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亲戚,心底里门清儿,都知道回加拿大是“好路”,珠玉要说自己还能走回“好路”,这些问问题的,少不得眼红病发作,背后又说她哪哪儿不好,最后再扣一顶不爱国的大帽子。
她如果不是代表她爸在这里发言,真没力气用十八个心眼子对付这些亲戚。
“我想我爷爷奶奶了,回来呆一段时间。我爸一切都好,谢谢叔叔阿姨们关心了。”
见话都被堵死了,没得问了,亲戚们又来一句万变不离其宗的——“有对象了没有啊,二十五,不小了,耽搁不起的哦!”
这个问题可不能不答,不然下一步就是介绍对象了,“我爸给介绍了,在接触着呢!”
以麓镇人的眼光来看,珠玉话说得太少,锯嘴葫芦似的,人不够机灵,有些呆呆的。中国就是这样,最得大人心意的孩子永远是,从小会读书,长大会来事。而“老实”是评价一个人没本事的意思。她成年后初次回乡,给人留下的印象就是,太老实。
露天大院子里的几桌人,吃着吃着就吵闹起来了,站起来四处走动,敬酒、灌酒闹个没完。
陈雨晶今天脸色一直不怎么好,直到看到邻桌一对男女,在中间位置慢慢空掉的情况下,椅子越挪越近,越坐越近,直至紧靠在一起,她终于忍不住,拿起手机和包包,绕到他们面前,冲男的大声“呸”了一声,跑到门外去了。
珠玉闹不清状况,扭头瞧看表姐真走了。
“小松哥哥前阵子追过大嬢嬢,老来接送她上下班,刮风下雨都来,但是最近不来了。原来是和别人好了啊......”陈诗琪趴在桌上,探过头,给不明所以的珠玉解释一番。
雨晶伤心,她俩都有点情绪低落了。
没多久,那个叫小松的男孩子也遭到了“报应”。陈凯今晚喝多了酒,知道姐姐的事儿后,满面通红地过来找小松兴师问罪,陈凯的小兄弟拉着陈凯,不让他动手打架。此刻局面虽然没上升到动手的地步,但也不乐观,他们中间围了不少人。连陈叔公那些大人都走过来看情况了。
堂屋的灯光大亮,人散了一半,珠玉才发现,陈老太太对面坐的那个人,背影很是眼熟。坐那一桌的都是陈家的近亲。他也是陈家的近亲吗?
正当她仔细研究那人的背影时,有人猛敲了一下她面前的桌子,拿碗底敲的。同桌的一个应该喊作三婶的女人忽然开了一个长调的哭腔,“那黑心肠的盛老四啊,贪了我们家的房子,都是钱啊........应当还给我们家啊!”
她推倒椅子,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正对着珠玉,敲碗摔筷子,哭得绵长悠久。这家的男的低着头,坐那里抽烟,不说话。
见珠玉不说话,那家的女儿也加入了战局,抱着几岁大娃娃的妇人走过来,指着珠玉的鼻子破口大骂:“赚得都是黑心钱,不要脸的,盛家人把别人家的血汗钱骗走,给自己的娃娃过好日子,穿金戴银,送到国外去,吃香喝辣啊,迟早遭报应,大家伙儿看看,报应不就来了吗......”
酒席上的人群分成了两堆,男人都在陈凯和小松那里劝架,女人们围在哭闹的三婶这边,好言好语地劝她起来,有事找大人说,和小孩闹有什么意思?
珠玉僵坐在原位,自始至终一句话没说,没为自己辩解,也没为父亲辩解,女人的哭声和骂声交织在一起,她脑袋嗡嗡地响。
那边的妇人越骂越响亮,忽然情绪激动地扯起珠玉的衣服,推搡起她来。
直至孩童尖锐的哭叫声响起,七岁的陈诗琪抓着小嬢嬢的手,吓得大哭,满面通红。
珠玉这才从密不透风的叫骂声中惊醒过来,她弯腰把陈诗琪抱在怀里,不再管这些人骂她什么,她转身要走出陈家院子。
但那家的人不让她走,一个个挡在她面前,三婶在她脚底下滚来滚去,哭闹不休。
这情形珠玉不是第一次见,乡下厉害的妇人骂街撒泼都是这样的,只是落在她身上是头一遭。她要走,他们就拽,拽她的衣服和包带,甚至拽了她的头发。
劝架的女人们怕把孩子摔了,接过陈诗琪,搂在怀里哄她不要哭,但陈诗琪哭得更凶了,一边哭一边大叫:“不要欺负我小嬢嬢!我要喊我爸爸来了!”
陈诗琪在家绝口不提她爸爸妈妈,他们在外面忙着挣钱,回家次数很少。在这时候,她能想起来给自己撑腰的,竟然还是爸爸,只是爸爸远在天边,没办法回来救自己和小嬢嬢。
珠玉低着头,头皮阵阵作痛,她试图推开别人的撕扯,却感觉很多只手把她往下压,几近乌云罩顶。她感觉此刻的自己太轻了,好像要飘起来了,也许是今夜的晚风太大,或是她近来时差没有调整好,太昏沉。
“站起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什么都别管,站起来。”
那个人把她扶了起来,牵着她的手,将她往出口带。她跌跌撞撞地跟上他,手指动了一下,那个人感知到了,便用力地握了握她的手,似是一种回应,回应她,我有本事把你带出去,只要你站起来就行。
“琪琪,琪琪呢?”她的隐形眼镜掉了,这是她找不着方向的根本原因。
抽泣的小女孩已经被柳斯昭单手抱了起来,“带上了,不会丢。”他右手牵着头发散乱的珠玉。
“哎!你是谁啊,要你来多管闲事!”闹事的妇人把矛头转向了他。
模模糊糊的视野中,珠玉听到他说:“我是盛珠玉的哥哥。”
陈叔公刚把两个醉酒小子弄进了里屋,现在又来处理女人这边的争闹,他断喝道:“休得无礼!不要在客人面前丢人现眼了!”
这乱哄哄的功夫里,人群挤在一起,又是劝架又是争论。柳斯昭已带上珠玉和琪琪,两个人从小门离开了这里。
第5章 同类
从数十层的石头台阶上慢慢向下走,带着草木气息的晚风吹在珠玉的脸上,她努力睁大眼睛去看清路面,审慎地迈着步子。
“不用,你得抱着琪琪呢,我把你们带摔倒就不好了。”坚持不要柳斯昭扶着她,她宁愿盲人摸象似的在台阶上慢吞吞地前行。
琪琪哭累了,已经睡着了,两只手搂着柳斯昭的脖子,满脸的泪痕。
他们俩沉默不语地同行,谁也没有对刚才的事做任何评价。直至从几十层石阶上走下来,她才精疲力竭地呼出一口气。
手机亮光忽起,珠玉示意柳斯昭在路边的草地上停下。电话接通后,她说的话少,对面人说的话多,她只发出几个音节聊作回应,说了十多分钟,电话才挂断。
夕阳西下,困得东倒西歪的琪琪枕在小嬢嬢膝盖上,一男一女在草地上坐下,看着夕阳渐渐西沉。坠日发出的光是那么浓烈且明丽,缈缈铺洒在珠玉的面颊上,像一块暖烘烘的丝纱,轻轻拂过,带着一种温热的情谊。
她近视大约有六百多度,视野里的大部分事物都没有清晰的轮廓,它们是弥散的线条,拉扯着、歪扭着,边缘是发散出去的绒毛。
也许是今天的夕阳过于瑰丽,不可避免地有些刺眼,她默默地看着,似是沉浸在这美景之中,不可自拔。唯一泄漏她心思的,只是偶然的眼泪,眼泪簌簌滚落,划过脸颊,掉在衣襟上,飞快地消失了。
她瞥了柳斯昭一样,他也望着落日,似是没有注意到她掉的眼泪。这让珠玉放心了些,她清清嗓子,开了个新的话题,
“你说你是我的哥哥,可从前,你对我可并没有多亲切。”她是笑着说这话的,珠玉想用一个小小的玩笑作为开头,笑意却没有抵达眼角,这刻意的笑容也花费着她的力气。
柳斯昭从夕阳中收回目光,垂眼望着她,“是吗?我对你不好吗?”
他思索了一阵子,在珠玉以为他会说一些不走心客套话的时候,——“其实我不太记得了,你也好,麓镇也好,南市的乡下......留下的都是很稀薄的印象。因为那个时候,我不太关心周遭的一切,十几岁的时候,我只是一个自大又愚蠢的小子。”
她近距离注视着他的侧面,鼻梁挺拔傲气,让人觉着有些无情,垂下的眼皮上露出很浅的一道痕,看着是单眼皮,原来是内双,她心想,还好是内双,这人的眼尾修长,再是双眼皮,就太秀气了些。
“哈哈,我也......忘了,只是有一点印象,记得你对我不亲切。我们的关系很生疏,你原来,一次都没在别人面前说过我是你的妹妹。”她慢慢旁边挪了挪,拉远和柳斯昭的位置,这样他的面容在她眼里就不清晰了,她不想瞧见他专注看她的神情。
“你确实忘了我,我也没记起你,在便利店,我们都没认出来对方,”他看着珠玉浅棕色的眼瞳,想起一件有些好笑的事儿似的,“我真没想到小玉长大会是那样的性格。”
利落又骄傲,聪敏且锐利。如果对付的人不是他,他在旁边看着,会直接笑出声。
他以为她也会笑,结果珠玉睁大了浅棕色的眼睛,认真地问:“好还是不好?我在你看来是什么样的,我长大以后的......样子,和小时候比,一样吗?”
十年过去,你看得到我的变化吗,我有变得比以前更好吗?作为一个见证过她青春期成长的人,珠玉很想从故人眼里得知,她这十年并非毫无长进。
她的整个青春期,用丑小鸭和毛毛虫形容,都让她觉得不够准确,那是一种,脑袋上常年套着一个纸袋的感觉,潦草戳两个洞,堪堪露出眼睛。
柳斯昭两手合在一起,手指轻轻敲着手背,珠玉努力看着他的嘴唇,和似乎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可他沉默太久了,“你要我说实话吗?实话就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从前没有关注过你,因此我没有资格说我了解你。”
她松开了原本捏在手里的狗尾巴草。
“我这样眼高于顶,傲慢无比的人,又有什么资格评价你呢?”他手掌撑在身后草地上,遥遥地看着将落未落的余晖,“我的评价对你来说一文不值,更甚至于,一切活着的人的评价都并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人们只是在吵闹,喧哗,你不觉得吗,诺玛盛?”
珠玉不明白,他才二十多岁,为什么有着这种几近厌世的念头。他说得对,他不了解她,她也不曾了解过面前这个人。
“你就像一个已经登上山顶的人,站在那里,感觉百无聊赖,而我是在山脚下打转的人,还在试图攀登。你是不是觉得我有些好笑?”她在这一刻,忽然将对柳斯昭的看法用语言描述了出来,一个已经结束,一个站在中途,这就是他们的区别。
他一顿,然后在坠日沉入地平线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眸,“你知道吗?今晚在陈家,我是唯一一个知道你有力量去解决纷争的人。你却不选择那样做,而是站在那里生生忍受。”
“哈哈,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她干笑两声,想要跳过这个话题。
“你觉得那是你应该承受的,是吧,珠玉?”世上拥有这样经历的人不多,即便有,也很少有人会做出这种选择。柳斯昭恰好是其中之一,今晚最令他惊讶的是,珠玉也是其中之一。
她在夜色中努力看向他,这个人为什么能够在她面前,一再说出她心里最不为人知的念头?
“直到如今,我才回到这个地方,而你是主动选择这条路。你比我聪敏,比我仁善,甚至比我更有勇气。”他仿若在说一个谜语,并且不想把谜底告诉她。
“我回来,是因为,我享用过爸爸带来的富裕生活,而他所犯下的错误,我也应当一并承受,即便错误不是我造成的......这是我不能躲避的债务。”她喃喃说道,却依旧不明白对方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说我做得好?那个时候,我只感到羞愧和痛苦,”珠玉捂住了眼睛,感觉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我无能为力,除了忍耐,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三嬢嬢说,爸爸没有做坏事,他买了他们家的宅基地,谁知道几年后那里拆迁了,他得了一大笔拆迁款。那时候爸爸缺钱还债,他都拿去添补窟窿了。那家人只是不甘心,拆迁款比当初买入的价格还高了三倍。
即便现在我知道,不是我的错,也不是爸爸的错,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吓坏了,我害怕爸爸真的做了对不起人的事......”珠玉头埋进膝盖,任凭泪水打湿脸颊。
“钱,全是钱的事。我曾经享用过比寻常人更好的生活,更丰盛的物质......刚满十八岁,爸爸就给我买了辆敞篷奔驰车,每年的假期我都出国旅游,去南法过春假,去瑞士滑雪,去意大利的小岛消夏。我有一衣柜的名牌包和高跟鞋。别人眼里名贵的玩意儿,在我看来不过玩具。钱堆出来的好日子啊,我就像生活在天上,一直没有落回地面。
你真的明白我的事吗?曾经的我是一个厚颜无耻的幸运者,我不清楚钱是怎么来的,是怎么流动的,最后又怎么到我手里的。如果我的幸福都是建立在别人的艰辛之上,我怎么样能不羞愧呀?我怎么能不......羞愧?”她抽泣着,情绪几乎无法抑制。
柳斯昭在黑暗中伸出手,然后又落回了草地,“我曾经,差点死了。我生了很重的病。外面没人知道这件事。这是我的债务,我不知道我偿还完没有。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一次都没有感受到羞愧,一丝都没有。对我而言,只有躯体的痛苦是真实存在的。我是一个比你坏十倍,差劲十倍的人,世界上存在我这样糟糕低劣的人,而你连我的十分之一都没到,这样想,你会感觉好受一点吗?”
“柳斯昭,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羡慕你,你长得好,头脑好,家境好,我都不敢直视你。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有烦恼呢?我真想变成你这样的人,说不定哪位好心的神听到了我的心声,然后给了我,你所拥有的生活。但为什么,即便过上了最好的日子,还是会有苦痛,而且是另一种......”她在情绪的起伏之中,不小心把真心话说了出来。这就是她青春期躲着他走的原因。
瞬间的讶异过去后,他微笑着看她,“现在你知道了吧,没什么好羡慕的,我是一个远不如你的人,而且我们这类人,本就是背着一身债务活着。福分跟着债务一起来,债务跟着寿命一起走,不死不休,还完为止。”
“小昭哥哥,我记起一件过去的事了,你想听吗?我想告诉你,我曾经,一直在看着你。那时候的我,既为你不曾注意我感到庆幸,也为你没有注意我感到遗憾。现在,我终于可以告诉你那件事了。”
第6章 历史书
“你们家小玉看着就乖巧,女孩子本本份份的,懂事儿着呢。”周姨理着芹菜,站在门边跟盛阿婆聊天,她在柳家的小楼里专职做饭,一日三餐就够她忙活了。
山里新长出的笋子鲜嫩得很,盛阿婆挖了不少,今日特意带着新笋到柳家来送上一些。
“哎,哪里啊,这丫头古怪着呢。才在学校被老师骂过,好好的考试,在历史试卷上不知道胡写什么东西,老师说她了,她还顶嘴,被罚去走廊站了一节课。跟同学也闹矛盾......唉,回家她妈妈又骂她,我都看不下去了,就喊她跟我一道出来。小囡囡,性子闷又倔,整天不知道在想什么。”老太太连连摇头,又叹气。
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书包靠在身后,手放在膝盖上,神情呆板严肃。客厅里坐满了年龄相仿的男孩女孩,他们都是柳家亲朋好友的孩子,冬天放假,大人来山里聚会吃饭、联络感情,孩子们也聚在一起玩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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