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理由站不住脚。
睡觉之前,陈茉再次询问周遇,周遇说:“你不信我有什么办法。”
“那万一有其他女孩子也不觉得你看地铁是无聊,那你也喜欢吗?”
“那有可能没你好看。”
“比我好看,也不觉得你看地铁是无聊,那就行啦?”
“很难再有这样的人。”
“装一下不就行了。”
“装出来排除,能看出来的。”
“怎么可能。”
“反正我现在还没遇到第二个。”周遇把灯关了,“睡觉好吗?陈小姐,晚安。”
黑暗当中,陈茉趴下来在他耳边,像那种恶魔低语一样,百折不挠地问:“不对,这不符合逻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陈茉现在就像守在金字塔前的狮身人面像,是坐在大堂的包青天,铁面无私,不回答对问题是不可能放过人去睡觉的,周遇猛然睁开眼。
可他实在说不出理由,编都编不出来,情急之下恶狠狠地说:“因为我下半身思考,我想上你。”
周遇难得一见的粗俗反而让陈茉眼前一亮,并且津津有味地点评起来。
“嗯,确实,性冲动是男女之间很常见的一种吸引力,但是一时的冲动怎么能维持这么久的呢?还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躺在同一张床上的时候?那天晚上?还是我们出差见面,不会是你线上刚知道我是女的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周遇忍无可忍:“陈茉!”
借着窗外的薄薄浅光,陈茉在夜色中仔细观察周遇的表情,然后肯定地说:“你根本不是这样想的。”
周遇受不住了:“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求求你了。”
陈茉意识到自己咄咄逼人,可能是又陷进某种状态了:“对不起。”
周遇把怀里的人搂住,吻了一下脸:“我再想一会儿,你先闭上眼睛,一边睡一边等我好吗?”
“好。”
陈茉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又或者过了很久,在她意识模糊逐渐要睡熟的时候,她好像听见周遇说了几句什么话。
周遇说:“喜欢你的时候,我才觉得自己是特别的。”
好像喃喃自语一样,他低声说:“这样想有点自私……”
陈茉已经睡着,含糊地像猫叫。
“不啊……”
周遇勾了勾她的头发,缠在手里,他知道陈茉如果没有睡着,她一定会说人都是自私的,这是人性,她会很高兴于他的坦诚。
和陈茉展现多少真实都是安全的,她似乎总是能理解,什么都接受。
她和他见过的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而他的人生中,和其他人一样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如果不是陈茉,他是谁呢?
他当然知道他是谁。
周遇有很清晰的自我认知,他是千万人海中的一个,是园区里运转着的社会螺丝钉,是平凡的没有伟大理想的普通人。
他成绩优异出色,工作认真努力,可是世界不会因此有什么改变,他有家人和朋友,但是除了身份证和户籍证明上,没有任何地方能真正留下他的名字。
在当下这个时代,“你是个好人”“你很踏实”“你很稳定”逐渐变成了意味不明的评价,当然不至于负面,但如果可以,人人都想听到些别的,更直接更有特点一点。
比如,你很有魅力,你很聪明,你反应很快,你有生意头脑,甚至,更冒犯一点,带着攻击性一点都没有关系。
比如,你聪明过头,迟早吃亏,又比如,你太过刚正,小心招惹小人。
总之,谁甘心只当一个面目模糊的好人?
可是陈茉给了他独一无二的认证,发自内心的认为他是“她所遇见过的最好的人”――不是因为他对她很好,不是因为他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而是――“就是很好的,最好的,字面意思”。
或许陈茉的认证对其他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陈茉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可是那又怎么样?
每个人都会经历过很多人,认识很多人,在心底评价很多人,只有她认为他是最好的,没有之一。
最就是唯一、是极致,是超过有钱的人、有趣的人、聪明的人、有魄力的人,好看的人……是超过所有……超过所有人。
陈茉为周遇的灵魂带上闪闪发亮的勋章,他在万千人群中因此找到自己,认出自己。
所以他愿意守护这枚勋章,愿意奉上爱意,愿意做她此生的骑士。
爱本来就可以什么都不做就能得到。
该怎么让陈茉相信呢?
陈茉想要相信,但是要真正发自内心的做到这一点却很难,人长到二十几岁,难免有自己的固定的想法和思维,陈茉向咨询师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担忧。
再次咨询时,陈茉向咨询师说了一遍本周情况,包括最近在想什么,最近和谁聊了什么,她感觉自己最近的情况好了一点,可能是有了咨询和沟通的出口,她不必再强行吞下自己全部的情绪。
但是与之相对的,陈茉告诉咨询师说,她很担心自己的男朋友。
“他能受得了我的持续输出吗?我忍不住要一直问,这对正常人来说是不是太煎熬了?”
咨询师没有正面回答,反而反问:“是他自己表达的吗?”
“……不是。”
“那是因为他有什么对应表现,让你产生了这种担忧吗?”
“……也没有。”
“那么……”
“是我自己。”陈茉抢话回答,并且点点头肯定了一遍,“是我自己,我自己陷入了内耗的状态,我需要一个足够合理的答案来获得安全感,我需要知道一个明确的条件,他喜欢我的条件,然后确定自己能够提供这种条件,以确保这段关系的牢固性。”
“我为什么要确认这段关系的牢固性?”
陈茉自己给自己设问,又马上回答:“因为他是我现在能抓到的唯一一根绳索,几乎是唯一的交流和情绪的出口,我需要这段关系。”
接着,陈茉自己给自己评价。
“听起来很冷酷很自私对吧?”
咨询师没有附和或者评价,只是看着她。
“这是他的表达吗?”
陈茉立刻否认:“不是!”
“那是谁。”
“……还是我自己。”
“不,也不是我自己。”陈茉再次否认,随后,她陷入一种若有所思的沉默,然后说,“我也不知道具体是谁,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具体的人来评价我。”
咨询师此时却微笑起来。
“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好吧,那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那个人不存在。”
“不存在?”
“对,不存在,你在讲你的自己的事情,但你在用第三方视角,你在假定一个他人,然后反过来评价你自己。”咨询师问道,“为什么?”
陈茉想了一会儿。
“因为这样客观。”
“为什么?”
“因为只有客观的事实才能被判断,才有对或者错,才有好或者不好。”陈茉解释着。
“主观的东西哪有对错呢?你觉得是那样,我觉得不是那样,那标准在哪,怎么才能判断你的主观和我的主观谁对谁错,就像打辩论一样,一个正方一个反方,谁赢谁输需要观众、需要裁判,但是在只有两个人对话的时候,没有观众没有裁判,所以我训练自己当一个公正的裁判,这样两个人才能得出结论,不然无休无止的辩论下去有什么用,我说的是不是很绕?”
这又是一句第三方视角的评价。
“可是就事论事来说,我们的辩论还没有开始。”咨询师很和缓地说,“以刚刚为例,你讲完之后,我还没有提出反对,也还没有评价,你已经作为裁判给出了评价,你认为自己冷酷,且自私。”
“当然,看起来,或者说,在你的意识里,你认为那是某个虚拟的第三人作为公正的第三方做出的评价,实际上,还是你自己,对你自己做出负面评价的人,就是你自己。”
陈茉想了想,好像是这样。
咨询师继续问道:“你自己作为裁判的时候,通常判自己赢比较多,还是输比较多?”
陈茉一时怔住。
过了一会儿,甚至很久,她才说。
“几乎没有赢过。”
她总是认为自己错了,有道理的是他人,是父母,是上司,是同事,是朋友,是这个社会,是整个世界。
他们都没有问题,是她有问题,是她总是不一样,总是在问为什么,在提出反对意见,在搞砸事情,在被驱赶和丢弃,在被批评和指责,是她有问题。
我有问题――这四个字就是陈茉脑袋里的毒草。
这根毒草不是凭空长出来的,是从小种下的种子,敏感的人用一次又一次微妙的格格不入来浇灌,最终牢牢的扎根下来,当陈茉承受不了自己作为世界的异类时,作为一个有问题的人,她只好想要消失,想要死掉。
我不正常。
陈茉这样认为。
“你这么确定你是个异类吗?”
“对。”
“为什么。”
“所有人都这么说。”
“所有人。”咨询师重读,并且拖慢重复,以示强调,“所有人?”
“不,不是所有人。”陈茉严谨地否认,调整了自己的说法,“有一个人跟我说,我很正常,即使我在他面前一下子哭一下子笑,像个疯子,即使我大喊大叫,即使我能感受到他并不真正理解,他不懂我,但是他还是跟我说,我很正常。”
咨询师的引导问句有一种了然的感觉:“那个人是谁?”
陈茉笑了笑,果然说:“我男朋友。”
“为什么不相信他?”
“这不是绕回来了吗?”陈茉伸出手,虚指了一下咨询师五分钟之前的记录,“我想要相信他,所以才一直问他为什么,希望他给出的答案能说服我,可惜不太能,我也不能咄咄逼人的不停问下去,那样太折磨人。”
“什么样的答案能说服你?”
“理性的,客观的,说得通的。”陈茉又指了一下记录,“又是我五分钟之前说过的――我想知道他喜欢我的条件。”
“不可以没有条件吗?”
陈茉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
咨询师微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对方没有说话,陈茉却再次怔住了。
凭什么不可以呢?
空气非常安静地充盈着整个屋子,咨询师点起来的氛围灯有一点点兰草的香气,陈茉对自己坚持了二十年的真理慢慢地产生细微的松动和动摇,她在自己的脑中找到那条缝隙,像捏着放大镜一样,一步一步挪动,细心寻找着源头。
找到了。
陈茉说:“因为……因为通常被定义为无私的父母都不能做到无条件的喜欢我、爱我,那么他人就更不可能。”
“你的用词很有趣。”咨询师提醒道,“通常被定义为无私的父母,这听起来是某个论文里面会出现的语句,而不是在交谈中。”
“是吗?”陈茉问,“那一般交谈中会什么说?”
咨询师给出一个简短而有力的回答。
“我爸我妈。”
陈茉恍然惊觉。
又是习惯性的第三方视角,不是吗?
第80章 为了让自己开心
在陈茉的咨询周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大概也是周遇的驻场周期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赵黎从上海发来喜讯,套用曾经很红的一个网络梗,给周遇发了“官宣”两个字,配上了一张照片。
照片中赵黎和易丽芳两个人在黄浦江前面意气风发地比心,地点在外滩,背景是著名的东方明珠电视台。
赵黎还N瑟不已地把自己的工牌和易丽芳的工牌摆在一起拍照,发双人下午茶、发路灯下的影子、发男女同款工服说是情侣装,花式秀了一遍。
他憋得要命,只能给周遇发,不敢发朋友圈,怕万一屏蔽不到位,被其他同事和总监发现。
周遇分享给陈茉看,陈茉很赞同赵黎的这种谨慎小心,她对周遇说:“我们两个就是前车之鉴。”
无论公司是否规定了有关办公室恋情的具体条款,同事之间产生的这种特殊关系都还是不暴露为好。
周遇纠正陈茉说:“我们是成功先例。”
“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被公司发现,你说谁会辞职?”
周遇笃定地说:“赵黎。”
“我知道的好像不是这样。”陈茉想起几个例子,还有一些听说过的传言,“通常是女生或者职级低的那一方。”
“从单纯的利弊考量,可能是这样吧。”周遇说,“但是赵黎不是这样的人,他……”
“他和你是一样的人,是不是?”陈茉打断,偏头笑了笑。
周遇知道陈茉想起了什么,因此极力否认:“当初不是因为你,是我自己和江峰起了冲突。”
陈茉没有反驳,却说:“可是这一次是因为我。”
她盯着周遇,不给他留话口,以不容置喙地语气说:“因为我,你没去上海,所以丢了组长的位置。”
周遇在否认和承认之间犹豫,并不对视,两只手绞在一起:“其实……”
他刚刚开了个头,空气中突然响起很轻微的“嗡”声,很短,对话暂停,继而两个人之间的表情瞬间全暗,一片漆黑,客厅的顶灯熄灭了。
面对这一突发状况,陈茉镇定地继续着刚刚的话题,接着说:“我忍不住会想,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可是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周遇没有立刻回答,他从黑暗中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其他楼栋,然后去把走廊灯和卧室灯都开关了一遍,灯光明灭,噼噼啪啪,最终确认,对陈茉说:“不是停电,应该是灯坏了。”
“周遇,你听没听见我刚刚在说什么?”
“听见了,稍微等一下,你让我想想。”周遇一边语气很柔和地安抚陈茉,一边拖动椅子站上去,掀开塑料面板查看高处的空气开关,喃喃自语道,“这条线没跳闸。”
陈茉有点无语,他想个头,敷衍一句罢了,这个人现在满心想着修灯,她只好跟着说:“那估计是灯管坏了。”
周遇马上接上话:“线上买个同型号的,下跑腿单送过来,应该很快。”
接着摁了两下手机,然后他就出去了,门一响,留下一句话来:“我去找物业借个梯子。”
过程之迅速,之一气呵成,让人不禁联想起动如脱兔这个成语。
谈心未遂的陈茉被扔在黑漆漆的屋里哭笑不得。
不到二十分钟周遇就回来了,带着借来的梯子和工具箱,跑腿帮忙买的新灯管也到了,陈茉举着手机,帮忙打亮手电筒,周遇带上绝缘手套,取下灯罩,拧下微微发黑的 LED 旧灯管,接过陈茉递上来的新灯管,盯着看了半天,专心致志地比对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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