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乐得看福晋的笑话,见福晋面色僵硬,甚至幸灾乐祸地希望她闹起来才好,在先帝灵前闹事,那这位新皇可有好戏叫天下人瞧了。
福晋恨极宝月如此下她的脸面,实在不明白她究竟给四爷灌了什么迷魂药喝,从前在潜邸也就罢了,如今他做了皇帝,不为天下臣民表率,竟然还如此颠倒纲常,视礼法体统如无物。叫她第一日就在众人面前得了个没脸,往后她这个皇后做的还有什么威信可言?
未多时,太后便一身素衣而来,她先叫皇帝平身,又示意殿中诸人免礼。她头一个在棺椁前跪下,眼中流露出哀痛,眼角也浸出眼泪,众人纷纷在她身后跪下为先帝哭灵,一时殿内哀泣不绝于耳。礼毕三道后,太后便带着诸人避退后殿,为来先帝灵前执礼的王公大臣们让出地来。
第88章
太后人虽未至,对乾清宫方才的动静却了如指掌,她平静的目光从这些在紫禁城里共住了一辈子的‘姐妹’们身上拂过,如今四爷已经登基,日月改换,这些太妃们和他们的势力却还盘踞在东西六宫里,前朝换了主人,后宫亦然,岂能再放任她们在别人家里兴风作浪。
昨日是初来乍到也就罢了,今日丧仪一毕,福晋和宝月便理当依照礼数去太后宫中拜会。她们一左一右地扶着太后回了慈宁宫,殿中陈设一新,仿佛又进入了永和宫里,再无从前孝惠章太后殿中那股浓烈的香料气味。太后命周嬷嬷给她二人倒茶看座,闲话几句后,便说起正题来。
太后道,“如今皇帝已经登基,从前潜邸侍奉的身边人还留在外面也不像个样子。你们二人从前管着府里的事,回去列单子拟个位分出来,给皇帝与哀家过目,待先帝山陵事毕,便接进宫里行册封事宜。”
新皇的妃子们都住了进来,先帝的妃子自然得将东西六宫挪出来,只是康熙博爱,这么些人,几座奉养太妃的宫殿多半是住不下的,还得想个别的解决法子,想到这儿,太后便轻轻蹙起眉头。
“妾现下便可说与皇额娘听,潜邸中也没有几个人,何须再列单子。”福晋朝着宝月微微一笑,话语中意有所指,“总不过李氏、宋氏、郭氏三人而已,只是妹妹从前同皇上住在圆明园里,只怕早将这几位在王府里的姐妹忘了。”
这是在和太后告状呢,宝月在心中冷笑,要做皇后了可真是有底气。
“潜邸有多少侍奉万岁的人,又该封怎样的位分,本不是妾应当置喙之事,妾不敢插手,一概由姐姐、万岁和太后娘娘处置便是。”
太后的目光深深在宝月脸上停滞一瞬,微微笑道,“也好,皇帝宵衣旰食,少不得你这个贴心人在旁侍候。哀家叫你办事,免不得疏忽了御前,届时皇帝若要找我要人那可怎么好。”
听了太后这话,福晋眼中不免有些遗憾,竟然没有因此惩戒宝月。不过能叫宝月退让,她的目的便也达到了,商定后宫妇人位分的事情也让宝月插手,岂非是将来还要让她继续和自己一起掌管宫务。如今到了宫里,天下万民瞩目,太后百官在侧,四爷总该收敛些,她决不许瓜尔佳氏再与从前一样既要占去宠爱,还要分夺自己的权柄。
宝月与福晋告退后,太后便靠在座上叹起气来,“我倒没想到,老四心这样硬,竟然还是个情种。”
周嬷嬷一边为轻轻她揉着太阳穴,一边徐徐开解起来,“皇上重情重义,这是好事,奴婢瞧着这位也并非恃宠而骄之人,并不眷念权位,娘娘不必担心。”
“就是要眷念哀家也管不着,只是真想不到竟还有要烦恼皇帝的妃妾东西六宫都装不满的一天。”太后闭目揉起眉心来,不禁有些头痛,如此一来,宫中分明有地方主,却还要把这些太妃们赶出去也未免显得皇帝过于无情了,得重新想想办法了。
不恃宠而骄的宝月憋着一口气回了养心殿,她其实并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她在太后面前忍下福晋,只是知道真正应该去找谁而已。
她坐下喝了一盏茶,就开始向四爷控诉福晋在太后面前排挤她的行径。见她动了真气,四爷也放下手中的奏折,替她续上一盏茶来,“那玉娘要如何呢?”
“倘若太后说要选秀,你不许答应。”
“我可以不选人进宫,只是宗室皇亲也总有要婚配的人,将来咱们阿午也要择选妻妾,若要将祖宗规制完全废止,不可。”四爷想了想,很认真地答道。
“那我要做皇后。”宝月依然很生气。
“现在还不行。”他沉吟着拨动手串,竟然真在认真思索这个问题。
“......”宝月的气一下就散了,她吞吐两下,“我其实是想说,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圆明园去?”
四爷看她一眼,慢条斯理地喝完一盏茶,又重新拿着奏折看起来,就知道她不是什么胆大的人。
“圆明园到底是王府规制,若要移驾,应当先修缮一番才是,否则恐怕不合乎礼法。”四爷挂着好整以暇的笑意,偏要吊她的胃口。
“皇上,陛下,万岁,”她开始不依不挠地恳求他,“无妨的无妨的,天子显德以示民,如今正兴战事,国库空虚,万岁抑一己之欲,爱恤下民,是大仁德也。怎会有人不明美意,反倒用礼法来说嘴呢。”
他连连点头,仿佛真是被她这一番话说服了,一本正经道,“冯媛当熊,婕妤却辇,无过此贤也。便依玉娘所说,待先帝山陵事毕,咱们便回圆明园去。”
宝月嗔视,也回过味来他不过是假意不答应,故意要看自己的笑话而已。若再说这样的话,她真是羞也要羞死了。
宝月并不大关心格格们的位分,她的气撒完了,又得了四爷过些日子便回圆明园的承诺,第二日高高兴兴地就去阿哥所瞧阿午去了。潜邸统共也没有几个人,福晋很快拟好了名单,依照太后的要求将自己拟定的位分写在一旁,拿去给四爷瞧。
“太后瞧过了?”四爷扫了扫这单子上的寥寥几行,似笑非笑地抬头看着福晋。
“并未,皇额娘为先帝日日垂泪,伤心不已,妾不敢烦扰,窃以为由皇上定下章程再禀报皇额娘为上。”福晋低着头,仿佛很恭顺地答道。
四爷哂笑一声,气焰高了,聪明却不见长,“你放在这儿罢,朕会与太后商议的。”
任谁都听得出他话里的不悦,福晋面色一僵,“是。”
她回到景仁宫里,不禁有些惴惴不安起来,四爷只怕是看出来她有不想太后插手宫务的心思,可她也并无错处啊,昔年先帝那样奉养孝惠章太后,可宫务从三个皇后再到佟佳贵妃手上,什么时候叫孝惠章太后插手过?
也许并不是这个愿意,福晋绞尽脑汁地开始想,“难道是觉得我拟给瓜尔佳氏的位分低了?”
是了,福晋冷笑起来,皇上定然是觉得自己将瓜尔佳氏和李氏同列妃位,辱没了他的心肝宝贝。却也不想想李氏有一儿一女,瓜尔佳氏不过只有一个儿子,二阿哥又成亲在即,推恩母亲本就是应该的,她二人同为妃位,自己将瓜尔佳氏列在李氏之前,已是看在瓜尔佳氏是满族大姓,在潜邸又是侧福晋的份上了。
见福晋神色愈发凛冽,侍奉在一旁的云筝不禁在心中暗叹,这又是何苦呢。按照侧福晋的身份和她与皇上的情意,贵妃也当得,那可是皇上,想要过得好,只有顺着他心意来的,福晋这样不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么。
只是福晋愈发听不进她的话了,她暗暗想,算算年纪,她再有两年也可以出宫了。
在万钟声中,素幡之下,四爷领着兄弟们和百官宗室到康熙灵前举茶、上食,再是奠酒行礼三道,礼仪未毕,一个蓬头垢面的素服男子便急哄哄地闯了进来,他哀嚎一声,便扑通一下跪在四爷与康熙灵前痛哭起来,正是日夜兼程,从西北赶回的十四爷。
还在后殿哭灵的太后听到禀报,也哀恸不已,在周嬷嬷的搀扶下哭着就往前殿而去。
四爷和十三爷努力将哭伏在地上的十四扶起未果,见太后来了,得救般地将位置让开,母子二人泪眼相对,太后亲自去拉十四,十四才流着泪站起来同太后问安。
待他悲痛的情绪止住,又红着眼睛再朝四爷与康熙棺椁的方向跪下磕头,“策妄阿拉布坦已被逼入深地,臣不负汗阿玛与皇兄所托,只恨在边地四年,不能速剿逆贼,叫汗阿玛亲眼得见喜报。”
四爷紧紧握住他的双手将他扶起,这回十四爷很顺畅地就随着他的力气起来了,“好!好!大殓未毕,汗阿玛神魂犹在,听到你的军报,才能安心的走啊!”
众臣与八爷在旁,见四爷与十四爷兄弟一心,心下都多少有了计较,面上自然愈发恭顺起来。
今日礼毕后,太后便带着十四回到慈宁宫里,她拉着十四转了个圈,细细看了一会,寄回来的信再多,也比不上见到人一眼来的好。她目光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十四消瘦刚毅的面孔,他脸上还带着连日赶回京城的憔悴,不由泪从中来。
十四虽然从小聪明机灵,但并不是有恒心毅力的孩子。故而知道他帮着他四哥夺位,自己也就随他去了,想着能过自己想过的日子也好,谁知道他私下里居然和老四商量好了,不知怎么叫康熙同意他领兵西北。这一去就是四年,战场之上千钧一发,她夜里不知为他流了多少眼泪,如今十四练成这副样貌体魄,不知在那风沙里吃了多少苦头。
“额娘,别伤心了,汗阿玛已算的上高寿了,”十四还以为太后是在为了康熙伤心,他左右一看,小声去逗太后,“汗阿玛这样的英明皇帝,是要去天上做神仙的。”
“谁为你汗阿玛伤心了,”太后见他还是从前那副不着四六的样子,一时又哭又笑,下意识瞪他一眼,又很快反应过来,忙忙补救道,“先帝大行以来,哀家每日食不下咽,早已心如死灰。幸而我儿回了,否则哀家真是恨不能随先帝而去。”
十四摸了摸脑袋,没敢告诉他万分激动的额娘,四哥给他的信里可是说等送康熙入了山陵地宫,就要他再回去督战的。
第89章
“分封后宫一事,儿臣听说了,都是多年侍奉的老人,即便没有子嗣,儿臣以为也可以封赏一个嫔位,以示嘉奖。”
这日四爷同太后请安后,便提起了关于后院中人位分一事,此事本应是皇后职责分内的事情,太后见这事居然是四爷主动来提,心中便有了计较,想必皇后的提案是并未叫四爷满意的。
“皇帝不好女色,区区二三人,就是都封做嫔,也装不满东西六宫。”太后笑着摇头,话语里竟带着一些戏谑,大约是头顶阴云散去,从皇帝的妃子变成了皇帝的母亲,太后说话也比从前敞亮许多。
“儿子明白额娘的意思,”四爷垂睫,目光游移,“安顿太妃的宫中狭窄拥挤,强令妃母们住进去未免显得苛刻,过些日子朕便效法汗阿玛,到圆明园理政,届时奉养额娘往畅春园颐养天年。”
“皇帝仁孝,不惜抑自屈己,这样固然是好。只是任由她们留在禁中,皇帝万乘之躯反倒退避圆明园,这也不合乎礼数,只怕她们也惶恐难安哪。”
太后思索一番,却到底觉得不妥,就是住到圆明园去,宫里也是后方。尤其是那些育有成年皇子,从前同她并列妃位的,多少和前朝有着瓜葛,若将她们留在宫里,还是天子近旁,只怕也给了有异动之人窥伺的机会。
“是,先帝圣明,亦不曾忘却故人,自有留下遗诏,”四爷与太后对视一眼,便明白了太后的意思,“妃母中育有皇子,成年开府者,可出宫随就于王府养老,以全孝养之德;若只育有公主,公主出嫁,亦可案此条例出就公主府中。她们身边侍奉的奴才,随行亦可。”
“古今难有先帝这样的圣君,”太后亦是感叹一声,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宫中旧人得闻此事,必定欣喜若狂。”
“此事儿子只有劳额娘代行先帝旨意,吩咐下去,”四爷面有愧色,“儿子不孝,不能叫额娘安享天年,还得为世俗琐事烦扰。”
太后讶然,这是非但不是世俗琐事,还是收买人心的大好机会,他竟不留给初入后宫,还没有树立威信,培植亲信的新皇后?即便他对皇后不满,这样能一举站稳脚跟的事情留给他那位心爱的侧福晋也可,何必要托付给自己。
四爷并不在太后面前掩饰对福晋的不满,他平静道,“皇后在王府中便久病,不能理事,事务从来由侧福晋一手打理。儿臣有意立皇贵妃协同周全宫务,只是她年轻,一应事务概听额娘处分才是。”
原来这是给好处来堵自己的嘴了,太后突然觉得面前自己这个儿子未免有些太陌生了,她看了四爷一眼又一眼,还是决定好心提醒一句,“皇后尚在,便册立皇贵妃,除却孝献一人,本朝从来无此先例。”
即便是在康熙一朝,孝懿皇后的皇贵妃也是在孝昭皇后死后所立。依照孝献皇后之例册封妃妾,若叫人说当今皇帝肖似先祖父,那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朕知矣。”四爷沉默一瞬,最终只吐出这重若金石的三个字来。
太后不知道该说什么,皇帝就是天地间最大的规矩,说要说嘴,自有御史们来说,轮不到她这个深宫妇人。可看着四爷,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在先帝的后宫人数众多,若到了嫔位以上,从来都是攒着功绩一同大封后宫。当年封嫔的宜嫔惠嫔等统共七位,单独封嫔的,也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先帝的垂爱,是一阵摸不着的风,停留了一瞬,就很快了无痕迹照拂到下一处春水之中。只是太宗皇帝之于宸妃,顺治皇帝之于孝献却不然,可无所遁形的,浩荡的雷霆,昭炽的烈阳,就一定更好吗。
“帝王之爱,重若千钧,凡人哪堪消受,”太后微微一叹,“你细思量之。”
“儿臣明白,”四爷不愿让太后烦忧此事,便主动提起十四来,“这几日儿臣留十四在宫中,非但为便于他在汗阿玛灵前尽孝,也是因他久违额娘膝下。额娘不必担心,西北战事将了,至多明年十四便可以归来侍奉额娘膝下了。”
“......哀家知道了。”
被他宽慰的太后不是很高兴,并且觉得方才好心提醒他很是多余。
四爷走出慈宁宫,回到养心殿里,殿中一片静谧,莫名显得空荡。这倒是一个很看得进折子的环境,他拿起奏折翻了两页,平静地开口问道。
“娘娘呢?”
“娘娘往阿哥所瞧三阿哥去了,”苏培盛端上一盏茶来,“这是明目养神的茶,娘娘走前特地吩咐奴才的。”
四爷应了一声,把茶端起来喝了一口,便继续埋首案几。
大约到要用晚膳的时候,宝月才掐着点回来,养心殿里点起了蜡烛,现下正是冰雪初消之时,外头的风冷的刺骨,比冬天里下雪的时候还要可怕。
她解下外头雪白的大麾,提起湿淋淋的裙角,满口都是抱怨,像被风雪沾湿了爪子的娇贵猫咪,“从养心殿到阿哥所未免也太远了,紫禁城里千好万好,只这一点也不如圆明园一半来的好。”
“怎么不做轿子去?”门外的冷风跟着一块吹进来,闷热的殿内也显得清爽起来,四爷拿着奏牍的手稍稍松开,视线挪到宝月身上来。
“我想走走而已。”宝月朝他笑,其实她只是不太习惯坐轿子的时候七八个在下头抬着,但是这些东西说出来也许会显得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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