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妙的是,大阿哥已经成年,且与福晋育有长子,比起尚未长成,前途未明的三阿哥,至少可以说明他身体健康,即便将来有什么万一,也至于发生世系转移的风险,这张安全牌无疑是朝臣们最好的选择。
发生在康熙朝的故事在四爷身上又新瓶装旧酒地重新上演,四爷看着那些纷纷出来附议、指斥方遒的朝臣――甚至也许还是从前举荐老八的那同一批人呢。
四爷高坐龙椅之上,他的沉默无言显然让殿中渐渐安静下来,朝臣们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四爷如有实质的目光从朝臣们头顶的顶戴上拂过,在一片寂静之中,他站起身来,轻敲两下桌子,指着头顶正大光明四字的匾牌,示意朝臣们看。
“朕俯仰天地,唯一以诚,事无不可对人言者。昭昭在目,唯正大光明四字,”他双目如渊,徐徐的声音中带着千钧之重,“新政只为革除诸弊,垂法万世,而非与一人之私利为难,若有真心不服之人,自可摘去顶戴了事。”
朝珠的声音稀里哗啦地响起,作为金殿里少数没有立即跪下的人,廉亲王垂下眼睛,目光平静地注视着高台之上那一截明黄色的袍子。
“至于立储之事,浮动人言,招致勾结,原非尔等所应干预,朕谕旨于正大光明匾后,待万年以后,尔等自可依遗诏之言拥立新君,”四爷凉凉的声音在众人头顶响起,“为一日官,做一日事,为五十年官,做五十年事,靖共尔位,好是正直,朕无望尔等于他耳。”
在如此强势的皇帝面前,众人毫不怀疑,摘去顶戴绝不是恐吓他们而已,于是也只有唯唯而对,朝野默然。
几日后,前朝发生的事情才穿过几道宫墙迟迟地传入景仁宫中,皇后正在小佛堂里为太后抄写经书,听闻这事,她的手瞬间凝滞在空中,一滴墨水从笔尖落下,浓厚的墨色霎时在纸上晕开,随后更深地浸透纸张。
殿外的奴才们屏息凝神,等了几息后,才听到缓缓一声“进来。”
滇南墨玉制成的羊毫笔碎裂在地上,一名宫女默不作声地收拾了碎笔和散乱在地的纸张,随后便很快轻声退下,掩上朱门。
“你叫云意,去一趟王府。”皇后紧紧捏着手中的念珠,同身边的云筝吩咐道。
念珠在皇后的手中留下深深的刻痕,她面色阴沉,藏在乾清宫正大光明匾后?可笑,若是弘晖,便是名正言顺,有什么需要藏着掖着的,皇上此举是为了谁,还需明说吗。
云筝沉默半响,颤声道,“娘娘,云意……昨日被张起麟的人带走了。”
念珠落在地上,皇后的神色变得慌张起来,她一把握住云筝的手,纤长尖锐的指甲深深陷入她的皮肉里。
“我并不知道廉亲王他们会传那样的流言,八弟妹当时分明不是这样说的,我也是无意之失啊。”
云筝忍痛闭上眼睛,皇后当年与八福晋王府之中就有往来,二人既是妯娌又是邻居,八福晋素来能说会道,即便后来四爷与八爷失和,八福晋对皇后的态度仍然依旧和善可亲,殷勤备至。所谓开口不打笑脸人,二人的关系竟然至今都称得上和睦。
对一个人的不满是无法掩饰的,外命妇来宫中请安,不过寥寥几次见面后,承恩公府就频繁地与廉亲王府来往起来,只是与八爷来往,又何异于与虎谋皮呢?
皇后神色怔怔,不知在想些什么,她的指甲边缘漫开血色,云筝却仍然不敢出声。
“廉亲王与皇上不对付,我知道,可我还能找谁呢?”那几年她困在府里,外头只当没有她这个人,瓜尔佳氏在外头长袖善舞,谁还记得她才是正妻。她面前只有这么一根线,上头挂着的就是毒饵,她也要抓住。
如今,如今!皇上又要用一样的法子,叫她关在宫里做个哑巴摆设,若弘晖做不了太子,那她这么多年的隐忍又有什么用?开国以来的两位皇贵妃都做了皇后,难道叫她枯等着这一日吗?
她闭上眼睛,缓缓松开了云筝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好在我儿不知此事。”
云筝看着皇后脸上叫人胆寒的冰冷笑意,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咽了咽口水,只觉得手上十个鲜红的月牙状伤口如同洒了盐一般愈发作痛起来。
皇后叫她下去,径自坐回桌前,继续慢条斯理地抄起佛经,动笔之间行云流水,一派安然。云筝低着头躬身退下,正欲合上朱门的时候,却恍惚间听见皇后带着笑意轻轻地一声叹息。
“他们两个这样情深意长,恰如世祖孝献。既然瓜尔佳氏想做皇后,本宫就让她做,追封的皇后也是皇后。”
朱门吱呀一声合上,云筝死死捂住嘴巴,面上满是惊恐与后怕。
“这个法子,可谓万全也,”四爷面上不无得意地对宝月道,“从前大哥与二哥党争,为此不知惹出多少祸事,即便是先帝那样的圣主也无法遏止,无非是因为人心向利,内抱贪浊。从此明面上再无储君,既然做本朝的官,就只做眼前的事,再不许他们心怀冀望,朝臣无从挑拨,父子兄弟之情,也可以全矣。”
“也许未必是朝臣挑拨,”宝月撑着脸在又一本报送祥瑞的折子上描下一个知道了,恹恹道,“有你和十三爷这样合得来的,自然也有昔日直郡王和理亲王那样合不来的。感情上的事发乎天性,只要不是到了兄弟阋墙的地步,君子之交淡如水,不也很好吗――”
“天,莲开并蒂也算是祥瑞么?”宝月瞪大眼睛,实在不明白这些做官的,多年寒窗苦读,一朝考上进士,难道就是为了给他们的君父报告一堆废话么。
四爷久久没有出声,宝月奇怪地抬头一看,却发觉他正凝视着自己,眼中带着惊讶和茫然,仿佛刚才听到了什么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父子兄弟之情,本不就应当是――”在宝月的灼灼目光下,他艰难地、甚至有些羞赫地吐出几个字来,撞上她的目光后,又很快咽了回去。
“可你从前......”宝月眼中逐渐浮现一种叫四爷无地自容的了然,她微微笑起来,然后把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哥哥,你该不会一直都觉得是你不正常吧。”
“......”
四爷没有说话,立起的奏折藏住了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一只盘踞在龙椅上的,倨傲的黑色大猫。
康熙宠爱太子,十三仰慕母亲,十四更是太后的命根子,只有他,感情无所寄托。甚至有的时候,连他自己也分不明白,他那些孝顺的表象下,究竟有多少是真的,太后从前不要他,他的情感也可以想收就收回来,如今母子之间只恭恭敬敬地相处,难道是他天生冷血吗?
“真可怜,”宝月带着笑意,叹息着走到他的身边,将他的脑袋揽在自己怀里,“若哥哥是我的孩子就好了。”
他埋首在一片馨香与柔软之中,面上浮现鲜红的恼意,“你再说一次,你想做我的什么?”
第92章
“难怪阿午会说那样的话。”餍足过后,他注视着头顶花团锦簇的帐子,忽然叹息道。
“什么?”宝月潮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茫然,经雨的海棠花无力地跌落在枕边,如云般的乌鬓边露出肩头一段圆润的雪白。
“前些年的时候,我考校弘昀的功课,他答不上来,是阿午告诉了他,”他摩挲着宝月的肩头,温热又粗粝的指尖在她的皮肤上惊扰起一阵战栗,“我同阿午说,即使告诉了弘昀,弘昀还是没有学会,你知道他怎么回答我吗?”
四爷的声音里没有什么怒气,平静地像是在同她讲述一件很平常的故事。
“――我只做我该做的而已,二哥有心,自然会回去诵读通记。”四爷露出一个笑意,“你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是不是?”
宝月动弹两下,连着被褥卷到他怀里,她的声音还带着一点沙哑和懒散,“我只是觉得,不必非要矫饰,尤其不想他在我你面前装作一副兄友弟恭的样子,你也不是强求的人呀。”
他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忽然轻轻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为什么我同老九不对付?”
不等宝月回答,他自顾自道,“我小时候养过一只小狗,也是卷毛的,老九剪掉了它的尾巴,我小时候的性子――用汗阿玛的话说,就是喜怒无常。然后,我把老九的辫子剪掉了一截。”
“再然后,”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来,“连汗阿玛也惊动了,孝懿皇后带我去翊坤宫同宜妃母子道歉,那只小狗就再也不见了。”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记得那只小狗的名字了,他打心底厌恶老九,也未必是多么可惜那只小狗。
孝懿皇后那时怀着小公主,她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告诉他,他们都是汗阿玛的孩子,是骨肉至亲,不应有嫌隙,一只小狗,怎么比得上亲弟弟?可就是这只他连名字都记不起的小狗,在他眼里比老九重过千倍百倍。
再后来,小公主早早夭折,孝懿皇后在小公主夭折的第二年也去世了,他回了永和宫。德妃坐在床边一下一下地晃着摇篮,满目温柔地说,他是兄长,要照顾好弟弟妹妹。可他看他们每一个,都觉得陌生、平静,生不出一丝爱怜。
兄爱而友,弟敬而顺,他大概是做不到的。
“真正无情的人,可不会觉得自己无情,”宝月的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带着笑意轻轻颤动,“十三和十四如今不也在你身边吗,如果你不是真心待他们,他们又怎么会真心待你?”
“哥哥,你那时候只是不会而已。”
他们目光相对,吐息交织,他惊觉她有一双这样澄澈而又敏锐的眼睛,充盈、温柔,拨开云雾。
她长长的睫毛在他的胸口带起一阵痒意,寒渊也化作春水,他幼年时无从学到的东西,是从她身上学会的。
可在夏天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却又食言了,一日日忙得不得了,再没提搬到圆明园去的事,宝月这才发觉自己白白被四爷使唤了一个月,封建帝王简直比资本家还要心黑。
可在六宫看来,他们二人若无旁人的恩爱却到了令人心惊的地步,她们何曾在宫中见过这样的皇帝与妃子?宝月是没有自己的宫室的,四爷在明面上把承乾宫分给了她,可她一日都不曾去住过,连皇帝也一块住在养心殿里,一步都不曾往后宫走。
当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这位新皇帝的作风未免与先帝差别也太大了,先帝的内宠满宫都塞不下,雨露均沾,当今皇帝却只寥寥四五位妃子,连宫殿也放不满,甚至在这不多的选择里,还要只取一瓢饮。
宜太妃这日还在同太后玩笑,她挑起细细的长眉,“眼看着妾就要出宫去了,除却先帝丧仪那几日,后来竟不曾再见过这位皇贵妃娘娘的金面。”
太后但笑不语,只命周嬷嬷赐下赏赐。
五爷和九爷都上折子请求奉养母妃,宜太妃也更愿意跟着嘴甜的小儿子,只可惜四爷偏不如他们的愿,宜太妃就在四爷的首肯下被分配给了五爷,她对宫里没什么眷念的,更不愿意日日受太后的赏赐,仰太后的鼻息,只盼着快点出去。从前她们同为四妃,虽也分高低,但也勉强算是平起平坐的,如今的落差不可谓不大。
独角戏唱起来也很没有意思,宜太妃左看右看,仍不见太后改色,暗道她还是从前那副八风不动的假样子,悻悻然地便告退了。
“她们都出去了,哀家也算是落得清净,”殿中只留下周嬷嬷后,太后一叹,可想起宜太妃方才的话,这一口才松开的气又化作皱起的眉头,“去打听打听,外头都是怎么说皇帝和皇贵妃的。”
四爷这日下朝后来向太后请安,寒暄几句后,太后难得叫住了他匆匆的脚步,她叫周嬷嬷端上来一盏茶,斟酌着轻轻地开口。
“皇贵妃是个好孩子,聪颖孝顺,哀家也很喜欢,”她看一眼坐着的皇帝,“只是皇后育有长子,又与皇上是多年患难夫妻,好歹也要给皇后几分薄面,哪怕是去坐坐呢。”
缭绕清浅的茶香从盏盖之下蔓延而出,四爷的神色在雾气中显得愈发朦胧,他的沉默叫太后欲言又止。
太后沉沉叹了叹气,却到底还是挑明了说道,“先帝从前的宫中,从无女子生出怨望,只因每人都能得几分眷顾,哪怕先帝带着旁人在外头巡塞,也不忘给宫中留下的妃嫔寄书信来。皇帝一味的从心所欲,不掩饰自己的喜恶,长久以来,只怕反而会叫六宫不安,叫皇后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皇额娘放心,儿臣明白。”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四爷心中当然明白,倒不如说,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太后见状,也闭目不再管他,无论他是一意孤行,还是有什么旁的打算,这点到为止的一句提醒,已是她能做与该做的极限了。
“今日午膳不必等我了,我去阿哥所瞧瞧阿午。”
四爷从太后宫中回到养心殿里的时候,正巧撞见宝月在耳朵上扣上一件绿玉耳坠,她从镜子里递来一个笑意,就像一只即将出笼的鸟儿,端的是顾盼神飞。
“折子批完了?”
四爷转了两下手串,不动声色。
“哼,都不去圆明园了,自然有的是时间批。”她瞪他一眼,话语里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
“早些批完,便能早些去园子里。”他轻啜一口茶,平静道。
宝月别过头,拒绝了他递来的这一块馅饼,也不想知道他话里的早些是什么时候。
“也是该去看看,”见挽留无果,他很干脆地应允下来,“我同你一块去,自到了宫里,除却上朝的时候,我亦少见阿午了。”
宝月插钗子的手停住了,那一支青色的琉璃花被放回桌上,手腕上的玉镯磕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你这几日,很奇怪,”镜子里照映出她眼中清晰的怀疑,“跟着我做什么,连你那些宝贝折子也不管了,什么时候万岁爷还学会给自己放假了?”
四爷任由宝月的目光在他周身上下扫视,一派坦然地回望,“既然玉娘不想去,就留在养心殿陪我批折子罢。”
“......我去。”
他挑眉一笑,作为应答的,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将那朵青色的琉璃花重新簪上她的发髻。
四爷和宝月携手而至,此时阿午已早早等在门口了,他的长相既有四爷的凌厉,又兼具宝月的秀美,远远望去,便像一块光润的冷玉。
“咱们阿午过两年也可以娶福晋了。”四爷眯着眼睛打量阿午一番,感叹道。
若不按虚岁,过两年阿午也不过十四岁而已,只是这个问题宝月没法同他争辩,他俩在这件事上隔着几百年不可逾越的鸿沟。
分明是来看孩子的,可带上了四爷,事情就有些变味了,阿午被他拉到书房里考校功课,在这一板一眼的奏对里,宝月实在看不出什么温情。只是四爷和阿午倒是很习惯这样的情感表达,这孩子渐渐长大,话也越来越少,四爷平日里又忙,宝月也不愿打搅他们父子难得的私下相处。
好容易捱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四爷早吩咐过,只随意叫阿哥所里的厨子多做一些,倒不必穿过宫道去御膳房传膳。
阿哥所的膳食自然是比不上御膳房给皇帝的规制的,但大碟小碟的也有十来样,宝月和阿午正等着四爷先动筷,他却微微一笑,忽然示意苏培盛叫人来试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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