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连端上来的水也来不及喝一口,便急匆匆地递信给宝月瞧,“小四嫂,不好了,八妹妹......”
不必他说,宝月已然看到了信中的内容,抄录的是翁牛特部递上来的报丧折子,八公主在前几日夜里分娩,生下双胎,一双女儿安然无恙,但八公主本人却因难产去世了。
宝月心中一沉,实在是太过突然,不禁让人感慨起人生无常来,更叫她担心的,是十三的反应。
在巡幸期间,所有的折子会在京中由理事的大臣和皇子们分理后按事轻重缓急发往塞北,这封自然也不例外,如今留在朝中的除却万事不管的五爷,便是九爷和十四两个。
十三虽也未能出去,他却不能参与国事,想来如今是还不知道这个消息的。
“折子会在明日下午八百里加急发往塞北,只是十三哥那里我不方便去。何况这事究竟该不该告诉他,也请小四嫂拿个主意,若有什么打算,今夜要赶紧。”
十四急急吞下两碗茶,喘着气说道。
“多谢十四弟告知,此事没有瞒着的道理。我便先往十三弟府上去了,还请十四弟自便。”
宝月神色凝重,朝他一点头,将信里夹带的那一份诊要抽了出来。
那一张诊断书实在触目惊心,情急之下未免十三无法接受,还是先不要拿出来的好,只是不知道十三收了消息该多么难过。
如今初入夏,夜里霜露寒重,她也顾不得再换衣裳,披了件披风便忙忙上车,赶往十三爷府上去了。
“小四嫂,怎么星夜赶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十三收了消息正奇怪呢,命人快请宝月到书房来,甫一见宝月神色低沉,一时不免有些心慌。
如今他身边亲近的人所剩无几,除却康熙、四爷便是两个妹妹,无论是哪个出了什么事他都遭受不起了。
宝月沉默递信给他,十三屏住呼吸,僵着脸去拿时,却发现那信在轻轻地抖,那一瞬间,宝月几乎想立刻收回手去。
十三静静望着她,他是宁愿伸头一刀的性子,他坚定地捏住信,稍用几分力气便将信抽走。他木着脸缓缓将信展开,目光死死地盯在信上,他不断咀嚼着信上那几个字,“用药救治,未能......生效?”
十三的目光渐渐怔松,那报丧的哀信就像一片枯叶,如同八公主年轻的生命一般委顿飘摇地落在地上,归入尘土。
他眼含热泪,似笑非笑,“她才二十岁啊,她出嫁那日......”
天似穹庐,上下苍茫,他却不知该向何处寻问。
宝月鼻尖一酸,别过脸去不忍再看。八公主四十五年出嫁,四十六年十三未能随驾,四十七年又出了太子的事,谁也未曾料到,那日送嫁一别,竟是他们兄妹俩的永别。
“十三爷且振作些,明日折子便会发往塞外,你若有什么想说的,便乘着这次一同上表,你四哥知道了,必定也会在御前替温恪公主说话。公主的身后哀荣和留下的一双女儿,都还需你这个做哥哥的主张。”
可见十三怔怔地哽咽流泪,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并听不进去。宝月将心一横,捡起信来摆到他眼前,厉声对他道,
“我厚颜听你叫一句嫂子,你别怪我说话直。十公主年岁还小,你不乘着这次为她打算,往后还要再搭进去一个,也到漠南漠北吃苦不成。”
“是,是,多谢嫂嫂教我。”
他目光慌乱,宝月的话在他心间敲了一面警钟,他苍白惊惶的面上乍然涌起一丝血色,只觉得呼吸困难,几下运气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
“十三爷!”宝月霎时一惊,只怕是自己刺激过头了,连忙去扶他,并大声唤奴才进来,“来人,来人!快请你们福晋和府医来!”
守在外头的人慌乱应答间,十三挣扎着撑住身后的桌子,迟缓地坐下,他抖着手铺开笔墨,“我还撑得住,嫂嫂且容我写一封请安折子。”
“你先想着,看了医师再说,”宝月知道他如今听不进去,一针见血地从他最在意的事上入手,“若笔迹污乱,岂非是在御前失仪?”
十三这才颓然罢手,几乎是瘫在座上等着,没过多久兆佳氏便带着太医来了,宝月便先避了出去,在隔间里稍候。
大约过了几盏茶的功夫,兆佳氏便红着眼睛来寻她,显然是也看过信上的东西了,“十三爷请嫂嫂过去说话,多谢嫂嫂告知此事。”
“都怪我说话难听,十三爷可还好?”宝月面上涌起几分愧疚,她本意虽是希望十三爷振奋起来,但提起十公主,也许反倒叫他更加伤心了。
兆佳氏竭力牵起一笑,抹了抹泪摇头道,“府医说了,我们爷是累月心中忧虑,如今能将一口淤血塞气吐出来也好。爷也说多谢嫂嫂,他宁愿早知道,也不想被人蒙在鼓里。”
两人说话间,便已到了门口,宝月叹着气推门而入,便见十三面若金纸地坐在那,他的笔尖在砚台中汲取墨水,面上还有两道隐约可现的泪痕。
第58章
宝月见十三手腕微抖,却下笔还算有力,并不虚浮,可见身体还算撑的住,如此她便放心了。
斯人已逝,如今最紧要的还是十五岁的十公主,康熙的公主们大多在16到18岁出嫁,她正在一个比较危险的年纪,还是得好好筹谋。
“这是十四爷拿来的,明面上你不好经手外头送来的折子,届时便要十四一同上一道请安折子给万岁。且先莫说温恪公主的事,只陈陈情,看在温恪公主的面儿上,万岁也许会对十公主心软些。”
十三连连点头,要论如何与康熙对答,这些皇子们各个都是炉火纯青的熟手。他将写好的折子一并交给宝月,兆佳氏见他们的话说完了,便起身送宝月出去。
她眉宇间虽还隐含忧愁,却已经振作起来了,“平日多亏四哥和嫂嫂照拂,此事更是多谢嫂嫂相助,我夫妇二人感激不尽。”
二人走到门口,宝月拍拍她的手道,“原是我们该做的,十三爷的身子还需你照料,就不必远送了。”
兆佳氏仍然坚持要送她上马车,上车后宝月掀起帘子道别,兆佳氏仍然强撑着露出一个笑来,目送宝月的马车驶远了才打道回府。
凉风拂过林梢,唯独一轮高悬的残月照见世间的萧索离合。
宝月第二日便派人将信送到十四府上,他们二人的请安折子赶在这一批里发往塞北,十三爷拖着病体,满心焦急地渴盼着康熙的回复,却迟迟不见热河行宫有消息传来。
直到温恪公主难产去世的消息随着康熙命内务府定下丧仪的旨意传回京里,十三也没能收到半片来信。他不愿认命,又上了一封折子,请求去康熙身边陪驾。
漠南的温恪公主府离康熙出巡的路线并不远,出了这样的事,万岁是必定会亲自去祭奠的,若十三也在出塞的队伍中,或许还能去送一送妹妹,见见妹妹留下的两个孩子。
四爷在塞外听说了这事,心知十三必定不会毫无动作,康熙既然并未颁下恩旨,想来是对十三仍有芥蒂,他却不能坐视不理。他往御前求见康熙,进门的时候,却见太子此时也恰巧在御帐里面。
“儿子请汗阿玛安。”他和太子的目光撞个正着,两人目光飞速地交错一瞬,四爷很快低头跪下行礼。
“朕安,”康熙点头示意他起来,他知道四爷必定是为了温恪公主而来,他眼中还有几分怅然,“这几年实在波折太多,明年要各地再减免些赋税罢,就当是为胤m他们几个祈福了。”
“汗阿玛圣明仁慈,一代英主,各地百姓必定感恩戴德。”在康熙看不见的地方,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讽刺,口中却说着恭维康熙的话。
康熙默然摆手,他年过半百,身体已不如往年康健了,纵然温恪并非他最心爱的女儿,可乍一听到这消息,昨天晚上他也半宿没有睡着。
他咳嗽两声,接过粱九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命他传旨在回銮的路线中加上温恪公主府,这便是要亲去祭奠的意思了。
四爷见状,连忙劝康熙节哀,又当面向粱九功细细问了康熙的咳疾,关心备至,直到康熙容色缓和,他才状似无意地提议道,
“汗阿玛身系天下,若八妹妹知道她连累汗阿玛伤心至此,必也不愿因私废公,有碍圣体。既然当日是我与十三送嫁,如今便请汗阿玛准了儿子和十三去为八妹妹祭奠送行罢,一应事务便由儿子们料理,还请汗阿玛以保重圣躬为要。”
康熙深深看他一眼,如今几乎没有人敢在他的刻意漠视下提起十三,老四倒是不怕。
“你是要十三从京里赶过来?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咱们好几个兄弟都在这儿,若要为温恪公主祭奠,咱们去也是一样的。”
太子却皮笑肉不笑地出声反驳,好似并不乐见四爷如愿。
康熙见他们两个呛起声来,反倒将原本要驳回四爷的话咽了下去。十三和太子的势力瓜葛颇深,倒不如去跟着老四,免得太子党势大了,其他几个皇子难以招架,他也不好料理。
康熙沉吟许久,最终并未搭理太子的话,反倒欣然接受了四爷的提议,命人传旨将十三爷宣来热河见驾。
太子仿佛并不服气,闷声应是后便甩着袖子便告退了,四爷见状也只好讪讪退下。
二人走出御帐,相互对视一眼,四爷便见太子神色虽然仍旧十分倨傲,但眼中的情绪便仿佛一层假面一般虚虚的浮着,心知太子也明白康熙的心思,方才不过是在给自己搭戏罢了。
现下二人不便多言,四爷率先沉默着朝太子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在京中焦躁不安的十三终于收到了旨意,一路快马扬鞭,连如今尚还虚弱的身体也顾不得了,忙忙便往塞外赶去。他到一处驿站便换一匹快马,日夜兼程,短短不过几日便从京城赶到了漠南的公主府。
如今温恪公主的一应丧仪已料理完毕,只等后日便要送入山陵,四爷这日终于听到外头人喊着十三爷到了时,才好悬松了口气,若是这次没有赶上,十三是必定要后悔一辈子的。
四爷和驸马仓津一到门口,便见十三慌忙下马,几乎是从马上跌了下来,他怔怔地望着挂满白绸的公主府匾牌。
几日辛劳奔波下来,十三满目憔悴,瘦的简直与前两年送嫁时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
四爷心中只觉得五味杂陈,实在是天意作弄,时运不济。
仓津红着眼睛和四爷将十三扶起,操着一口并不熟练的满文向十三告罪,“都是我的错,没有照顾好公主。”
十三送温恪公主出嫁时,仓津还一句满文也不会说,十三为了妹妹,将就他着用蒙语同他交流,如今仓津的满语虽不熟练,却并不吞吐。
四爷也听公主府的下人们说,公主和驸马感情素来很好,仓津的满语还是公主一字一句教的。
十三敏锐,自然也发现了,漠南诸部是蒙古部族中更亲近大清的一支,族人骁勇团结,族中没有战乱,妹妹虽然远嫁,却和驸马感情很好。他心中稍感安慰之余,却突然感受到了一种无力。
这种无力就如同他因为太子的事闲赋在府里时一样,他茫然向四周望去,不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究竟是谁的错,他又能去怪谁。是怪自己不争气,还是怪天意弄人?
他强撑着进府,给妹妹上了一炷香。仓津在一旁注视着温恪公主的棺木,他个子很高,也很壮实,腰间挂着白缎,麻绳,他喃喃自语,“长生天会保佑公主,和我们的女儿。”
他们木木地站在燃烧的灰烬和浓厚香料的烟燎之中,而他们共同牵挂的人已在面前这窄窄一方棺木中永远的睡去了。
十三接过四爷递来的茶,红着眼眶地看了四爷一眼便一口饮尽,他颤抖着向仓津问起自己两个侄女,“两个孩子呢,可还健康吗?”
“她们不像公主,”这个高大的男人用妻子的语言生疏地憋出一个很奇怪的形容来,“很吵闹,像风卷着沙子。”
漠南风沙很大,尤其一到晚上,就像饥饿的野兽在怒号哭泣,从繁荣丰沛的中原而来的□□公主很不习惯。
他们语言不通,他无法陪她说话,她很寂寞,于是高贵的公主便在每一个这样吵闹的夜晚教他读满文、汉文,如同垂青于牧羊少年的天女,让满是风沙的漠南开出了中原才有的鲜花。
她说他们部落的故事很凶残,如果是女儿,听了会惊吓和哭泣,要让他学会中原的文字,和她一起听她带来的奴隶讲故事,以后再讲给他们的孩子听――可汉文实在太难了,他最终还是没有学会。
公主很温柔、很聪慧,正如她所说的,他们的孩子真的是女儿,也真的在不停的哭泣,可他还没有学会讲中原的故事。
和笨拙,不知所云的驸马不同,温恪公主从京城带来的侍女很明白十三话里的意思,已经机灵地领着十三爷往两位小郡主的房间去了。
十三见过家中几个女儿刚出生的样子,可这两个小小的,孤苦伶仃地在床上无助哭泣的孩子却比他的女儿们还要小很多,十三甚至担心她们瘦弱单薄的身躯支不起小小的头颅。
她们还这样小,瘦弱的一阵风都有可能要了她们的命。可是,和温恪同龄的仓津也只有二十岁,如果还要嫁来一位公主或者郡主,或是要娶他们部落里的哪个女人,这两个年幼的孩子要怎么办呢。
十三沉默着走到灵堂前,他看着愣愣站在棺木前的仓津,忽然开口问道,“你有别的妾室和孩子吗?”
“不,不,”仓津吃惊地笔划,他原本就不流利的满文更加颠倒起来,“长生天保佑,我们、发誓。”
十三大约懂了,他多日未曾休息,被仓津混乱的满文弄得更加头疼,他换了蒙语,“你可以说蒙古话,我听得懂。”
皇子们都要对太后尽孝,加上康熙对孩子们的严格要求,除却少数几个,他们无不是满汉蒙三文俱通。
仓津听了这话,却忽然带着一种愤怒地眼神看向他,却对上了十三那双和温恪一模一样,共同来自于已故敏妃娘娘的多情眼。
他很快泄了气,变回方才那愣愣木木的样子,“我说中原话,答应了公主。”
他说的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咬字却称得上标准。
“既然对长生天发了誓,就不能违背了。”十三皱眉忍着头痛,也不在乎他要说什么话,只想着如何妥善地安排好妹妹留下的女儿。
仓津不明白他的意思,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即便她已经......走了。”十三艰涩地从心中吐出那两个字。
“公主只是回到了长生天的怀抱,每个人、我将来也会回到那里,和誓言又有什么关系。”
第59章
十三怔怔抬头,仔细打量了仓津一翻,他一时沉默,只觉得嗓子被什么东西粘住了。如果温恪如今还活着,他听了应当会很高兴的,只是到了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在一边旁听的四爷明白了十三的意思,他跟着开口,用蒙语道,“既然如此,待公主的棺椁下葬后,恩赫阿木古朗汗将会在御帐中召见你,你就按照我们所说的,回答他的问题。”
四爷和十三细细地同仓津交代起来,他们用蒙语,仓津这个真正的蒙古人却像遵守无可违逆的教条一样,固执地用着满文。
37/63 首页 上一页 35 36 37 38 39 4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