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午眼中闪过一道深思,宝月却狠狠皱起了眉头。
试菜这样的规矩,自然是有的,但通常并不在皇帝面前做,毕竟若是毒发时间长的药,难不成叫日理万机的皇帝在一桌子菜面前等上一个时辰再开始吃?再说下毒这事,其中牵涉的实在太多,从毒药的来源,到每一个经手的人,一个环节都出不得差错,尤其是内务府,历来掌管内务府的,都是皇帝们最亲信的奴才。
故而比起下毒,也许还不如直接伸刀子来的快,当然,在重重御前侍卫之中如何突破到皇帝面前,那又是另一种麻烦事情了。
等等,内务府――忽然有什么在宝月脑中灵光一现,如今的内务府总管,不正是八爷的舅舅噶达鸿么。她心中不由缓缓升起一股寒意和后怕来。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在桌下轻轻将她的手握住,微微粗糙的笔茧子擦过她的皮肤,她看着四爷唇边镇定自若的笑容,忽然安下心来。
难怪他要跟着自己,从古至今多少暴君昏君,也少有被毒死的,何况是他这样明察秋毫的人。这一档子事分明就在他的设计之中,只是瞒着自己罢了。
四爷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轻轻在她耳边笑,“我不说,不过是怕玉娘惶惶不安罢了,可不许冤枉我想看你的笑话。”
第93章
阿午佯作不知的低头,并不敢抬头窥视父母之间的私语亲昵。
“用银器查罢,”她的眼睫颤动两下,“若是钩吻附子一类,便用家畜验。”
既然是早就知道的事情,没必要非搭上一条人命,奴才的命已经够不值钱了。
苏培盛一时踟蹰,他朝四爷望去,便得了桌上四爷点头示意的一个应允。
他走出门出去,吩咐随侍的小太监找两只鸡来,暗叹这位娘娘的多事,须知用在人身上的剂量和用在家畜身上的自然不一样,试菜的太监难道不知道也许自己会死?只是不过是为了那点抚恤的金银心甘情愿而已。
半刻钟后,查验的结果出来了,在一片死寂之中,苏培盛惶惶跪在地上,阿哥所里有干系的一干人等一并被拖下去严加审问,这难得的一顿饭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四爷把宝月和阿午一同带回了养心殿,一路上她都一副了无兴致的样子。方才也就罢了,现在只他们三个走在路上,光天化日之下,又在孩子面前,四爷多少有些包袱,也不好温声细语地安慰她,倒是阿午做了一回贴心棉袄。
“汗阿玛将计就计,引蛇出洞,总比咱们茫然不知地叫人暗害了好。额娘快别多想这些不值当听的事了,免得污了耳朵。”
宝月默然,一直以来,她都不想去听,不想去看。她和皇后之间,是必定会有这样一场冲突的,可她总觉得还很遥远。
三人回了养心殿,四爷重新叫人上了膳食,阿午只好埋头用膳,继续装作瞧不见自己额娘宽边的袖子下那多出来的一只手。
若说此事,也并非八爷有意为之,他再有惊天动地的想法,也做不出对四爷下毒的事。四爷初登基的时候,对八爷一党一向是拉拢之后分而化之的手段。将噶达鸿升为内务府总管,也是施恩于八爷,毕竟先帝薄待良妃,良妃家中自然也没落起来,自然而然地消失在了朝野里。
四爷一面将他提拔起来推恩,一面也不忘将自己潜邸时候就侍奉在王府里的家臣傅鼐也一并提做内务府总管,这个位子毕竟是皇帝近臣,总没有推恩到将自己的命也一并放在八爷手上的道理。
一面打,一面拉,八爷在康熙一朝是吃惯了这样的手段的,他心中有什么样的想法不提,升任亲王福晋的八福晋却在旁人恭贺八爷封王之时大剌剌地表现了出来。
“有何可喜,岂知这位子能做得几日,他日身首异处也未可知。”
四爷眉目平静地复述了八福晋的怨怼之语,眼中露出几分讥嘲。她是出身显贵不错,可安亲王府现在又还有几分体面?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不知是真自信八爷党羽之多,四爷奈何不得,还是原本就性子张狂,得了失心疯。
“这件事,便是皇后和她一力主导。”四爷嘴角噙着冷笑。
“八爷并不像这样的人,他如何会放任八福晋做这样的事情?”宝月倒不是为了给八爷求情,只是有些不明白,“我知道他与你素有过节,可八爷从来是谋定而后动的人,如何敢做出这样不谨慎的事情来,噶达鸿是摆在明面上的,这事不是一查便出么。”
四爷敲了敲她的脑袋,神色温和下来,颇有几分好笑道,“老八和他福晋心怀异心不假,可皇后,却是冲着你来的。”
他从傅鼐手上接到奏报的时候,只觉得这个谋算浅显到有些荒唐。四爷自从发觉皇后与八福晋暗地里有来往,便敲打了皇后一番,她再不敢给八福晋递信,八福晋那儿自然也不知道她们二人私下里的动向早被四爷得知了。
随后他便大大方方地彰示对宝月的偏爱,愈发逼得皇后狗急跳墙,也许一开始她只恨宝月,但四爷实在很明白皇后这么多年来都在想些什么。宝月于自己是切肤之痛,可阿午关系到的,才是皇后眼中最要紧的事情,也就是弘晖的将来。
皇后的打算是找一个宝月去瞧阿午的时候,将她们母子二人一并杀了,可她在宫中如同飘萍浮根,如何能有这般通天手腕?八福晋牵来的这跟线――噶达鸿,自然是她唯一的办法。如此一来,她能使用的法子便很有限了,稍稍使人探查后,他们的举动便都在四爷的耳目之下。
“否则防不胜防,你我岂不要日夜寝食难安?”他轻笑,眼中蕴含着掌控全局的笃定。
皇后意在宝月和阿午母子,八福晋却是真有异心,得知四爷一块到了阿哥所里也计划不改,不枉四爷在书房的窗边考校了阿午的功课一上午,只怕噶达鸿的消息传不出去。
“老八的确不像做这样事情的人,可他究竟是什么心思,也就只有问他才知道了。”四爷语气淡淡,在同一轮太阳照耀之下,十三爷已带着侍卫将廉亲王府密不透风地层层围住。
八爷尚还在悠闲地同八福晋下棋,他注视着八福晋额边焦灼的冷汗,微微一笑道,“下棋要专心定神,否则一招不慎,便会满盘皆输啊。”
“不好了,王爷、福晋!咱们外面给九门步兵围上了!”那小太监摸爬滚打地冲进来,他满眼恐惧,纵然不知内里详情,可外头声势这样浩大,不必想也知道必是了不得的大事。
八福晋一个恍惚,棋盘便一整个从桌边摔落在地,墨玉和白玉制成的黑白子交错散落在地,八爷蹲下身,他的手抚过棋盘上摔出来的裂痕,轻叹一声,“真是可惜了。”
一双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臂,他气定神闲地抬头望去,便撞上八福晋涨红的眼眶,她慌乱不已,六神无主,“王爷!王爷,要怎么办?!”
八爷没有答话,他垂下眼去,任凭越来越慌张的八福晋愈发用力摇动他的手臂。
过了良久,他忽然握住八福晋的手,不着痕迹地将她的双手从自己身上拿下,语气平静地提起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来,“额娘过世的时候,她房里有一盆绿菊,你还记得吗?”
八福晋双眼含泪,后退两步,终于脱力地跌坐在地,也许,也许他再也不会原谅她了。
“八哥,我以为以你的明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十三在廉亲王府门外,看着在重兵押解之下缓步而来的八爷,心绪复杂不已。从公论,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先帝遗诏在前,新君登基在后。朝堂上的风气焕然一新,在高薪养廉和火奉归公两法的的推行下,先朝官员贪污,官场腐败的风气已得到了大大改善,其余几项新法也逐步推行开来,甚至还颇有成效,于国于民,都有大裨益。
从私论,四爷对八爷一党也并非赶尽杀绝,旁人不提,至少他对八爷也算是优容有加的。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们兄弟里能封上亲王的,也就只有一个先帝遗诏提起的理亲王,一个十三的怡亲王和八爷的廉亲王而已。如此君不负臣,臣又怎可背君?
在十三深深的不解和怒火中,八爷没有说话。
他们到底是亲兄弟,其中细节没有叫外人来问的道理,故而从羁押到问供,四爷一应委派给了十三办理。
“这些道理,老当然不会不知,”第二日四爷拿到十三关于此事的奏疏后,轻描淡写地便解答了十三的疑惑,他一笑,“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加不甘心了。”
八爷一路以来,先在大阿哥手下,后来慢慢自立出来,极尽手段的与朝臣周旋,又如同高山石竹一般,在康熙的威压之下硬生生挤出一片天地,为的都是良妃和自己心中的抱负。可是后来,康熙当众指责他的额娘出身低微,他却连良妃也失去了。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弃,他从来没有回头路可以走。皇帝说的,是金口玉言,是天下至理,但他不要这样的名声永远跟在他们身后,千秋万代地写在史册上,他要证明康熙是错的,他额娘不是出身低微,他也不是妄蓄大志,柔奸成性。
可那一对海东青,才是真正叫他彻底心寒的东西。他的君父,这样看不起他,提防、警惕、厌恶,却原来也有看得上儿子。
新政越顺利,新君的拥趸越多,在朝堂上的话语分量越重,也就越能证明康熙的正确,和他的过错。
他如何担当得起这样的错?如果都是他的错,难道其实是他的野望,真正害死了自己的额娘吗?
八爷坐在空无一人的房内,四爷并未命人把他和八福晋押解到牢里,只圈了一处地方将他们分开关押提审。这里瞧着是一处官员的宅子,自四爷开始下大力气治贪腐,朝廷如今有许多这样通过查抄贪官得来的资产。
这宅子修的很精巧,风水也好,只是这样的宽宏,也许更像一种蔑视。
他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而已。”
长天之下,唯有明月与同。
这宅子里的奴才不会与他说话,就好像几道无声的影子,他数过几番更漏,后来也渐渐的记不清了,也许是一旬,也许是一个月后,十三忽然带来了一封信,或者可以说是遗书。
“这是八嫂给你的,”十三神色复杂,“万岁说,要拿给你看看。”
八爷坐在座上迟迟没有动作,十三便把信放在桌上,他离开后很久,天色微暗,烛火也烧断几根,八爷才慢慢拿起那封信。
他没有展开,轻轻拿起一个角,他早知道里面会是什么样的话,也从没有原谅八福晋一说,袖手旁观是错,难道始作俑者不是错吗?火光很快从蜡烛舔舐上信纸,最终化作桌面上一个焦黑的印记。
诸事了结后,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到了冬天自然也不好挪动,宝月忽然迟迟反应过来,她恼怒地锤了一下四爷,“你是故意的,怕人家不好下手,特意拖着不去圆明园。”
第94章
面对她迟来的指责,四爷挑了挑眉照单全收。深秋的风匆匆敲了两下窗户,冬天过后又是一年,他在臣工递上来的年号里用朱笔圈上‘雍正’二字,朱砂一道,划开新的纪元。
新帝即位的第一个年节,论理来说是要办的越大越好,周边各国也会在这个时候恭贺新君登基,如若不大办一场,如何显现出焕然一新的上朝气派?只是四爷实在是一个很不爱动弹的皇帝。
他借口说皇后病的起不来床,又说先帝孝期未过,只按往年的惯例办宴。
“万寿节的时候,你说要为先帝守孝,从简操办,木兰秋A,是十三爷代你去的,最热的时候不去热河,也就更别提出塞南巡这些了,”宝月轮指一一数来,盘算一番后惊异的发现,“我说日子怎么这样难熬,去年整整一年,除却出宫祭祀,万岁竟从未出去过一次。”
偏偏出宫祭祀是要皇帝独自一人在斋宫斋戒的,也许一整年待在宫里只是有一点点难熬,可倘若是一整年待在宫里批知道了,那便不是一般的难熬了。
“何必徒劳惊动百姓?”四爷正义凛然,自有他一番道理。
这个说法,宝月倒是万分赞同的,坐的住的皇帝远远比坐不住的好,毕竟大驾出行一次,花费便是计以千万,天子富有四海,即便是圣贤先王,也不是各个都珍惜府库里花不完的银子。
只是――
“从前也不见你这样。”宝月暗自嘀咕,康熙健在的时候,四爷几乎年年跟着出去,陪侍左右,那时他可不像如今这般,盘踞在养心殿的案桌前一步也不挪窝。
难道是一朝没有皇父在上头管着,他就解放天性从心所欲了?宝月这么多年来,终于在自己和四爷身上发现了一个相似之处――就是他们都不爱出门。她忽然觉得他很像某种大型猫科生物,尤其近年来他爱穿深色的衣裳,看起来就像一只正襟危坐的,矜持的一大团黑色,在一下一下用爪子翻动奏疏。
“我要是搬到承乾宫去住,万岁爷一个月翻我几次牌子?”她撑着下巴,饶有兴致地伸出一根狗尾巴草。
被挑逗到的大猫机警地转过头,他眼睛危险地眯了一下,贯注的精神从奏疏转移到她身上来,连微微用力捏笔的手指都像野兽捕猎前的先兆,宝月简直怀疑他下一秒就要躬起背亮爪子了。
“西北大胜,十四下个月还朝,封王的旨意张廷玉已经拟好了,等办完了庆功宴就搬到圆明园去。”他的手很快放松下来,语气平静地开出宝月无法拒绝的条件。
她看着四爷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乐得前俯后仰,好半天才止住笑意,“你当我在威胁你呢。”这可真是冤死了。
见她真的只是好奇,四爷才一边批着折子解释起来,“承乾宫太远了,你又不爱坐轿子,要走到什么时候去?”
他仿佛在说一件很平常的小事,像四爷这样心细如发的人,早早发现了她的小癖好,或许在时人看来还是一种怪癖。他记在心里,可只要她不说,他便也不会问。
笑意不知不觉地又爬上她的脸颊,薰笼里的炭噼啪一声,细细的火焰忽然像流星一样明亮一瞬。安静半响后,她才道,“那怎么叫我‘住’在承乾宫?永寿宫不好么。”
永寿宫就在养心殿后头,只隔着一堵墙,一条道,是东西六宫里离养心殿最近的。
“承乾宫是从前孝懿皇后住过的地方,不好么?”他反问。远是远了些,可他压根也不打算叫她去住,何不选个意头好的地方呢。
年节办的再简要,也到底是年节,繁杂的仪式是少不了的,皇后又以重病幽禁宫中,四爷便愈发不避讳地带宝月出来。例如为了显现孝顺,皇帝和皇后就要一左一右地侍候太后用膳,以往康熙朝时,仁孝皇后与孝昭皇后故去后,只有孝懿皇后做皇贵妃的时代行此职过,后来宫中位分最高,与孝懿皇后系出同族的佟佳贵妃也不曾有这个资格。
故而四爷带着宝月登场的时候,实在是叫一帮头发花白的老大人们为难,若说没规矩,从前孝懿皇后也有此先例,可若要说此举得当,孝懿皇后代行后职时孝昭皇后早已仙逝,当今皇上的皇后虽说是病了,可也还活生生地在宫里哪。
只是无论他们再百般纠结,二人已施施然站在太后两侧了。四爷执壶在东、宝月把盏在西,四爷但凡布一道菜,宝月就得念一道菜名,这也就罢了,四爷说两句吉祥话,太后就得应和着答两句,三个人在上头念唱作打,长长一条桌子,一刻钟了也不见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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