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爷一时默然,就连康熙也无法全然不顾朝臣们的意思,四爷如此一意孤行,岂不是反在为自己招来诟病吗,再强干的君王也不可能在没有朝臣支持的情况下有所作为,将朝臣们都得罪了,岂不是孤木难支吗?
若四爷只甘心做康熙手中的一柄刀也就罢了,分明他也有意夺嫡,真不明白为何他会出此下策。
既然四爷来势汹汹,并不愿意罢止,八爷自然也有解决的办法,他自掏腰包补上了那四品官亏空的银子,又做主为他赎回祖宅,一时朝野上下满口称贤,与之相对的,是对四爷和户部官吏更深的不满,差事办的便又阻力重重起来。
听到消息的四爷久违地开始修习起自己的忍气功夫,一只紫毫笔被他捏的死紧,重重惊起一潭墨水,“老八惯爱做这样的事,施以小恩小惠,来换一己令名,岂不知如今圣意所在,汗阿玛是真宽仁,他却是假贤德。”
宝月默默离开他的书桌,换了个地方继续看书,她今天穿的衣裳她很喜欢,可不能沾上墨。
四爷看她一眼,怒气便也渐渐消弭了,他写了几张大字后便徐徐勾起一个冷笑,“他的钱是哪里来的?无非是老九为他聚敛,江南给他上贡,都捐出来供军费也是应当的。他能给一个还,还能给个个还么,若有这个本事,我倒真是自愧不如。”
如今年节将至,大家面上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了,一部分拖住不还,户部的官员们也不好太过催促,此事便骤然僵持不下地停在这儿,大家默契地决定等到翻了年后再说。
去宫里拜年便得先回府里,再清晨从府中赶往宫中,明年四月正是大格格的婚期,故而今年宝月特地带着大格格一块去宫里,几个男孩子则是跟在四爷身边。
大年三十这日,宝月揣着暖炉,呵着气奋力眨掉眼里的泪水,虽然有太监们清早便起来扫雪,但雪下的大,很快便又厚厚堆了一层。几人冒着风雪到王府门口时,伞上和脚边又积起一层雪绒。
今年的年节仿佛格外孤寂,废太子圈在咸安宫里,十三也圈在府中,宝月下了马车才久违地见到称病的福晋,她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粉,仿佛精神并不大好的样子。
四爷和几个男孩子在最前头的马车,他下来后担心阿午跌在雪里,便将阿午抱在怀中。弘晖在前头遥遥看来一眼,很快和四爷说了什么,便到中间这辆马车里来搀着福晋,宝月和大格格的马车在最后头,便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弘晖向来是最温和的性子,”大格格道,“福晋如今困在王府里,再无法朝圆明园伸手,也算是受罚了,弘晖到底是嫡长子,阿玛亦有为难之处。”
“我本不愿管弘晖的事,只要她再不管阿午的事。”宝月一笑,“你明年就要出嫁啦,何苦再操这么多心?”
“我若是一个人,自然乐得轻松自在了,偏偏我额娘和弘昀却不是经心的人。”大格格拢了拢披风,很无奈地叹一口气。
第80章
永和宫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窗外,室内温暖如春,德妃脸上挂着连弧度也没有一丝变化的笑容,静静坐在上首。她既是这金殿的主人,也仿佛是一件静止的摆钟或者装束。
宝月很难看明白德妃的心思,她一一抱过四爷和十四爷的每一个孩子,可却连同每个孩子说话的时间也拿捏的相差无几,她的亲昵仿佛是从玉净瓶里均匀地洒上几滴甘霖,随后便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观音座上。
但同时她却又极细心地吩咐周嬷嬷将大格格身前的暖炉搬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只因为大格格体弱,再好的炭她闻了也总免不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几人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恰当合宜地开始笑着攀谈,宝月坐在福晋身侧,实在和她没什么话说,便同前右方的完颜氏扯起闲话来。
德妃目光从福晋灰败的面色上拂过,却仿佛并不在意,她没有多说什么,神色如常地和众人闲话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家常。
十四爷倒是很主动地凑到四爷身边,正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悄悄话,他双眼发亮,对面的四爷却眉头紧锁,德妃一个眼神扫过,十四爷便乍然噤声,老老实实地做回了德妃身侧。
今年却不知为何,众人在东西六宫各自的殿中等了许久,乾清宫也没有摆宴的消息传来,未有明旨,大家只得继续干坐殿中。好在大约比往年还迟半个时辰左右,乾清宫便有太监来传请,前头的王公大臣们一切如常地在席间流水穿梭,觥筹交错,默契地忘却了这一小段插曲。
作为坐的离康熙最近的那一批人,皇子们却细心地发觉了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康熙的脸色仿佛有些太差了,纵然几次举杯,却一口酒也没有喝过。
新年照例辍笔三日后,康熙却忽然下令再辍朝五日,朝野上下议论纷然,比起青年的时候,如今康熙在政务上虽有懈怠疲倦,但也绝不是荒废政事之人。
平日若非事情紧要,绝不会下令辍朝,就连十八阿哥过世,在塞外那样简陋的环境里,他也不过是辍朝一日便开始照常处理政务。
“皇上感觉如何?”
太医院判蓄着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地跪在乾清宫的龙床前,他不敢抬头,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下巴上的汗水几乎要打湿胡须。
见上头毫无动静,院判注视着康熙耷拉在床边的右手,心知针灸已无效用了,他不敢直言相告,绞尽脑汁地试图说些慢慢调养的话。
“罢了,你退下罢。”
木炭在火盆里噼啪作响,康熙披着黑色的大裘,清瘦矍铄的面庞上顿然显现出一种老态。
大年三十那日,康熙如常批阅着各地年前发来的奏折,却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这是他多年以来的老毛病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不过闭目养神一刻,他却忽然觉得半边身子一麻,一种巨大的恐慌涌上他的心头,他半边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作为身体的主人,他对自己的半身失去了一切感知。
康熙很快冷静下来,他连忙命魏珠锁住消息,太医院判赶到后几番针灸医治下,他半边身体的知觉才慢慢恢复,但右手却依旧毫无知觉,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强撑着掩饰右手的异样办完宴后,整个太医院便一直在为康熙的中风之症忙碌,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方法,这只右手再没有抬起来过。
康熙如今已是花甲之龄,人常说七十古来稀,窗外银光四射,大雪倾落而下,康熙灰白交杂的辫子在深色的裘衣上愈发显得萧索凋零,他目光空茫茫地落在殿中,白驹在光隙中飞驰而过,他终于慢慢下定了一个决心。
五日以后,康熙仍未恢复正常视朝,只诏令朝中几位身居高位的亲近大臣日常到殿中议政,他并未因中风便懈怠政务,而是换了左手来批折子,字迹与以往也有些差异。
于是自然也有人发现了异样,事关圣躬,原先只是一些晚上的毛病便也罢了,如今涉及到了中风这样的病症,自然也无法瞒过上上下下的人。
自古以来,圣躬不豫,朝臣们头一个关心的就是安定民心的立储事宜,一时竟然又有几个斗胆请立太子的折子,这样迫不及待给自己找下家的行为更是令康熙怒火中烧,被朝臣频繁在折子中提及的八爷更是叫康熙不满。
请立太子和圣躬不豫之事很快盖过了追缴亏空的风头,朝野上下人心浮动,为了建储一事又分帮结派地掐起架来。四爷既是担心追缴一事,更多的也是关心君父的身体,在其他皇子为了避嫌尚不敢有什么风声动静时,他却主动往乾清宫向康熙请安,延问君父安康。
他一马当先的殷切却并未得来康熙的好脸色,康熙不由分说地将他斥骂一顿,指责他一心只顾户部的差事,却不知关心年迈的皇父,情绪激动之下竟然将四爷的差事撸了个干净,只说户部的事也不必四爷再插手。
四爷原有心再分辩几句,可看着倚在座上的康熙憔悴的脸色,却到底还是静静磕了个头便退下了。
“老四家里的女儿是不是就要出嫁了?”
四爷走后不久,康熙便用左手批起折子来,他伏在案上,忽然朝魏珠问道。
“回皇上的话,正是呢,雍亲王家中的大格格正是今年四月出嫁。”
“叫宗人府递个封郡主的折子来罢,食禄加一百户,”康熙放下朱笔,左手毕竟不是惯用的手,他虽也能以左手写字,批多了折子却也觉得手掌中有些抽痛,他忽然不无感叹道,“难得有个心诚的人啊。”
魏珠垂下眼睛,不敢接康熙的话茬,他不比粱九功自小在康熙身边侍奉,能揣测康熙的心思,但他的长处也在这里,从不因自恃了解皇帝的心思便自作聪明,掺合到不该掺合的事里去。比起粱九功而言,魏珠显然更长于明哲保身之道。
“哼,这下连汗阿玛也不保老四了,似此奸险之人,不必咱们再花心思对付,单论他办出来的追缴一事,朝中恨他的便足以把他撕碎了!”
自从听说四爷去给康熙请安被赶出来后,九爷便扬眉吐气地高兴了好一阵,要说这追缴一事,影响最大的便是他了。往常他们手下这些官员在他们的庇护下挪用的库银不少流进了他的口袋里,如今要只进不出的九爷再把这钱拿出来是绝无可能的。
“西北的战事却到底还在啊。”
八爷就不像九爷那样乐观了,康熙也许会因为生病而放缓步伐,但他绝不会忍受一头豺狼在他身侧酣睡,这事一日不了,追缴库银的事就不可能停歇。他皱眉思索起来,只是这差事除却四爷,谁还能如此强硬地推行下去呢。
却不想康熙居然连放缓步伐也不愿意,他到底还是那个雄心壮志、开疆扩土的帝王,发觉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后,康熙便决意要在有生之年平定西北。
康熙三月后便重新开始上朝,第一日就在朝堂上提起这事,他将策妄阿拉布坦作乱的密报递给张廷玉,命他当众宣读,随后便叫朝臣们推选出征的大将军人选。
清朝战事若非御驾亲征,便历来有宗室领兵的惯例,远到舒尔哈齐、多尔衮、多铎,近到福全,乃至他前头几个皇子,哪怕是与兄弟们相较而言弓马并不算出挑的四爷也曾上过战场。
朝臣们不想康熙的意思如此坚决,只以为他是欲用战事倒逼众人偿还库银,便纷纷劝阻起康熙来。
却不想康熙已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平静道,“国库亏空一千四百万两有余,去岁雍王追缴数目约有三百八十万两,国库尚有盈余,再加上青海四川的库藏,不过堪堪够我军四个月的军费。”
朝臣们不意康熙这些日子在病中居然还细细盘过户部的账册,然而这却还不算完,更大的惊雷还在后头。
康熙微微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来,“张廷玉,制诏,命十四阿哥为大将军王,率军三十万征讨西北,”他无视下头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的十四,目光平静地在朝中一干人等上扫过,“命八阿哥协理户部,主持追缴亏空一事。”
八爷缓缓抬头,目光在四爷身上转过,得知四爷骤然被撸了差事时的那一丝异样在这一刻终于明了了。
朝臣间激浪声起,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起来,八爷和十四爷一个平静,一个激动地跪下领了旨。康熙很慈爱地叫他们平身,转头笑着同十四道,“你自小英武,朕是放心的,只是战场瞬息万变,万不可莽撞行事,”他仿佛一个同自家孩子玩笑的年迈老翁,“你的军费够不够,就全看你八哥啦,得胜还朝那一日,不必谢朕,该多谢你八哥才是。”
十四很听皇父的话,他立刻眉飞色舞地朝八爷拱手,毫不吝啬地给他带上一顶高帽,“弟弟和三十万军民身家性命,就都仰赖八哥一人了。”
八爷的目光从一手促成这等局面的康熙身上转移到十四身上,他重新带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只有离他极近的十四才瞧见了他僵硬的嘴角和收紧的拳头。
“我无甚才德,亦不懂兵法,天下万民无不被泽汗阿玛的恩德,也只仰赖汗阿玛一人,我亦不过其中一凡夫俗子耳。”
十四一笑,也不和他继续玩这文字游戏,很自来熟地回头朝殿上的朝臣们拱手,“小子初次带兵,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大人们往后口下留情。”
第81章
册封大将军王的旨意很快就下来了,永和宫里的德妃只觉得恍若晴天霹雳,平日里的避嫌和谨慎被她抛在脑后,她难得主动传话叫四爷和十四爷即刻到宫里来。
二人不敢拖沓,心知德妃必定是为了十四出征西北一事,便立刻快马赶到宫中。周嬷嬷才为两位王爷掀开帘子,德妃的话便劈头盖脸地砸到二人身上,就连十四爷都失去了能在永和宫里坐下喝口水的资格,两个早已成家立业的八尺男儿只得乖巧地站在那儿听德妃的教训。
“你们都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平日里我也从不说什么,免得招人厌烦,”德妃几乎从未说过这样的软话,这话一出,便叫四爷和十四爷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她甚至取出帕子拭了拭眼角,“只是这究竟也是件大事,何不能与我这个做额娘先说一声呢!”
四爷不敢说话,十四看了沉默的哥哥一眼,讪讪一笑,试图打个马虎眼蒙混过去,“这也是汗阿玛的决定,儿子此前并不知啊。”
“你打量你在蒙谁?”德妃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她若信了这话,这么多年也都是在这宫里白活了,“你年前就念着这事罢,和你四哥背着我商量,难怪三十那日拉也拉不开你们这对好兄弟。那战场有什么好,刀剑无眼......”
“额娘容禀,无论儿子们有多想为国尽忠,为皇父尽孝。征讨西北,任命三军主帅这样的大事,也绝不是儿子们可以决定的。”
四爷一惊,立刻低眉顺眼地打断了德妃的话。
听了这话,德妃被十四挑起的怒气稍稍平息下来,她原先乍然听到消息,一时有些没控制住情绪,才急哄哄地叫四爷与十四爷来问,如今理智稍回,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悔意,明白无论心中有多少震惊不愿,也绝不能对皇上的旨意流露出不满来。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正是汗阿玛看重十四的缘故,何况十四贵为皇子,只需安坐中帐便可,并无需他亲自上阵杀敌。”四爷慢慢道,“策妄阿拉布坦不过是不成气候地叛乱,我朝三十万大军,平定西北必定是摧枯拉朽,无需多长时日,额娘且安心便是。”
“正是啊额娘!”见四爷站在他这边,十四一下就有了底气,他神采飞扬,一派心向往之道,“儿子自小习得一身弓马艺,保家卫国,封妻荫子,本就是男儿至高无上的荣光!”
见德妃的脸色又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十四察言观色的功夫立刻上线,嘴甜谄媚道,“只可惜额娘贵为四妃,不似那民间妇人还需儿子来挣一个诰命,汗阿玛这回可是叫我无路可走了。”
“你这泼皮猴子,”德妃压制住上扬的嘴角,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也不知你汗阿玛怎么放心你做这三十万大军的统帅。”
十四连忙剥了一颗葡萄亲自递到德妃嘴边,德妃叹着气看他一眼,到底还是接下了,十四便知德妃这是已经被哄好了,挤眉弄眼地朝德妃笑起来。
“你啊,”德妃点点他的脑袋,转过头来含笑朝四爷道,“他远不如你稳重,辛苦你做哥哥的多照看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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