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怕吃苦又怕疼,前些日子吹风有些咳嗽,原本三两天就该好了,偏她不听话。约了相熟的妇人打牌吃酒,还背着自己偷偷把该吃的药倒了,拖拖拉拉到现在都没好全。
“罢罢罢,快别说了。才多大年纪就和你外公一个性子,整日里不许这个不许那个的,有什么意思。”
王春华听不得啰嗦,也不再唠叨女儿出门扫墓不带自己,拉着孟半烟往前院去准备吃饭。
孟家前后两进后头带有一排倒座房和东跨院,算不得多大但也很宽敞了。进门绕过影壁的前院本是孟海平的书房和待客往来的地方,孟海平死后就归了孟半烟。
起初也有家里奴仆和外人说闲话,都说一个女子怎么能住在前院还同外男往来交际。
等孟半烟发卖了私下说嘴的奴仆,又靠着祖父的支持把买卖收拢在手里,觉得孟半烟不该住前院的人就没有了。
后院一直是孟山岳和老妻柏贞住着,两位老人接连过世,院子孟半湮没动,就空在那里。平日还有几个多年伺候老爷子老太太的奴仆打扫看守,并不显旧。
王春华从嫁进来起就一直住在东跨院前面一进里,孟海平去世她没搬,这些年寡居守着女儿更是没挪过地方。
算起来全家也就孟半烟,从原本东跨院后头一进的院子搬到了前院,家中其他人甭管悲伤或难过或枯燥,都还守着自己既定的日子,平平稳稳过了下来。
现如今家里就剩了母女两个,王春华知道女儿忙也不让她日日去自己跟前请安,反而是每到饭点就往前院来找女儿,陪着孟半烟在前院吃饭。
孟半湮没觉得有哪里不对,王春华也不觉得女儿不主动去她那里不孝顺,这样不伦不类的规矩就这么维持下来。
今天也是一样,两人在正屋坐定,自有仆妇婆子张罗饭菜,三菜一汤加两道点心两道冷盘就算是很好的菜色。
母女两个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不让王春华唠叨扫墓的事她也闲不下来。
“上午你出门没多久,三婶过来了,拿了一筐土鸡蛋两只鸡和一串鲗鱼,说是来看看我。”
“来看你?不对吧。你跟她向来没话可说,有什么好看的。娘,有什么话您一气儿说完,省得我一句一句问。”
见女儿眉眼间没什么倦意,王春华咽下嘴里的饭菜也没怎么犹豫,就把本来想要瞒一瞒女儿的事给说了。
“还不是你的亲事,老爷子的孝也守完了,你再想拖着不说亲怕是不行了。”
王春华一边说一边看女儿的脸色,自己这个女儿太能干太有主见,她怕闺女为了这事动气。
“嗯,没想拖着。”孟半烟早知道孟氏族人会巴巴的找过来,半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
孟山岳当年被孟家村的人逼得连葬父葬母都要写欠条,后来重回潭州城也不愿同族人有过多往来。可这世道就是个讲究宗族羁绊的世道,孟山岳还要在潭州境内做买卖,不能一点不顾忌。
前些年同族里人不近不远的处着,维持住了面上的体面。直到后来孟海平去世,才打破本就虚假的‘同族之情’。
父亲去世,为了保留住家里的酒坊和最要紧的产业,孟半烟不得不和祖父商量着让渡一部分田产充入孟氏族产。才让族长压住了孟家村众人想要强行过继个孙子给孟山岳的事。
三年前祖父去世,孟半烟当家又已经搭上潭城县县令和潭州府知府的路子,花了大银钱才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三年。
现如今孟半烟是出了名的手腕子硬且不要脸,孟氏族人再想从自己手里弄银钱田地已然不可能,就又打起让自己成亲的主意。
若是嫁人,他们不会同意自己带着孟家全部财产做嫁妆,到时候少不得又要献出不少土地做什么鬼族产。
若是招赘,他们更加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点头答应同他们挑出来的同族男子成亲,美曰其名:肥水不流外人田,大家都姓孟绝不会亏待自己。
“那……”王春华见女儿一副四平八稳的样子彻底吃不下饭了,干脆放下筷子,“阿烟,我知道你主意大,可这事你到底是个什么章程,能不能跟我说说,也好叫我心里有个底。”
潭州人好吃辣,孟半烟更是从小最爱吃辣。这会儿夹了块裹满鲜椒的排骨混着米饭一起吃下,辣得斯哈斯哈的才开口跟她娘说。
“娘,我打算先把您的婚事定下来,等您嫁了人,我这边就好办了,保证不让我自己吃了亏去。”
孟半烟轻轻浅浅一句话好悬没把王春华给吓死。涨得满脸通红看着女儿,看那样子都要哭了。
“你、你怎么又说起这事来了。”
“六年前张家就派人上门来问过,祖父也说只要给爹守孝完了,就不强留你在家守着。要不是后来祖母祖父去世,几年连着守孝,这事早就该办了。”
王春华娘家在城里有一间祖传的医馆,想要求娶的张家是做药材买卖的,两家算得上是通家之好,王春华也和张杨从小就认识。
只不过张杨比王春华小两岁,两家没来得及琢磨结亲的事就被孟山岳抢了先,孟海平又长得俊朗,王春华才嫁到孟家来。
本来王春华嫁人,张杨也成亲生子,这辈子就算是没了交集。谁知八年前孟海平出门行商再没回来,张杨的原配也早早病逝。
张杨家里有产业有买卖,不可能就这么当一辈子鳏夫。王春华是个耐不住寂寞的性子,更加没道理让她枯守一辈子。
“娘,过年张家还送了年礼过来,您要是真不愿意往前迈这一步,当时就不会收他家的礼了,对吧。”
孟半烟早觉得自己亲娘这寡守得够够的了,如今难得有个张杨愿意老老实实等了她这么好几年,不赶紧把事办了,还拖着做什么呢。
女儿说起这事太坦然,说得王春华有些怔愣却又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揪着帕子看向女儿,倒不像个娘了。
好在孟半烟早习惯了,只说上午累了要睡觉,便起身回了侧间卧房躺下,这才解了王春华的尴尬。
第3章
再嫁的事刺激太大,大得晚上王春华都没往前院来陪女儿吃饭。
孟半烟也乐得清净,独自吃过晚饭,让门房上的孟二去镖局把阿柒给找了来。
“姑娘,怎么这时候找我,是不是孟家那些人又来找晦气了?”
“那都是小事,孟家那些人翻不起什么浪,由他们去吧。”
自打孟半烟快出孝,孟家就陆续派人往县城来了好几拨。有拄着拐坐在孟家门房,一口一个不像话妄图拿捏自己的族老,也有穿着朴素提着鸡鸭,一口一个为自己好的婶娘嫂子。
孟半烟是真没把孟家那些个族老放在心上,都是些土埋半截的人了,眼皮子浅得让她跟他们生气都觉得多余。
“找你来是想跟你商量开新铺子的事,上次同你提过,你说要想想。这都多久了,想得怎么样啦。”
前院正房本是孟海平的书房,孟半烟搬过来住以后就给改了。
进门的正间用来招待家中亲近客人和各家女眷,左边次间布置成暖阁,添一张书桌便是孟半烟私人私密的小书房。
右边次间拿通顶的屏风隔开,外头摆饭里头放拔步床,后头还有个捎间做浴房,地方不算大,但紧凑着正正好住。
原本见外人待客的书房搬去东厢,有外头掌柜或是生意上的往来都放在那边,就算是同正屋隔开了。
阿柒不算外人又是个女子,到了以后直奔次间,还没等孟半烟说话,便自顾自地倚在小榻上挑了个大小适中的橘子吃起来。
原以为孟半烟这个时候找自己过来,是要商量孟家族人的事,没想到这主儿比自己预想的心还要大,这时候了心里盘算的还是怎么赚钱。
阿柒是个孤儿,五岁被街面上的老贼买回去养着,养出一手盗术和打探消息的好本事。
原本仗着脑子转得快在街面上能混口饭吃,十一岁那年眼睁睁看着老贼因为偷错了贵人,被当街打死。
回去便砸烂了自己吃饭的家伙事,带着身上所有的银钱投了潭州城里唯一一家愿意收女镖师的镖局。
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只要肯吃苦没有学不会的本事。学了些拳脚功夫的阿柒,这几年专门接护送官家女眷和富户出行回乡的活,倒也在镖局立下足来。
三年前,孟半烟葬了祖父自己出门做生意,第一次请了阿柒护镖,两人就这么认识下来。
阿柒不走镖的时候帮孟半烟在外头跑腿做事,还能多赚一份钱。
“要说去越州府开铺子,这事好是好。可我这人的本事全靠这些年在城里混出来的,离了潭州城,我能干的事就少了。好叫姑娘知道,我不怕重新再来,就怕误了姑娘的正事。”
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但孟半烟清楚真要人下定决心离了故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哪怕是自己,往越州府开分铺的事也并不是心血来潮。
“你放心,开铺子不是小事,我哪能光想着一口吃成个胖子。找你就是为了求个安心,到时候我肯定得往越州府那边去,路上没你我不放心。”
“到了地方,要有人替我在外头多探听,不好蒙着耳朵做睁眼瞎,我用你总好过用别人。”
“你走镖这口饭不是能吃一辈子的,只要你愿意和我一起把越州的买卖做起来,到时候我给你置办一份家业。
你想找个男人成家过日子也好,自己买两个奴仆把日子张罗起来也好,都是个出路。”
孟半烟的心不是生来就这么野,非要把买卖铺得到处都是。
可去年新来的知府大人实在胃口太大,城中的富户这一年来被他来来回回搜刮了不少次,都有些顶不住了。
过年的时候孟半烟算了账,去年一年光是花在知府身上的银子就超了八百两。
去年刨去各处支出和家里的花销,拢共才剩了两千两。这么一看,感情自己累死累活一整年,有一半的钱都是给知府挣的。
“咱们这位新来的简大人不是个会适可而止的,我伺候不起,躲还不成吗。”
孟半烟想得明白,等母亲成完亲自己就更没牵绊了。
到时候分出一部分身家去越州府开分铺,买卖做好了是自己的一条退路。即便做不成,有潭州这边的铺子自己也饿不死。
况且越州府有港口,都说那边经商的人多,经商的女人也多,孟半烟想去看看。
孟半烟提起才上任就臭了名声的知府,阿柒就不劝了。点点头道:“只要姑娘看得起我,我自然是要陪姑娘走这一趟的。”
“到了新地方也有新地方的活法,只要给我时间,我肯定也能摸透街面上的规矩,不怕的。”
阿柒是在外面混大的孩子,在旁人眼里已经算是很没规没矩了。但比起孟半烟来,又多少还顾忌些。
她说着说着觉得不对,抬眼去看神色清明的孟半烟,心不免往下沉了沉。
“大姑娘,越州府离咱们这里不算远可也不近,这一去即便不是常住那边,怕是也要耽搁不少日子。那家里这边您是个什么打算,夫人呢,夫人同意吗。”
“我娘那里你放心,过年的时候张家又送了礼过来,后来又另找我问出了孝以前说的那事还算不算。
我娘再嫁的事,我打算今年就给办妥不能再拖了。放妻书我和孟主簿说好了,过两天我就去取。”
当年孟海平死在外面是没找到尸体的,为了避免孟家族人吃绝户,孟山岳花银子在衙门里报的失踪。
哪怕人人都清楚孟海平死了,家里办了丧事连坟都立了,可只要衙门书面上记的他是失踪,孟氏族人就多少要忌惮些。
死了丈夫和丈夫失踪到底不一样,好在丈夫失踪满了两年是可以去衙门要放妻书的。这都已经过了八年,按道理王春华早就能拿了。
“至于我自己,我也跟孟主簿提过这事。等我娘的事落定,我就去衙门请立女户,到时候我不成亲自己做自己的主,不就什么都不耽误了。”
立女户,本朝初立就有的规矩。这些年也陆陆续续听说过不少人家立女户。
可既只是听说,就能看得出这事不多且是个能拿来流传的稀罕事。此刻阿柒看着坐在小几对面,说起立女户如同谈论明天早上吃什么一般的孟半烟,还是睁大了眼睛吓得不轻。
“姑娘!这事可开不得玩笑啊。这世道女子不成亲,可不好过。”
阿柒从小没家,才更知道女人自己顶门立户有多难。她一直以为孟半烟这么能干以后一定会招赘,却不想人家压根就不想要男人。
“姑娘我说这话不是要灭你的志气,只是外人瞧见我阿柒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手底下还拢着几个小孩儿给我跑腿办事滋润得很,那是外人只看我吃肉,没见过我吃苦受罪的时候。”
“知道你为我好,但我不也一样。人人只说我厉害又跋扈,眼里只有银子,一个女人家把着这份家业不松手,也没见过我被他们欺负吃亏的时候。”
孟半烟这些年接替父亲撑起这个家,早已经过不了依靠丈夫仰人鼻息的日子。
说她霸道也好说她没规矩也罢,反正家产银钱在她手里,这日子就只能她自己说了算。
“这事不用你劝,要真遇见个良人立了女户也能成亲。要是遇不见,女户早立起来早安心,省得孟家那些人整天惦记我这点东西。”
第4章
孟半烟是个急性子,决定的事不能拖着不办。
前一天刚和母亲提过再嫁的事,转过天来吃完早饭,便投了帖子去张家,准备亲自登门去张家商量婚事,直把王春华臊得满脸通红,拉着女儿的手臂不让走。
“怎么说去就去,不是说好了让我再想想,想想再说。”
孟半烟看着母亲有些无奈,就这么站在院子里任由她拉着自己软白的腕子不动弹了。
“娘,您什么性子外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晓得?”
“这些年您能留下来陪着我这么多年,祖父祖母记着你的好,总人前人后夸你心地好,可我心里却总不是滋味。”
孟半烟长得像她爹连身段也像,比王春华要高出大半个头去。此刻见眉目沉静又透着几分深邃的女儿,顿时就有些恍惚得分不清二人了。
“娘,你是个热闹性子,而我爹却喜静。我从小就听外公外婆跟我说,当年你就是看中我爹长得好才点头嫁了的。”
王春华和孟海平成亲以后的日子算不得琴瑟和鸣,一人除了出门做买卖,在家的时候三天能有两天闷在书房。
另一人又是极喜欢热闹的,上街访友不管做什么,只要有王春华的地方就一定不会乏味。
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过日子,时间长了各自都觉得不合适。但好在两人都是好人,不合适也不互相埋怨。
孟海平行商,一年得有半年在外头,连睡觉都想着如何赚钱。王春华守家,除了料理一家大小杂务,便是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但得是孟海平还活着,那样的日子才过得下去。如今孟海平都死了八年了,王春华都帮着孟半烟把公公婆婆都安稳妥当送走了,凭什么还死守在孟宅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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