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在陈茉的要求和选择下进行,陈茉猜测这一套流程的作用是给受访者以足够的环境安全感,她问咨询师是不是这样,咨询师不置可否,只是递过来一张单子。
“我们这里有三种自我介绍方式,你选哪一种?”
陈茉看了看:“我选第三种,我需要你告诉我你的姓名、职位、单位,但是我不想说我的。”
咨询师点点头照做,并且拿出了自己的证件进行证明。
“之后的咨询,我都不会询问和称呼你的名字,你确定这一点吗?”
“我确定。”
“好的。”
陈茉忍不住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没有安全感?”
咨询师摇摇头:“这不是某个测试的一部分,这只是非常普通的前置工作。”
“你们需不需要我做什么?”陈茉又问,“你们这个项目需要志愿者出一个反馈结果吗?我可以写,用在你们的论文里,我挺会写东西的,我的职业就需要我会写东西。”
“没关系,不需要的,我们就正常进行咨询,只要你允许我们公开部分记录资料就可以了。”
“那么……”陈茉谨慎地说,“我的案例可能不是特别有意义,我没有经历过什么非常重大的创伤,如果讲出来可能都是一些小事和废话。”
“没关系。”咨询师平和地说,“我们的咨询已经开始了,你可以聊一聊。”
“聊什么?”
“比如,你现在的压力点,你为什么觉得自己状态不好。”
这个问题周遇也问过,陈茉的心理防线猛然拉到最高,紧绷绷地说:“我说不出来。”
“那我换一个问题吧。”咨询师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你为什么这么在意我的项目?”
陈茉想了想,坦诚地说:“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开始阐述自己,所以我希望多聊别人,就比如现在这个场合,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我希望你多聊聊你自己,而不是来关注我……这很搞笑对吧?明明是我来咨询。”
“这很正常。”
陈茉吃了一惊:“这很正常吗?”
“是的。”咨询师用一种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语调说,“这很正常。”
“那我们……要聊你吗?”
“可以啊,如果你想的话,你想和我聊天,你想问我问题,都可以。我的这段时间就是留给你的,要怎么使用是你的自由。”
这句重复两次的话再次出现了。
陈茉撇撇嘴:“那我的钱不是白花了。”
“是啊。”咨询师展现出今天见面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很浅,但是很有亲和力,还有一点狡黠。
“不行。”陈茉挪动一下椅子,吸了吸鼻子,“你得听我说。”
从哪里开始说?
陈茉也不知道,她想到哪里就说哪里,本着一种既然花了钱就要回本的心态,把杂乱无章跳进脑海里的大事小事都讲了出来。
比如令人进退两难的工作,比如父母,比如夏莉,比如碎成饺子馅的职业生涯,比如去出差意外重逢前男友的狗血乌龙,再比如前几天看到的新闻,今天上午去医院做完量表的感受,甚至楼下的柳树。
陈茉说:“你们这风景绿化弄得还挺好的。”
她唯独跳过了和周遇有关的细节,她只是说,我有一个男朋友,他今天陪我来咨询,正在楼下等我。
咨询师点点头,眼神很平和,没有说什么,只是时不时在笔记本上记录,陈茉自顾自说了下去。
整整半个小时后,陈茉停了下来,她问:“我说的是不是太没有逻辑了?也没什么意义,要不然你问我一些问题,我来回答。”
咨询师依然点头,似乎是应她的要求开口,但是并没有按陈茉的要求问问题,而是说了一句陈述句。
陈茉十分惊讶。
咨询师说:“你很在意你对我们的项目有没有用。”
陈茉狠狠愣住,然后承认。
“对。”
“为什么。”
“郑医生说你是他师妹,成就很高资历也深,如果不是为了带学生做项目,你不会降价这么多接志愿者。”
咨询师笑了笑:“你想对我证明你是有用的。”
“对……我想让你觉得值得。”
“为什么?”
“我不知道……”陈茉有点懵,慢慢地说,“我好像是在下意识这样做。”
“你在讨好我吗?”
陈茉看着咨询师的脸,咬了咬牙,有点犹豫地承认:“好像是……不,不是。”
“那是为什么?”
“我想感谢你,因为我确实因此省了很多钱。”陈茉认真地肯定了一遍,“对,我想感谢你。”
咨询师笑了笑。
“我为了带学生做课题才降价,这是我的利益动机,我并不是因为你的原因给你优惠,我是为了有利于自己才打折,但是你还是想让我觉得值得,因为我让你省了钱。你觉得我对你有利了,你也要对我有利才行,你不仅仅只是想感谢我,你还想继续维持住这种互惠互利的关系,是吗?”
“是。”
“你认同交换原则。”
“对。”
“对你来说,人与人的关系只有这一种原则吗?”
陈茉想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对。”
“从七岁的时候,我就这样认为,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无缘无故的喜欢的,也不可能单单凭借一方,就建立起长久的关系。”
“一个人要么有用,要么未来会有用,才会被人喜欢,被人接受,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
咨询师眨了眨眼,忽然露出那种,答题节目主持人惯常会有的微笑。
她看着陈茉的眼睛问。
“你确定吗?”
第77章 没有能力不支持
在第一期咨询还有十分钟左右的时间结束时,咨询师在询问过陈茉的意愿后把周遇从楼下叫了上来,然后单独聊了一会儿。
受访人脱离咨询环境后的生活环境更重要,咨询师从陈茉的叙述中了解到他们现在住在一起,周遇就是现在陈茉的生活中与之相处最久的人。
陈茉被暂时请到了外面,周遇很郑重地自我介绍然后问好,两只手都放在膝盖上,咨询师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
“有。”周遇问,“我该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
周遇一怔。
“心理上的抑郁状态,并非大众认知中的心情很差,心情不好,更多的表现为低落、焦虑、缺乏兴趣和活力,缺乏情绪反馈能力,试图用积极的方式去调动她,反而会加重压力。”
“患者很容易因为无法对正向情绪产生对应的反馈,从而产生愧疚感,解离状态是她比较常用的一种心理保护机制,在面对极端压力、创伤或不可接受的情境时,个体的意识、感知、记忆或身份出现临时分离,在这个时候强行要求她用第一人身份开展沟通,就是在破坏这种保护机制,情况可能会变得更糟。”
“即使,你是在关心她。”
周遇想到了什么,捏紧指节。
难怪他做得越多,靠得越近,陈茉越是应激,越是想要分手。
被告知这一点之后,周遇反而没那么紧张了。
“我明白了。”
“在能做到的情况下,多陪伴就可以了。”咨询师又说,“如果可以的话,尽量坦诚。”
“坦诚……”周遇有点疑问,“那会不会伤害到她?”
咨询师笑了笑:“她是不是很喜欢问为什么?”
“嗯。”
“那就是了,对她来说,理性大于感受,就现阶段而言,获得一个合理的解释比获得一个安抚的态度可能更重要。”
“那会不会激化矛盾?”
“不被激化的矛盾也不会凭空消失。”
“我明白了。”周遇再次说。
周遇出来找到陈茉的时候,她正靠着栏杆望着远处的湖水发呆,周遇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胳膊,陈茉回过神来:“咨询师找你说了什么?”
“好像也没什么,让我和你多聊天。”
“哦。”
陈茉没有再追问,一边想事情一边跟着周遇上了车,从刚才到现在,她就一直在想咨询师提出的那个问题,让她陷入沉默然后不得不转移话题的那个问题。
“想要得到,就必须付出。”
“你确定吗?”
不确定。
其实她并不确定。
这个世界上存在不付出就能得到的东西吗?
其实是存在的,当然存在,只是和她通通无关。
就比如说,财富和地位,有些人不用付出就能得到,因为生来就有,但是陈茉没有。
首先陈家当然算不上什么有钱人,其次这二十几年来,陈庆都不断不断地说:“我供你吃喝,不是为了让你讲感觉,为了让你气我的!”
所以作为一个曾经的孩子,陈茉得到养育的条件是――必须听话。
又比如说,关心和爱,或许也有一些人能不用付出就能得到,但是陈茉不认为自己是这样。
通常都说最无私的爱来自于父母,显然陈家父母不属于这种情况,如果连父母都达不到无条件的爱,那么陈茉更没有底气去要求他人。
无论是友情和爱情,都处在某一种交换原则当中――我有利于你,你有利于我,因此我们的关系才能继续下去。
和夏莉是这样,和周遇是这样,和陌生的咨询师也是这样。
一旦自我觉察无法再向他人提供利处,陈茉就会认为这份关系迟早会走到尽头,而如果要走到尽头,那么就赶紧抢先一步退出,以免受到伤害,这是一种下意识自我保护机制。
所以陈茉会在无法向夏莉提供倾听和情绪价值时主动远离,会在认为自己变得不再有趣和开朗之后向周遇提出分手,会非常在意自己的访谈产出对咨询师的研究项目有没有用处,这一切都基于同一个逻辑。
要先付出,才能得到。
如果无法付出,那么就会失去。
忽然之间,像是流水冲破堤坝,陈茉发觉了自己长久以来的一个误区――其实她并不是在讲感觉,她也是在讲条件!
只不过讲的不是物质条件罢了。
那么,能够不讲条件吗?
财富和地位,关心和爱,真的能够不讲条件吗?
也许。
一直以来,关于父爱母爱的模版故事广为流传,一代又一代人被这样教育着长大,俗语里说“虎毒不食子”,课本里有朱自清的《背影》,电视里有念叨着子女平安快乐就好的公益广告,春晚还唱呢――老人不图儿女为家做多大贡献,一辈子总操心就奔个平平安安!
是这样吗?不是这样,陈茉感受到的不是这样。
她困惑了二十几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也曾问过陈庆和杨兰,杨兰的反应是伤心。
“我们对你哪里不好了?你为什么不开心不快乐?”
而陈庆的反应则是愤怒。
“都顺着你败家才是好?你说我就是想去要饭,就顺着你去要饭也不管,这就是好?这就是开心,这就是快乐?”
可如果人人如此,也就算了,说明这个世界的道理就是如此,可是陈茉并不是生活在真空里,她读书里的故事和道理,也看身边的人和事,为什么别人不是这样?
远的不说,就说她最熟悉的人和朋友――程翊获得财富就不需要任何交换条件,他生下来就是富二代,随心所欲的活着,突然想出国留学就跑去澳洲念书,没念到学位想回来又突然回来了,程家父母没有任何疑义,而陈茉完全能够模拟陈庆面对类似事件的反应。
一定是把陈茉骂到狗血淋头,骂她废物:“老子花钱送你去留学,听个响儿都听不到,白白浪费时间!”
又或者说夏莉,夏家父母对女儿很是纵容,想要独立出去住就花钱给她买了一套小公寓,也不催婚,夏莉和程翊拉拉扯扯几年都由着她折腾,毕业那年两家都在筹备订婚了,两个人闹到分手,也就分掉了,这事如果放在陈茉身上,又不知道要被骂多久不知好歹。
为什么别人的父母可以她的父母不可以,是她不配吗?
不过陈茉依然能够想象陈庆对这句控诉的反应,他会说:“我没那么多钱。”
“再说夏莉找的什么人,起码门当户对,你找的是什么人?”
是这样吗?陈茉一定程度上能够同意,但是并没有被说服,有没有那么多钱不是问题的关键,陈茉甚至羡慕过周遇,特别是周遇昨天说过的一句话让她印象极为深刻,周遇说:“我爸妈很听我的。”
他能理直气壮地说出这种话来!
想到这里,陈茉突然开口问周遇:“你爸爸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嗯?”周遇反应了一下,回答道,“普通人。”
“挺好的,是正常人。”陈茉说,“难怪你也很正常。”
“茉茉,别这样说你爸爸妈妈。”
“那是因为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你只是知道他们不同意而已。”
“不管怎么说我,其实我都能理解。”周遇很平静地说,“如果我有一个女儿,我也希望她能找到一个更好更合适的,我也会试图阻止。”
陈茉笑了一下,几乎是冷笑了:“那你会在阻止的时候说她就是贱吗?”
周遇狠狠顿了一下,咬了咬牙。
“绝对不会。”
“所以说,起码你爸妈能够在不赞同的情况支持和尊重你的想法,这才是正常人。”
周遇没有立刻回话,他停下来,停在一个长长的红灯下面。
他缓缓开口,说出了一个陈茉从来没有想过的角度。
“因为他们没有能力不支持。”
周遇问陈茉:“你小的时候,你爸妈有没有管过你学习?”
“当然有啊,从幼儿园管到大学!”陈茉想起少时的惨痛记忆,“补习班不知道报了多少,架也不知道吵了多少,高三的时候最严重,每个月月考出分的时候都是一阵血雨腥风。”
年级排名下降一名就像天塌了一样,吃饭的时候都会按分钟计数,放下碗就被催着去学习,不允许有任何娱乐,不允许有任何放松,因为这是最关键的阶段,这是人生的大事!
晚上学到十二点,杨兰就搬个凳子坐在陈茉身后,也陪着到十二点,陈庆每天早上六点起来开车送陈茉去学校,就为了省下二十分钟时间,的确是付出了,但是也的确煎熬,陈茉一度想跳楼,就是那段时间出现了和现在类似的糟糕状态。
周遇笑了笑:“我爸妈也管,但是他们管不了。”
“他们搞不清楚学科之间的关联性和重要性,也不知道哪些补习班该报,哪些不该报,都是问老师,问我,每次开家长会,也只问的出学得怎么样,还好不好,排多少名这种话,我初中就住校了,我爸妈每个月来看我一次,但是讲来讲去就是那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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