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男女之间的情意再深,也早晚有回还的一天,老四同她本就不是寻常母子,她何苦去做这个恶人。
“这事儿子知道了,”四爷抿一抿唇,“辛苦额娘为我转圜,下回汗阿玛再问,您只说我并无不愿就是。”
德妃细眉一扬,倒不必说早晚,这不就是了么。
京城里的风闻消息向来很快,但在民间能听到的消息,往往却都是一些人希望人家听到的。不知是谁把这事很快传了出去,眨眼便像柳絮一样的散开,选秀是下个月的事,可这月里宝月出去交际,便能从边边角角里听到传言,仿佛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般。
四爷如今闭门造车,宝月自然也相应地减少了应酬往来,只是这回推辞不得,才勉强出来一回,谁料以来就是这样一个大惊喜。宝月撑着笑脸应付完夫人们,上了马车才松开脸上紧绷的笑,她深吸一口气,连喝了三盏败火的茶,这才勉强心平气和的回到了圆明园里。
从前四爷那样信誓旦旦地,她便且先听听他怎么说,总不至于堂堂雍亲王的消息,还不若后宅门子里的妇人之间传的快些。
“你也听说了,那很好。”
四爷倒是潇洒自在,见宝月快步走来,袖子都灌满了风,还有尚闲心护着阿午去够池塘边生嫩的莲蓬。
宝月听了他这不疾不徐的话倒是心神一定,她向四爷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故意的?”
“你能听到,老八他们自然也该知道了,”四爷一笑,并不否认,“你下回再遇到年羹尧的夫人,可千万拿出一点亲王侧妃的款来。”
他放下揪下一支莲蓬的阿午,一边牵着他,一边伸手,“最好逼得他们和老八联起手来才好。”
宝月将信将疑地把手递给他,“八爷他们也有意拉拢年羹尧,你就真把年羹尧推到他们那儿去?”
四爷紧握住宝月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牵着她往房里去,“我不过是要激起老八他们的决心罢了,他们使法子叫汗阿玛遂了他们的愿也好,不遂也罢,两个皇子相夺,这等奇货可居,汗阿玛便少不得要多考虑一番。”
他气定神闲地继续道,“甭管是哪个旗的,到底都是汗阿玛的奴才,年羹尧要真张狂到投了老八,那往后在汗阿玛这儿的路也就断了。”
一个路子断了的人,别说是二品,就是一品他也犯不着去结交拉拢。
“可你向来是标榜自己无甚野心的。”这岂不是有违他辛苦打造出来的人设?
“我若当真什么都不为所动,毫无此心,汗阿玛才要担心了。”
若真有人在康熙面前表现的对财色名利无一心动,康熙可不会觉得这人当真是四大皆空,只会觉得他在图谋更大的东西罢了。他只需要露出一点意思让康熙放心,却不是最进取的,不叫康熙觉得威胁即可,有一点野心,有用,但却还算听话。
他们回到房里,嬷嬷带阿午去洗手,换下在池塘边弄脏的衣裳,宝月便也坐到镜子前卸去为了出门穿戴的头面首饰。
玛瑙他们打了水来,滴进几滴花露,为她将紧紧盘起的头发松开,又用沾湿的梳子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顺开。宝月紧绷的头皮可算放松下来,她凑近镜子细细观察自己的发际线,总觉得比从前后移了那么一毫米。
“该不会头发越来越少罢。”她暗自嘀咕道。
“额头高才是福气,有什么不好?”
四爷隐含笑意,乍然出声,玛瑙他们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下了,眼下捧着她头发的,不是别人,正是四爷。
宝月惊讶地回过头来,他在宝月的肩膀上稍稍使力,以防这一大捧墨色的绸缎随着她的动作从他手中溜走。
“我倒觉得你的头发也太厚了,难怪夏天你总说热。”
随着四爷的动作越来越娴熟,他活动活动有些僵住的手腕,一叹气,不无感叹道。
“我倒宁可热些,也不想凉快。”
宝月回想起从前读书的时候,为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公式字母掉下的一大把头发,就万分庆幸的感叹道。
她还在沉浸在回忆里时,四爷已将她的头发理顺了,沉水香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贴紧的身后传来阵阵热意。
宝月陷在他的怀中,被他捏住下巴,动弹不得地注视着眼前的镜子,他们的目光在镜中避无可避地交汇在一起。四爷的指尖拂过她脸颊漫开的胭脂玉色,在她一个劲儿后缩的羞怯目光中缓缓贴上她的鬓角,含住她那一只红豆似的赤珠耳环。
艳的海棠花霎时爬满了她的脸颊,并肆意地向下蔓延而去。
他这样小意温柔地为她打理头发,难道不应该得到一些奖赏?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指尖挑开锦缎,“真是可怜我的玉娘在外头奔波。”
回了家里,便也凉快些罢,四爷紧紧将宝月禁锢在怀中,一池春水轻轻抖动起来,两片柔软的温热碰上她的后颈,带出一道战栗。
“冷?”
他明知故问,见宝月不答,偏要愈发过分。
“不,不冷。”
为叫他住口,宝月只好闭紧双眼,从口中颤抖着泄出破碎的字句。
也许是眼前一片黑暗,倒是听觉愈发灵敏,除却恨不得叫宝月连耳朵也闭上的肆意轻笑,甚至还有隔壁阿午玩水的笑闹声。宝月一时愈发张皇起来,四爷感受到她的慌张,好整以暇地又启口,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冷吗?玉娘。”
她委委屈屈地、更深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
“好哥哥,我冷。”
第77章
宝月下回再遇到年羹尧的夫人,便特意扬起下巴在她面前晃过一圈,纳兰氏脸颊涨的通红,偏偏却又不敢露出什么不恭敬的心思来。
自恃官高便不把旗主放在眼里,本就是他们的不是,四爷或许还有些顾忌,但宝月却不必非要她们一家好脸色。
纳兰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单单是宝月对他们有些成见便罢了,无非是妹妹的日子将来难过些,可若是这背后亦有雍王的意思,如今万岁又春秋已高,他们免不了就要好好打算一番将来了,年羹尧这样年轻,孤臣还能做得几年呢。
用名声换来的效果自然立竿见影,几日后,雍亲王府的侧福晋性子高傲的消息传开之余,便是康熙将四川巡抚年羹尧的妹妹赐婚给简亲王雅尔江阿做侧福晋的旨意。
雅尔江阿的先祖乃是当年和努尔哈赤一同打天下的弟弟舒尔哈齐,世袭的铁帽子亲王,前些年又被康熙委派了总管宗人府的差事,这样显赫的身份,却也是八爷的拥趸。
雅尔江阿亲自去求,康熙便是为了昭彰仁德,以显示优待宗室子侄的宽厚之心,也绝没有驳回去的道理。
“倒是可惜。”
康熙轻叹一口气,他倒是真想把胤G与年羹尧凑一凑的,年羹尧虽然骄狂了些,但也的确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只是既然两个都没这意思,他也不必自讨没趣。康熙抻了抻有些僵直的右手,放下朱笔,可没有奴才挑主子的道理,骄狂太过,就是目中无人了。
在二废太子这样的关键时候,这样快就给八爷一党这样大的脸面,自然也不是康熙乐见的局面,八贤王就好似那吹而又生的春草,仿佛什么样的事也无法将他彻底压弯下去。
乘着这时候康熙被迫抬举了八爷的那点不情不愿的心思,四爷便抓准机会,有意无意地在康熙面前提起了十公主的婚嫁事宜。
“难为你为她操心,你一向是和十三要好的。”康熙仿佛才想起来自己有个正值嫁龄的女儿,不置可否地夸了一句四爷。
一旁侍奉的魏珠立刻低眉顺眼地端着玉壶上前,“王爷,奴才给您添茶。”
“不敢劳动公公。”
四爷明白这是康熙这是赶客的意思了,他连忙辞让,很识相地告退了。
纵然康熙一时心中不悦,可等他缓过神来,四爷的行为到底是出于兄弟手足之情,十公主的婚嫁事宜可不像与年羹尧联姻,不会触动到康熙那根被人觊觎手中权柄的弦。
回了圆明园里说起这事的时候,四爷想起十三便沉沉叹了口气,“我如今自身难保,也帮不得十三什么了,十公主的事便由我来周全了,也算是尽我一份心。”
“我使人打通了关节,虽然无法令他们兄妹相见,但为他们带一二手信来往应当不难。若十公主的婚事万岁松口了,咱们便私下告知十三,对他而言,若有个好消息来,也许比旁的什么家用物什都要强。”
宝月揉开他的眉头,轻声细语地宽慰他。
十三便如同那经雪历霜的寒梅,只是对他而言,这一个冬天实在太长了。
真正叫这件事尘埃落定的,却是翻了年后揭开的一件大案子。
人常说瑞雪兆丰年,可若是这雪连绵不绝、终日不歇,这个本就难熬的冬日对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纵然康熙很快下令遭灾的山西等地开放仓粮,搭起暖棚,用尽全力赈济灾民,但噶礼发还回来的折子却叫康熙在朝堂上勃然大怒。
“朕历年以来减免了多少赋税,为的就是藏富于民,山西这样富足的地方,也敢报仓中无粮?尔等空食爵禄,若非遭逢大灾,真不知朕何时才能睁开眼睛!朕满心体恤百姓,未曾想民卒难沐圣恩,竟还要平白遭到你们的盘剥!”
朝臣们在玉陛前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一时间只听到朝珠碰撞的声响,无一人再敢出声辩白。
如今再多说也是无益,国库亏空也并非一日两日的事了,四爷想将话题转回真正紧要的赈灾上来,却又不愿那些为庸碌无为的朝臣们解围,反倒是八爷先声夺人地宽慰起康熙来。
“仰赖汗阿玛圣德昭彰,天下万民咸被圣泽,如今承平日久,自然是明君贤臣,尧舜之治。”他低眉顺眼,语气平和道,“汗阿玛的德行上感于天,本朝历年以来几乎从无大灾,正是上天认可的缘故。若说此次,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去岁废太子的狂悖行径叫上苍动怒,汗阿玛万不可为此伤怀,累及圣躬。”
四爷面无表情,在心底冷笑一声,老八到底是牙尖嘴利,为了给这一帮大臣们施恩,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来。明君贤臣,意思也就是说若手底下都是一帮贪官,康熙这个皇帝也做的不如何了?
再说因为废太子的行径才至于天人感应,上苍震怒,那就更可笑了。事情都快过去一年了,如今才迟迟降灾,莫非是什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矩么。他是从来不信天人感应这一套的,文景之治、贞观盛世,哪一个不是三代以下数得到的英明帝王,老天爷亦不曾在降下天灾时顾惜他们。
康熙却被八爷这一番话说的怒气渐消,见龙颜稍悦,朝臣们的神情也跟着渐渐放松下来。四爷抬了抬眼皮,便适时上奏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从周边的州县调拨钱粮,噶礼贪渎欺瞒之罪,待灾情平息,再处以极刑不迟。”
四爷这番话霎时将群臣一慑,他话里的寒意就像面上的神色一样冰冷无情,在他口中,噶礼的脑袋已然是个寄存物品了。处在康熙盛世,习惯了宽仁之风的朝臣们一时只觉得背脊发凉,才稍稍放松的神情又重新凝滞起来。
康熙虽然也不免觉得四爷行事过于铁面无情,但朝臣们若能因此紧一紧弦,他倒也的确是满意的。他知道朝堂上的不正之风由来已久,若单单是这一回雪灾便也罢了,康熙想起这些日子收到的西北密报,策妄阿拉布坦停息了几年,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罢了,”想到这儿康熙便无心再议事,他不咸不淡地扫过他们一眼,“一切以民生为要,若噶礼能将功赎罪,朕便饶他一回,如若不然,哼。”
臣僚们噤声退下后,康熙独坐在御座上回想起风格迥然不同的四爷和八爷,一个严苛,一个宽仁,却偏偏是两个极端,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抬起自己如今批奏折时甚至会微微颤抖的手,皮肤上印着深深的纵横。若是年轻的时候,他自然不怕,几回御驾亲征,策马追敌千里,他不是天性宽仁的文人皇帝,大清的国威是他在马上一点一点打出来的。
可如今,俗话说万岁万岁,然而哪个皇帝又能真正万岁呢。
给十公主赐婚的旨意很快下来了,配的是一家满族大姓,家中最高的官职只做到三品,并不算显贵非常,但那家人和赫舍里氏沾亲带故,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能伸手关照到的位置。比起旁的公主,康熙这回可以说是皇恩浩荡了。
收到四爷和十公主手信的十三喜极而泣,他注视着身旁消瘦的妻子,这一年以来十三消沉不已,兆佳氏怀着身孕陪在他身边,多少有些吃不消,前几月里她产下一个男孩,可等到年底的时候,却并不见康熙赐名。
也许是宗人府并未上报,也许是康熙并不乐意为自己的儿子赐名,十三却忽然觉得心中一下子放松起来,他抚过那两张干燥的信纸,忽然道,“就叫弘暾如何?”
兆佳氏疑惑抬头,他却笑而不语。
这一辈的孩子们从日,大多是各式各样的光明之意,暾是温暖平和的阳光,或许不若其他的字那样日光炽盛,耀眼灿烂,却是他这一刻最真心的想法。
惟愿吾儿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
宗人府圈出来的吉日正在当年的八月里,譬如招待驸马和其族人这样外头的事虽有四爷当仁不让,但兆佳氏和十三一同圈在府中,亲嫂子如今却无法来为十公主打理婚事。
宝月在身份上到底也不好作为主事人出面,便特意到十四爷府上请了完颜氏来帮忙,她们一块儿去宫中为十公主添妆时,却恰好遇到了九福晋董鄂氏。
“公主养在宜妃娘娘膝下,便也算是我们九爷的亲妹子。”
九福晋朝完颜氏和宝月温和一笑,她使人抬来几箱珠玉,可称上是重礼了。宜妃虽然养着十三两个妹妹,但在宫里也不过是多两张吃饭的嘴罢了,若说有多么关心,何至于十三为了两个妹妹事事周全打算,殚精竭虑。
何况九爷的为人大家心里都是知道的,平日里荒诞不经,一毛不拔,又和四爷关系极差,剑拔弩张的,如今竟也有心来关照十公主。
宝月和完颜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左不过就是那点意思。”四爷听了宝月的转述冷笑一声,老九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如今巴巴的贴上来还能是有什么好事?
“汗阿玛又提起亏空一事了,在十妹妹的婚事上松口,也是在施恩于我。”四爷从书房里翻出许多年前的账册,那些泛黄的纸张上都是他从前的一腔热血。
“上回也说,可还不是说说便罢了。”
宝月不免有些心疼,想他那年和十三宵衣旰食,恨不能日日睡在户部衙门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不少譬如九爷那样的至今还怀恨在心,好容易查清楚了,可却被康熙两句话轻轻揭过,白费多少心血。
“这回可不一样,”四爷轻轻掸去账簿上头的薄薄一层灰,他挑了挑眉,“西北那儿策妄阿拉布坦又有异动了,行军打仗,可不能没有钱粮。”
第78章
不久后康熙果然就在朝堂上借着发落噶礼一事又提起了国库账上的亏空来,以账上这点银子,西北若起了战火,只怕连两三个月都支应不了。他年轻时三征准噶尔,噶尔丹自尽才过了十几年,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就敢作乱犯上,难道是以为他年老垂暮,不敢再兴战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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