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声凄厉,夜色昏昏,笳鼓声伴着马蹄急促的哒哒声响,斜月低山,阴风晦暗之中,托合齐手下的人马在风声的掩饰下汹汹逼近布城。打头的几个顺利异常地冲入营帐,他们悬着心一看,却见四下无人,一片寂静。
“不好!”
为首的人厉声喊道,他们连忙点起火把,迅速示意后方的人撤退,却被如雨一般射来的弩箭留在原地。箭上燃着火光,仿若铺山燕一般落下,不知何处冲出来一队人马,将什么液体泼在他们身上,那液体令火焰大作,在狂风中愈发熊熊地燃烧起来,那是油。
一时只听到阵阵哀嚎惨叫,血光与火光交织在一起,太子的人马连拔出剑来刀兵相接的机会也没有。
八旗营兵很快在夜色中雨散星落地分布在随驾的王公大臣们帐外,太子的幔帐也被旌旗重重包围,听着甲胄摩擦和军士交错的脚步声,托合齐近乎绝望地看向太子,却见他仍然从容自若,笑吟吟地看自己。
疯了!真是疯了!
他不再对太子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转头向乍然被掀起的幔帐外看去,进来的正是一个老熟人。
“太子爷,请吧。”
这人轻佻散漫地缓步走来,看也没看一旁的托合齐一眼,倒是恭恭敬敬地给太子行了个礼。正是当今万岁的小舅子兼表弟,銮仪使兼一等侍卫隆科多。
太子也不挣扎,步履自如地跟着隆科多就走,托合齐正要开口求饶,隆科多却仿佛才看到他这么一个人一般,他挥了挥手,托合齐就被压住拖了下去。
隆科多不忘在他身上把那块令牌拽了下来,他往空中轻巧地抛了两下,“现在的九门提督,是我了。”
第75章
下人们很快在别地搭起了一座新的御帐,胤i被隆科多押解到这座新御帐前,这位御前新贵识趣的退下守在御帐外头。
胤i缓步走入重重包围的幔帐布城,这儿正如他几年前被大阿哥陷害谋反时一模一样,这次倒是自己罪有应得。
帐中通明的烛火照的这儿比白天还要亮堂,康熙气定神闲地坐在帐子中央的龙椅之上,仿佛对胤i的行为早已洞悉预料到了。
他挥一挥衣袖,掀起袍子,挺起脊背向着前方的御座磕头,“臣问汗阿玛圣躬安!”
康熙看着胤i这副铿锵有力,不知悔改的样子,连一丝怒气也升不起来,他冷冷地把一把剑丢到胤i眼前。
“有你这样一个逆臣,朕是朝夕难安。”
胤i直起身子,他拿起那把剑,拔剑出鞘,剑上的清亮寒光照映着他的眉目,帐中的侍卫霎时也纷纷刀兵出鞘,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
他平静一笑,抬起头不甚恭敬地直视上方的君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父有命,赐下御剑,儿臣乃敢不从。”
康熙看着他无惧无畏的动作,指尖不由得一抽,却又很快震怒起来。
“你心中还有君臣父子!”康熙青筋鼓起,怒不可遏地指责他道,“你为什么要造反?朕容忍你这么多年,纵观古今,哪里还有能废而复立的太子,朕有何处对不住你,是你枉负圣恩,欲壑难填,得陇望蜀!”
“纵观古今?纵观古今,又哪里有四十年之太子!”胤i一声冷笑,他盯着康熙,仿佛要刻意激怒他一般,“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汗阿玛还记得吗?汗阿玛曾说思慕宋孝宗孝养宋高宗,儿臣不过是践行圣谕而已。”
康熙几乎要被他大言不惭的话气笑了,这些话胤i倒是听得进去,那为何他平日里那些明里暗里的敲打和圣训,他却置若罔闻?
“只怕朕将来是饿死沙丘,死不瞑目!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教出你这么个逆子,朕真不知万年以后用什么面目面对天地祖宗!”康熙看着胤i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他满是怒气的眼中忽然流露出真切的痛惜,“保成!保成!你为什么要造反哪?”
初得知太子欲行不轨时,他心中惊怒非常,不明白胤i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形迹疯迷,不知所谓。如今见太子面色坦然,毫无愧怍之意,更觉得寒心起来,他亲自教养胤i多年,怎么教出这么个冷血无情,无君无父的东西。
胤i跪在底下,目光却不甘示弱,为什么?因为他不想再忍了,大哥,三弟,四弟,八弟,他如今尚还身强体壮,可他不想将来还要应付排行十几甚至二十几的弟弟。
这条路是永远走不到头的,他的兄弟们若有野心,就会自发地向他挥剑,若他们没有,朝堂的局势,君父的暗示,都会是培养野心的温床。若一个太子在兄弟之间没有超然的地位,他是他的弟弟们,也会觉得这太子毫无威慑,谁都当得。
可若是太子的位置超然拔群,稳如泰山,前星就不免要分去几分大星的威光。欲分权柄之罪,于皇帝而言,与造反又有何异?
前有狼后有虎,他如今一日捱过一日,已经在毓庆宫待得要疯了。
“儿臣悖逆不孝,罪当万死,汗阿玛要如何处置,儿臣无话可说。”
他闭上双眼,心中一腔话回过一回又一回,最终却只沉沉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如今胤i只觉得累的不想再解释了,他想要的,无非是向上天,向君父求一个痛快。
“你是疯了。”康熙想从他脸上挖出一点悔改之色来,却只看到一片颓然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额角不停地抽搐。
叫康熙承认他所托非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太子颠倒纲常,倒不如说太子精神错乱来的叫他好接受些。
他眯起双眼,烛光在他眼中跳动着晕开一团,到底是天色太晚了,早已不像年轻时那样,如今康熙的身体遭不住一整日不休息了,又才发了怒,一时竟觉得脚下有些发虚。他不愿在胤i面前露怯,不再多说,便挥手叫人将他拿下去关押住。
胤i也不挣扎,走到如今这一步,生死也早就是置之度外的事。
随着胤i竟然有些轻快的脚步声在御帐里响起,康熙浑浊的目光中映出胤i一个模糊的明黄色背影,却渐渐和小时候那个贴在自己身边慢慢长大,失了额娘,孤苦伶仃,聪颖仁善的孩子合在一起。
他曾经多么相信这会是大清将来的圣明天子,他的骨血,他的延续。
“朕不担杀子的恶名。”
侍卫掀起御帐前,康熙终于开口。
胤i的脚步停在那里,他想他应该回头谢恩,多谢君父赏赐的这条命。
“粱九功没有告诉你,否则你也不必去问十三了,”威严莫测的声音很快又响起,那一霎那的温情立刻消失不见了,“可他禀报朕了,你这些荒唐的小把戏,哼。”
小时候的胤i住在乾清宫时,陪伴他最多的,不是忙碌在千秋功业,万民生计上的康熙,而是康熙身边这位首领太监。
别的兄弟们都有自己的额娘,在他小时候做那些额娘做的事的,也许是粱九功和他身边的那一帮徒弟们。他们自然而然的亲近起来,粱九功和索额图,与其他那些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事发前,他当然也向粱九功逼问过皇帝眼睛的近况,但粱九功并没有告诉他。他亲近胤i,可皇帝更是他的主人,即便对于他的主人而言,发现粱九功与太子有私交的那一刻,他便已如同一个死人。
如今康熙无非是想告诉胤i,只要他还是一日皇帝,天下人就只会听他的话,他是奴才们唯一的主子。可胤i这些年来的挣扎,却并不是为了想做谁的主子。
听到康熙不屑的嗤笑,胤i并不恼怒,他不急不徐地牵动嘴角,亲自掀起帘子走出这座层层环绕,密不透风,叫人觉得窒息的御帐布城,他将这些东西全都抛到脑后。
“是吗,这很好。”
天也高阔,风也清爽,月也明亮。
比起四十七年时刻意缓下步子来,就为等人来为太子求情,康熙这回料理的可谓是神速。
御驾第二天就返回京师,然后便是颁诏书,告太庙,把太子和他的妻妾们关进咸安宫。康熙不忘将十三这块吊太子的鱼饵一并关起来,至于其他实质参与过太子谋反一事的,托合齐挫骨扬灰,齐世武处以极刑,耿额等人也大多是处死,并非主谋又罪行较轻,供认不讳的,便将之流放。
康熙雷厉风行,毫无第一回废太子时食不下咽,日夜哽咽的愤懑与忧虑,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谈笑处置而已。
自然也有那不怕吓,想要效仿上回故事的,欲再号一号皇帝的脉,博一个险中富贵。但这回但凡是为太子上奏求情的,个个严惩不贷,只脱了顶戴都算事轻,丢了性命才是事大。
康熙这样不容置喙的态度,纵然众人心中不免还有些疑虑惴惴,面上却也安分乖巧下来,朝堂上倒是气象一新,久违地叫康熙觉得如臂指使起来。
既然朝臣们听话了,三爷四爷这两个热灶便在康熙的控制下渐渐降温了。
“好在三爷能回去修书,你能关上园子务农。我倒是好奇,八爷又能给自己找出个什么活计来。”
太子的事情过了几个月,四爷便在圆明园里种了几个月地。宝月一面给回到棚里的四爷倒一碗凉茶,一面目光紧紧追随着还在田里窜来窜去的阿午,甫一见他栽到泥里就焦心不已,好在他身边的太监反应很快,立刻就拔萝卜似的一把将阿午提溜起来。
宝月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连忙给玛瑙使眼色要赏那机灵的小太监。神缓过来了后,这才朝四爷露出一个很谄媚的笑来,她显然只顾着瞧阿午去了,并未听清四爷方才的答话。
四爷没好气地赏她一个脑瓜蹦子,“慈母多败儿,男孩子哪有不摔摔打打的。热暑过了,他就该学骑马了,你要这样紧张,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他才四岁呢!”宝月大惊失色。
“你们南边这样算的?他如今都六岁了,当年二哥在这个年纪,可以在马上左右挽弓射一双兔子。”
在四爷看来这属实算不得过分,他很难理解宝月的反应,她阿玛也算是武将出身,她自己也不是不通骑射的深闺淑女。满族男儿五六岁才开始学习骑射已算是迟的了,若非是这两年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歇气,他早该带阿午去庄子上学骑射功夫了。
倒不是南方是这样算岁数的,宝月决定住口,虚岁虚岁,那到底是虚的呀,阿午真真切切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呢,这样早就开始读四书五经也罢了。他这样小小一个,坐上比他不知高多少的马去,她怎能不担心他跌下来。
“对了,你派人给十三府上送些东西去,汗阿玛断了他的供给俸禄,他一大家子,只怕支应不来。”四爷叹了口气,打断了宝月的思索。
“我早叫人悄悄去送啦,等你想起这回事,黄花菜都凉了,”宝月不无得意地翘了翘尾巴,可想起十三爷的事心绪又很快低落下来,“十三福晋还怀着身孕呢,我虽也派了几个生养嬷嬷去,可进去的出不来,却不知道如今她好不好。”
第76章
四爷之所以能气定神闲地在家里种田,无非是他知道自己对康熙而言是有用的。
这次太子被废虽然叫朝堂上一时平稳下来,不久后却定然会重新冲破这层薄薄的冰面掀起滔天巨浪。诸位皇子间暗地里的争夺将会随着太子党的落幕转移到明面上来,比起主动的向康熙求,又何如叫皇帝亲自送到他手里来呢。
如今四爷只管闭门谢客,扬言自己是“天下第一闲人”,入宫除却向康熙问安,便是进献自己侍弄的作物。
大约是他前期功夫做的不错,在康熙那儿尚有一个颇为良好的印象,这些日子以来,康熙虽然如他所愿地把差事都除了,但待四爷也算和颜悦色。
迟迟醒悟过来,同样做出一副偃旗息鼓架势的八爷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在多疑的康熙看来,八爷这是憋着坏呢。
故而等他发现九爷暗地里在谋求年羹尧的妹妹时,康熙倒并不觉得出乎意料了。
这日他照例收下四爷进献上来的一小把青菜,仿佛一个被孝子哄得合不拢嘴的平凡老翁,甚至一一关心过四爷家中几个孩子。君臣父子间和乐融融地奏对完后,康熙不忘提醒一句,“也去瞧瞧你额娘,这几日天气酷热,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要多关心她的饮食才是。”
四爷几不可察地一皱眉,很快听话地低头应是,康熙即便是随口一句话也绝不是无的放矢,他心中仔细思量一番,却并未想到近来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康熙这回倒并不是像往常一样说什么云山雾罩的话叫他来猜,四爷的疑惑很快在德妃跟前得到了解答。他出了畅春园便一路往宫里去,这几年来康熙身边带的多是新进宫的贵人们或是南边来的小答应,娘娘们贵体雍容,等闲并不出宫。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十四住的近,有他时时来瞧我,你顾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四爷进去的时候十四正好也在里头,德妃见他满头大汗,在这酷暑天里顶着太阳一路疾驰到宫里来不免也有些心疼,只是话到了嘴里,意思却有些变了。
空气中一时凝滞,德妃的话出了口,表情也霎时僵住了,面上隐隐有几分悔意。
一旁引着四爷进来,又给他拿了椅子在德妃跟前坐下的周嬷嬷暗叹一声,德妃向来是最会做人的,凭谁来了都是温柔似水,春风拂面,却不知怎么在四爷面前总爱要强,心里再受用也难说一句软话。
她很快端了铜盆巾子上来,停在德妃和四爷中间,德妃纠结一番,到底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她脱下护甲,拿起巾子浸湿了,亲自伸手为四爷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德妃待他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四爷颇不自在的低头,擦了两下后,眼见着这事儿岔过去了,德妃面上也不大自在,便主动把巾子接了过来。
“多谢额娘。”
听着他客气疏离的话,德妃心中滋味一时复杂难言,一旁的十四眼神在他们两个中转过几圈,有心要出来为额娘和哥哥解围。
“四哥这样急,我看一定是为了某位香草美人。”
见四爷皱起眉头,十四自觉好心地向他解释道,“四哥还不知道呢,你属下的旗人里有年羹尧这样出风头的人物,四哥也不想想法子名正言顺地扒拉到自己这儿来么,你不下手,八哥九哥可就要动手了。”
“你的书倒是没有白读。”四爷挑眉,意味不明地夸他一句。
屈原以香草美人自比,故而后世多有文人臣子以此暗喻,向君王表明心意。十四说的既是真有一位正在选秀的美人,自然也是指这位美人的哥哥,年羹尧。
“万岁前几日亦同我提过此事,”德妃凝眉一思,便接过话岔,“只说这姑娘亦是镶白旗人,问我是否见过那孩子,品貌如何。”
德妃轻觑四爷一眼,继续悠然开口道,“我搪塞过去了,想来是万岁不满意,要你给个准话呢。”
如今选秀尚未开始,德妃自然无从与那年氏见面,康熙明知故问,不过是要透个意思出来罢了。
十四那一双围观哥哥八卦的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转,他见四爷神色平静,并无欣然受之的意思,便调笑着开口道,“四哥顾及什么呢,总不会是......啊!”
他话音未落,便被四爷狠狠踩了一脚,锋利的眼刀也跟着飞来,两相夹击之下,再多的话也被他憋回肚子里了。德妃懒得看他们的眉眼官司,十四不说,难道她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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