都没有。
他心下渐渐不安了起来,雨水早就把他的衣裳都打湿透了,他顾不得许多,只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催促着苍驹在此间来回寻找。
他甚至往那百户所的方向也找了过去,去恰撞见那百户只眯着眼睛向他看来,道了一句。
“你们滕家兄弟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他这话说完,转身就走。
可滕越却浑身一定,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不安越发浓重,又驾着苍驹到处寻去,他的哥哥不见,而哥哥的坐骑亦是苍驹一母同胞的兄弟。
他不停地在犹如鬼魅飘荡的山林寻着。
“哥,哥?!”
苍驹也不停地嘶鸣。
就在他路过一处山坡的时候,苍驹脚下突然打滑,他连忙拉住苍驹往后退去,可这时,他目光从那山坡下的山石间扫了过去。
只一眼,他定在了那里... ...
华阴县破败的房檐下,雨水打湿了男人半边臂膀,他眼中也似落入了雨水一般,雨雾弥散开来。
邓如蕴听见他颤声道。
“那山石里面全是血,大哥从这山坡坠了马,跌在山石上,等我找到他的时候,血都流尽了。”
他的大哥,自幼带着他长大的哥哥,就在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的追逐之下,尚未长成羽翼丰满、领兵作战的大将军,就这般丢掉了性命。
彼时,雨水还在不断冲刷着哥哥年少的身躯,将他的血冲走殆尽。
滕越几乎是从山坡上跳了下去,他仓皇地跪在山石上,不断地拉着哥哥的手臂拍着他,喊个不停。
“哥,哥你醒醒,哥!”
但他的大哥,再没醒来。
只剩下他最后留给滕越的那句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
“阿越,没有我,你也能独当一面!”
第53章
华阴县。
雨水从破败的檐上成串落下, 打在积水的地面水洼里,四散溅出,湿掉檐下人的裙边袍摆。
邓如蕴看过去, 星星点点飘入檐下的雨后,滕越低垂的眉眼。
他开口, “那两年, 几乎每夜我都会梦见大哥, 就好像,他从未自我身边离去。”
“而我那时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为小人卖命, 不懂大哥为什么就这样死了, 他甚至还没长大。”
滕越握紧邓如蕴的手,她感受得到他掌心传来的心跳。
她听见他低声道, “没多久,爹也出了事。这似乎是必然的,毕竟这世上小人太多,而他们偏偏又活得很好。”
他蓦然哼笑了一声。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世人总是趋利避害, 日子不好过的时候便想着往过得好的地方去,可那等地方岂是好去的?既然到人家屋檐下,便要替人家卖命, 若只卖命也没什么,非得是回头去踩留在原地的人, 狠狠地踩上两脚, 才算是递上了投名状, 才能博得新东家两分青眼,站住脚跟。”
他道, “我不怪世人,我只怪自己没有本事,不能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来,打散了他们,杀一儆百,也好让那些趋利避害的世人,重新选他们要走的路。”
这话咚然落进了邓如蕴的心上。
她向他看过去,看着他眸光颤动的眼睛。
所以那时,他几乎没有犹豫,眼见官府惩治不了欺男霸女的薛登冠,隔日直接跃马山坡之上,一箭射穿了那贼!
她看过去,他亦看了回来。
他将她一双手都握紧了掌心之中。
“滕越毕生所愿,保家卫国,上阵杀敌,但也要把那些站在高位上的小人拉下马来,为私报仇雪恨,为公以正世风!”
这话太重了太大了,他从未对任何一个人说过。
可他心里就是这般作想,今日雨中,他把这藏在心里多年的话,说给了她。
他知道他的蕴娘是最难的,正是这人人趋炎附势,人人白眼向上的风气,把她死死地压在下面。
彼时,她得是多走投无路,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娘家,拖家带口地去媒婆处为自己讨一门亲事,只要能护得住家人,哪怕是嫁给瞎了眼的老鳏夫也没关系。
滕越常常感到后怕,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错过蕴娘了。
而蕴娘,就是他见过的最美最好的姑娘。
他俯身近到她脸前,却见她一双眼睛红得像只小兔子,分明他在说大哥早逝的事,她却眼泪落了下来。
他捧了她的脸,暗觉好笑又心头酸涩地,用指腹抹掉她的眼泪。
“我的蕴娘哭什么?”
他问了过来。
邓如蕴这才发现自己眼泪流了下来。
可眼泪为何而流,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莫名委屈地摇着头,吸了吸鼻子。
“我也不知道。”
他却笑出了声来,将她直接揉进了怀中。
“好呆,像个小呆兔子... ...”
当日,这场大雨把整个华阴县,角角落落里的污糟都冲刷了干净。
老大夫整整忙碌了半日,堪堪将吴家大哥儿救回一条命来。
他说人活过来的时候,邓如蕴看到滕越一口浊气重重地呼了出来,而后深深地闭起了眼睛。
吴笙扑到了哥哥身前,把头埋在哥哥怀里,哭出声来。
只是吴策虽然捡回了命,却还太虚弱了,想要抬手去揽一把弟弟,哄他一句,可抬不起手也说不出话。
邓如蕴又给他喂了点药,少年缓过了些许,不过吴策这状况是再遭不住追杀了。
施泽友中了滕越的箭,一时间不可能返回华阴,但城中必然还有他留下的人手,若是施泽友还另有援兵,他们总是要麻烦的。
眼见天色不早,雨渐渐停了下来,路上行人如同从地中冒出来的春笋,一时间街市再现热闹之声,滕越见状便安排了多路人马,乔装打扮,护着吴家兄弟撤出县城。
邓如蕴则同滕越又扮回了行商的模样,带着人手大大方方地从街市上离开。
*
城外。
施泽友肩头这一箭被拔出去之后,他只觉自己大半条命都被拉出了身躯,还剩小半条命在苟延残喘。
可这已是最好的结果了,若是先前在城门口,他但凡有晚一息察觉,这支箭只会把他的心口穿出一个孔洞来。
届时身死坠马,如今这些围着他的人,便是留下给他收尸的了。
属下喂了他些药,施泽友略略缓了些来。
想到方才的事,他不禁问。
“发现新来的这一行人,是什么人了吗?”
属下摇了摇头,“这些人甚至留意掩藏自身,咱们留在县城的人手,也有两处发现了他们,但都很快就都跟丢了,只能看得出来,这次来援助吴家的人手,都是陕西本地的。”
这一点施泽友也看出来了,关键到底是何人救走了吴家人呢?
眼下吴家人在他手里算是彻底丢了,他回去真是不知道要怎么跟洪桂交差。
他念及此,忽的将自己肩头覆着的药全都撕开了来。
再次的疼痛令他浑身战栗,属下更是大惊。
“将军这伤如此重,不用药何时才能好?”
“但我这伤若是早日好了,回了京城可就更没有失手的说辞了!”
他把药全都撕了干净,就把这伤赤在空气之中。
他得留着这伤口给洪桂看,用这实打实的苦肉计,至少让洪桂不要责罚于他。
至于这次救走吴家的人,他觉得来人好似不只是奔着吴家来的,似乎还是奔着他、奔着杀他来的。
施泽友不免又想起了那支杀意腾腾的冷箭。
他在陕西多年间确实得罪了不少人,但看这次来人中,那领头将领的身形,看起来似乎并没见过。
但那人举手投足似是个年轻人,他这年岁没怎么见过后生之辈也正常,可是谁家的后生之辈有这样的本领,还对他有这般浓重的杀意呢?
念及此,施泽友忽然想到了一人――
滕越?滕温礼的次子?
他早就听闻此子在宁夏军功卓著,如今年纪轻轻就是三品武将。若真是他,这一切就说的通了。
他和滕家,可是有着旧仇。
但施泽友并没有证据证明来人是滕越,自然他没证据,也能去洪桂面前告上一状,可却听说去岁,这滕越同恩华王府对抗了一番。
而九千岁想要在军中扎下人手,也正同恩华王府对着来,先前他听说,九千岁还想要拉拢与恩华王府不对付的滕越到自己手下,只是此子调去了西安府的都司衙门,一时还没找到机会。
大太监看上了滕越,他再没有证据地状告滕越,只怕非但无效,还会引得大太监叔侄不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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