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娘何苦来这样作践自己,”八福晋甫一见到几日间便消瘦地只剩一把骨头的良嫔便心惊不已,“叫八爷和妾在府里如何安心。”
良嫔心中满是愧疚羞惭,低着头不敢看自己这个出身高贵的媳妇,泪水却在锦被上晕开一团深色,“都是我不好,带累你和胤T,早知如此......”
“额娘说的什么话!”八福晋听她话里的意思便觉得不妙,立刻打断她,“八爷在外头栉风沐雨,无非就是为了额娘有好日子过,额娘这样想,让八爷何等心寒。”
见良嫔被她的话一时吓住,八福晋又亲手拿帕子为垂泪涟涟的良嫔擦拭起来,话语间也软下来,拳拳相劝。
“额娘便以为我是什么好出身?我阿玛也不过是个被判了斩监候的,亲生额娘亦早亡,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孤女罢了,嫁了八爷才过上好日子。额娘不嫌我嫉妒,慈爱备至,我只把额娘当作亲生母亲。”
八福晋放下帕子,挺直脊背,肃然起誓道,“若我和八爷有一丝一毫嫌弃额娘,必叫我不得好死,永失所愿!”
良嫔忙忙去捂她的嘴,八福晋的誓却早发完了,“好孩子,别说这些诛心的话,额娘如何受得你这些话啊。”
八福晋紧紧握住良嫔的手,她露出一个很明艳坚定的笑来,“额娘可知道八爷那日回来,说了什么?”
听了这话,良嫔紧张又期待地盯着她的双眼,既害怕听到儿子因为康熙对自己嫌弃怨怪,又担心他受了君父的斥责一蹶不振,挂心他如今的安危。
她眼里晕开笑意,绣口轻吐,“他说,‘无人扶我青云志,我自踏雪至山巅。’八爷尚有心气在,额娘何故先气馁。”
良妃心念一定,心中如释负重间又蓦地升起一股空落落地感觉来。她眼眶一红,落下滚滚热泪,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拉着八福晋的手道,“好孩子,多亏有你在他身边,我、我该多谢你。”
八福晋笑着摇头,两人好一番其乐融融。见良妃振作起来,心中也放心了许多,关心过她几句饮食便告退了,她外间事忙,这个节骨眼上,若非良嫔病了,她也不便在宫里久待。
“我绝不做你们的拖累,你们只管做想做的事情便是。”八福晋告退时,良嫔精神已好多了,她眉眼带着笑意,依稀可见年轻时让康熙垂怜不已的美貌。
八福晋脑中飞快的闪过一丝什么,却还没来得及细想,便离开了。
良妃注视着她逐渐远去的衣角,如同这些年来日夜眺望着宫里数不清的金瓦朱檐,她怅然一叹,“若早知如此......”
“额娘身子如何?”八爷见八福晋回来了,眼中闪过一丝紧张,“可还挂心那日汗阿玛的话么?”
如今再想到那日的话,他依旧惊怒不已,八福晋换了衣裳,轻轻靠在他肩上,“我劝过啦,走的时候额娘情绪好多了,如今不过是一时的委屈,往后咱们会让额娘过上好日子的。”
八爷这才松了口气,“有你是我的福气。”
圆明园里――
“额娘额娘,这是什么?”阿午满脸好奇,他努力仰着脖子去看在丛间婀娜繁盛、摇风自举的朱色花朵。
嬷嬷们见他吃力仰头,便要将他抱起,阿午却偏偏要把嬷嬷们推开,站在那儿回头,直勾勾地盯着宝月。
“这是石榴花,阿午吃的石榴便是从这儿长出来的。”宝月叹了口气,无奈地伸手将这团越来越重的珍珠肉丸子抱起来,让他去触碰枝头的花朵。
大约是阿午越来越重,宝月也愈发不爱抱他,她实在没多少力气,抱一会便会累的手酸。可阿午正是粘人的时候,既然抱着宝月的腿撒娇耍赖没用,便想尽办法地找机会要抱抱。
宝月是很赞同他在这样不冷不热的时候多出来跑跑跳跳,见识自然景色,拓展知识面的,不过要是不要她抱,那就最好了。
“还有裙子。”
阿午摸了一下石榴花,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宝月一会儿便将他放下了也不吵不闹。
她听了这话稍一惊讶,过了一会儿才回忆出自己的确有一条石榴花纹样的裙子,大约是哪次穿了被阿午瞧见了,她眨眨眼睛,“对,咱们阿午真聪明。”
阿午很骄傲的仰头,又眨巴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朝她伸出手来,他意思很明显,我这么聪明,为什么不抱我?
宝月被他瞧的心软不已,既然言辞上夸奖他,行动上自然也应该做出相应的鼓励,她正要咬牙伸手,一双大手便轻而易举地将阿午拎到怀里,正是四爷来了。
“阿玛抱你,好不好?”四爷满脸揶揄地瞧着她,得意地朝阿午挑了挑眉。
“好哦。”阿午倒也不挑是父亲还是母亲,乖乖坐在四爷的怀里点头。
宝月被他瞧的恼羞,有什么好笑的,她都没有嫌弃四爷拉不开十力的弓,他怎么还笑话她抱不起孩子。
两人带着阿午闲逛了一会儿,四爷很好为人师地带阿午认了好些东西,忽然却听到远处传来隐隐的狗吠,和两个男孩说笑的声音。
“福寿!等等我!”
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直直地往这边冲来,身后的嬷嬷们吓了一跳,在惊呼中纷纷四散,牢牢围绕在他们三个身旁,只怕动物不大懂事,冲撞了贵人。
张起麟看准时机,纵身一扑,便把那小狗抓住,他提起来仔细一瞧,“这是大阿哥和二阿哥养的那只小犬,名唤福寿的。”
正同四爷禀报间,弘晖跟着弘昀也跑了过来,他们小心地从张起麟手中接过那只叫福寿的小狗,转身同四爷和宝月问安。
“阿玛安,瓜尔佳额娘安。”两个孩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四爷抱着阿午,不好去扶,便立刻点头,“不必多礼,你们也出来逛?”
弘晖扯扯还在悄悄看阿午的弘昀,有些紧张地解释道,“儿子们的课业俱已完成了,便来瞧瞧外面的景色。”
“无妨,多休息休息是应该的,读书也不在这一时半刻的功夫。”四爷赞许点头,“物格而后知至,若不明世间道理,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弘昀心宽,得了四爷这话,很快把方才的忐忑抛在脑后,很得瑟响亮地应了一声,“是。”
阿午一时侧目,他只寥寥见过两个哥哥几面,也好玩似的跟着在四爷耳旁大声应是,叫他阿玛乍然一惊,用上了这些年来辛苦修炼大成的忍功才在三个孩子面前保全了面子。
第55章
“阿午,你答应过额娘的,不许突然大声叫唤,尤其是在旁人耳边。”宝月点点四爷怀中阿午的额头,温和中带着一点严肃道。
“倒也无妨,”四爷摸了摸阿午的脑袋,轻笑一声,见宝月脸上并不赞同,很快又改口道,“咱们阿午要听额娘的话,知不知道?”
奴才们在四爷宝月和阿午身边围成一圈,弘晖和弘昀两个站在边上,不免有些踯躅,四爷担心他们多想,便主动开口相邀,“咱们一块逛逛?”
弘晖小心地看了宝月一眼,疑心她并不乐意,还在犹豫要不要应下时,弘昀已满不在乎地开口拒绝道,“还是算了罢,我和大哥打算去遛狗,您和侧福晋带着弟弟恐怕不方便。”
他们说是在园子里散心,却大多是跑来跑去的,总不好让阿玛跟他们一块跑罢,后头还有乌泱泱一堆伺候的人呢。
弘晖不免有些紧张,弘昀怎么好这样直说,便是不乐意也好歹找个借口。
四爷一愣,弘昀倒是比弘晖要大胆些,可见男孩还是要早早独立的好,弘晖养在福晋膝下就难免瞻前顾后的。
他颔首应道,“好,那你们仔细着些。”
见四爷并无不悦之色,弘晖这才放下心来,行过礼后便牵着福寿同弘昀离开了。
两人出了这片林子,远远地回头已全然瞧不见他们了,弘晖才小心提点弘昀道,“你怎么能这样同阿玛说话,咱们便是抱着福寿且陪着阿玛走一段又有何妨呢?”
弘昀一愣,不意他还在想这事,“这有什么干系,阿玛又不缺咱们在身边陪侍,他带着三弟不是挺高兴的么。”
“阿玛的确格外喜欢三弟......稚子堪怜,本是情理之中,你可不要多想啊。”
弘晖担心弘昀心下不平,连忙为四爷解释起来。他们身为人子,身无长处,靠父母养育,又蒙阿玛谆谆教诲,寒暑无间,可不能不知足,心生嫉妒怨怼。
“你想到哪去了。”弘昀翻了个白眼,“我有什么可多想的,难道没有三弟的时候,阿玛就会把我们也这样抱在怀里吗?又不是因为他小,只是因为他额娘是瓜尔佳氏罢了,可难道要我去换个额娘吗?我可不要,我额娘就是最好的。”
“......嗯,我额娘也是最好的。”弘晖默默赞同这话,他不意弘昀平日里万事不经心,心中却想的这样通透,反倒让他自觉惭愧。他是哥哥,反倒不如年纪小的弟弟看得开。
“别多想啦,父母亲缘呢,是天注定的,难道阿玛喜欢三弟多些,就会把我们丢到外头去自生自灭?我额娘说,咱们是王孙公子,是要享一辈子福的,你想的多了,福气就会变少。”
弘昀很心大地拍拍弘晖的肩膀,跟着前头的福寿一溜烟地就跑远了。
弘晖默默叹了口气,要是他额娘也能像李格格这样想就好了。
他们两个不过是十几岁出头的少年人,方才弘晖脸上的纠结神色自然是瞒不过四爷和宝月去,他们陪着阿午逛了一圈,好容易把他哄回来睡下了,宝月便不禁说起这事来。
“我该不管其他孩子的事,只是你在弘晖和弘昀面前抱着阿午玩,恐怕叫他们多想,下次还是别这样了。”
“就因为他们在,我就不能管阿午了?”四爷哂笑一声,“岂有父亲避着儿子的。”
他放下书卷,安抚地摸了摸宝月的头发,“别多想了,弘昀不是挂心的人,弘晖性子也柔软,不会做出格的事的。”
“怎么能这样说,”宝月虽觉得自己作为享受好处的人,反过来说四爷也不像样子,可她却也无法安然受之,好像自己在欺负两个孩子一样,“这不是欺负他们两个老实?”
“人皆有私情,我不过也是一个凡夫俗子而已,汗阿玛偏爱太子,娘娘偏爱十四,我又岂能免俗?”他很心虚地别过头去,好歹挽回一点面子,“你放心,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若要立世子,自然不会偏私,只从才干上考虑。”
宝月倒也不是要诘问他,不过是想起来他从前说要做个公允阿玛的话罢了,她眼睫轻扇两下,他这副样子,倒和为了太子反口的康熙一样,她暗笑,真是深肖圣躬。
一切就仿佛时光倒流一般,除了终身都只能圈在府里的大阿哥,康熙和太子又回到了曾经胶着又紧张的关系里。
大约又是康熙的制衡手段,他不想用八爷,却也不愿太子一家独大。又或者是出于对几个成年孩子的安抚与嘉奖,康熙难得很大方地一口气赏赐了好几个爵位。
三爷被封做诚亲王,四爷被封做雍亲王,五爷被封做恒亲王,七爷和十爷都是郡王,其余一直到十四的皇子们,包括八爷在内也复了贝勒的爵位,只除了十三爷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封赏。
如果说康熙和太子的和乐融融是顾全大局而不得已的表象,那他对十三的不愿原谅就仿佛是内心情感的一种放纵,他的确仍旧对太子那夜突破层层重围,在帐前窥视,欲行不轨的行为耿耿于怀。
自去年被释放以来,十三爷每日几乎是风雨无阻地往康熙殿中请安,康熙通常是不见他的,可即便遇到大雪暴雨这样的气候,康熙已免了问安,十三也一定要去。
他冒着酷烈或严寒的天气到了殿里,有时候也会被请进偏殿里稍坐片刻,甚至有一次粱九功还拿来了一件康熙的大麾,说万岁嘱咐他小心风雪。
那日他抖着手接过那件鸦青色的大麾,只觉得沉重地几乎捧不起来。冬阳寒冽,他累日奔波,又常常为示忠孝,跪在门外向康熙请安,这些日子冷起来,他膝盖都在寒风中隐隐作痛。
可这一瞬间,十三几乎觉得自己终于清白了,汗阿玛原谅他了。
他好像犯了错,却又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什么错,他多么希望康熙给他一个发落,也好过这样含含糊糊地,叫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无力挣扎,只能在烈焰中打转煎熬。
可下一次再去,却仍旧如同这半年来的往常一般,康熙并不见他,诸位皇子封爵中也没有他的名字。几个哥哥们,还有十四府上,互相对照着圈定了各自办宴的日子,他吩咐她福晋都送去了礼,却恍惚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去参加。
他并不为了向汗阿玛讨要王爵,只是跳过他封到十四,就如同一个响亮的巴掌,一下就抵掉了那一点糖,他静静地看着架子上挂着的那件大麾,皮毛鲜亮,依稀还有一点九经三事殿里龙涎香的馥郁香气。
自封王的旨意下来,这半年来弥漫在朝野上下的肃杀气息仿佛也渐渐消退了,在一片祥和喜乐间,仿佛是一副兄弟团结,父子和乐的气象,甚至包括八爷也仿佛被康熙原谅了,八爷党的朝臣们如常聚集在他身边。
太子也一改往日作风,没了凌普在内务府里为他掩人耳目,他便大摇大摆地开始令身边的太监结交朝臣,即便毓庆宫在皇城中,他也毫无遮掩。
很难说这是不是出于康熙的默认和放纵,否则又有谁来牵制党羽众多,极得人心的八爷呢?
各府中熙熙攘攘地办着宴席,京城中王公大臣的夫人们在这半个月里在这几条街上的王府里来来往往,锦绣马车来回驶过。
经过挂着雍亲王府牌匾的朱门前时,一位贵妇人连声道怪,“旁的府上也都去了,怎么只这位四王爷的府上毫无动静。”
“还不快噤声!”她身边的老妇人睁开眼睛瞪她一眼,“王爷的事也轮得到你说嘴。”
见媳妇讪讪点头,老妇人到底还是悄声回答她道,“雍亲王向来低调孤僻,也没甚奇怪的。”
那贵妇人眼珠一转,并不认同,即便是再低调孤僻,冷面无情,还有受赏也不摆出高兴姿态来的?只是却也不敢在颇具威严的婆母面前再提。
四爷不办宴确实另有一层考虑,前两日恒亲王大约是为了证明自己并无心大位,在康熙册封他做亲王的当日便请旨册立世子,倒显得按兵不动的三爷和四爷别有所图,不愿轻易立下继承人一般。
他正在踯躅犹豫,不想那日才同宝月说过的世子事宜这样快摆在了眼前,成了一件不得不解决的事。
府中的福晋很快知道了恒亲王府的动静,她很难得地送了书信来,用一种恭敬贤惠的口吻向四爷问安,询问何时在府中摆宴,要请哪些与他有关系的人家。
直到最后几行,她才婉转地露出匕首,她在末尾问道,弘晖还好吗,书读的怎样,四爷对他是否满意呢?
饶是他对福晋再无情,他也挑不出这话的错来,是啊,他对弘晖有什么不满吗?如果没有,难道立弘晖做世子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
太子从襁褓中立,纵然他日后的确称得上天人之表,可当时又能看出什么来,不正是因为他是代表正统嫡长子嘛。
四爷的目光从信上偏移开来,不受控制的望向身边的宝月。不过半日,福晋就这样快来了书信,可见在府中依旧是耳聪目明,倒是他眼前这个从不想这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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