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崔珣将打好水的革囊递给坐在山樱树下的李楹时,李楹仰头,望着衣洁胜雪的崔珣时,脸莫名微微红了一红。
就如她和鱼扶危说的一样,她喜欢崔珣的皮囊,无论看多久,都喜欢。
她心如鹿撞,于是赶忙打开革囊,低头饮水,掩饰住自己的旖旎心思。
但偏偏她的心思,全数落在了崔珣眼中,崔珣微叹,她喜欢的皮囊,他却厌恶的很,若非这具皮囊,也不会有突厥两年暗无天日的生活,可此时此刻,他又不得不生出一点卑劣念头,想利用这具厌恶的皮囊,去换得一个承诺。
崔珣席地坐在李楹身边,他看着低头饮水的李楹,忽然“咦”了声,李楹立刻抬头:“怎么了?”
崔珣略微皱起眉头,他看向李楹,慢慢靠近她,然后伸手,朝她鬓边抚去。
他气息越来越近,潋滟眉眼越发清晰,微微上挑的漆黑双眸更是如碧潭中盛开的千万桃花,勾魂摄魄,李楹心中顿时砰砰乱跳,他想做什么?是想摸她的头发?还是……亲吻她?
但,崔珣怎么可能主动亲吻她?
她紧张到一动不动,恰在此时,一朵粉樱自树上掉落,缓缓飘到她的面前。
李楹这才恍然大悟,她坐在山樱树下,想必是山樱花瓣掉到了她的鬓上,所以崔珣去拂。
想到这,她也没那么紧张了,而是等着崔珣从她鬓边拈起花瓣。
崔珣却是从她肩膀衣物上拈起一片花瓣,但同时又用花瓣轻轻触了触她发热的耳根:“耳朵怎么红了?”
李楹一愣。
然后她立刻反应过来,羞愤交加。
原来他在戏弄她。
她马上背过身去,捡起地上落樱,泄愤似地扯着落樱花瓣,身后传来崔珣低低笑声,她更觉羞愤,于是一边扯着花瓣,一边说道:“我不跟你去岭南了,你自己去吧,途中被人……”
她本来想说“被人杀了”,但话到喉咙,立刻住了口,想改成“被人抓了”,也不太舍得,于是没什么底气的悻悻改成“被人拦了,我也不管。”
崔珣倒是没笑了,但过了半晌,他也没哄李楹,李楹还狐疑,难道自己这话,还是说重了?
也不至于吧?
她正怀疑时,忽然一只草蚂蚱,从背后递到她的面前。
草蚂蚱编的栩栩如生,尤其是翅膀,就像振翅欲飞一般,比她当初教崔珣编的还要好。
李楹呆了下,然后马上着恼道:“你就算编一百只,我也不跟你去岭南了。”
崔珣低声道:“那编一千只呢?”
李楹不由转过身子,不可置信道:“你能编一千只?”
崔珣莞尔一笑:“若我编一千只,你可会不生我气了?”
李楹哼了声:“等你编到一千只再说吧!”
崔珣叹气:“好,那我就编到一千只。”
他说罢,还真拔了草,准备再编草蚂蚱,李楹马上道:“欸,我随口说说的。”
崔珣却有些认真的说道:“但我当真了,明月珠,若我下次惹你生气了,编一千只草蚂蚱,你就原谅我,可好?”
他一认真,李楹又不自在了:“我就随口说说的,而且,你也没有惹我生气。”
崔珣一本正经:“你是公主,金口玉言,不能随口说说,反正,我当真了。”
李楹简直哭笑不得:“那你要当真,就当真吧。”
她实在不明白,崔珣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较真。
她这句话一说,崔珣嘴角扬起,他瞥了眼拴在树下卧着休息的康居马,道:“赶了一夜路,马都累了,我们也先休息一会,等会再赶路吧。”
李楹点了点头,她确实很是疲累,身上念力也有些衰竭,于是她躺在山樱树下,沉沉睡了过去。
微风吹过,落樱如雨般纷纷扬扬飘落,落在树下闭目沉睡的少女发上、身上,一片淡粉五瓣樱花在空中盘旋,慢慢落到她的额上,崔珣下意识就想去拂掉花瓣,但手伸到她光洁如玉般的额头时,却又自惭形秽般迅速缩了回去。
方才目的达到,他已再无借口去触碰她。
不能再弄脏她了……
少女肤白胜雪,淡樱柔美如云,落在额上,就如点上美丽额妆一般,如梦似幻,如画如仙,让人几近屏息。
崔珣目不转睛的看着,此时此刻,他心中似乎戾气全消,剩下的只有静谧与柔和,他甚至恍惚想着,若能一直这样下去,能有多好……
他定定看着李樱,身子都不敢动一下,生怕吵醒了她,但喉咙忽一阵发痒,他捂着心口,将涌上的咳意压下,而后才去取袖中东西。
那是一个玉白瓷瓶。
他看了眼沉睡的李楹,然后垂眸,打开瓷瓶瓶塞,倒出一丸红色丹药,塞入口中。
丹药一入口,心口堵着的寒气似乎都缓解了不少,披着的白色狐裘也觉得炎热,他神情平静的将玉白瓷瓶塞入袖中,接着解下雪白狐裘,轻轻盖在李楹身上,他凝视着李楹,自己则靠着山樱树,片刻后,才缓缓闭上眼睛,并不安稳的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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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歇息之后醒来,又快马加鞭赶了段路,到傍晚时,才寻了个客舍歇息。
客舍主人眼睁睁看着一个美如珠玉的青年进了店,道:“我要住店。”
这般容貌,客舍主人不由多瞧了几眼,但看到他身穿的白色襕衫时,便知他是布衣,于是道:“地方二号房还空着,可否?”
青年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一间,我要一层。”
客舍主人惊讶了下,他上下打量着青年,只见他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颇有些世家公子的贵气,不过客舍主人转念一想,太昌血案后,多少世家沦落成了布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些世家公子一出手还是阔绰无比,而且还总有些贵公子的高傲毛病,住店时不愿和寒族同住,包一层都不算什么,还有包下整间客舍的,这种人,他这些年都见多了,于是主人也不再多问,而是道:“天字整一层都空着,客官可否?”
青年颔了颔首:“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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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字一号房时,崔珣让领路的仆从下去,又令他夜间不需前来打扰,便将房门关上。
天字房一整层都被他包下,因此十分安静,他掩上木门时,李楹已经站在房中,环顾整个客房了,她道:“这个地方还算整洁。”
崔珣道:“天字房是他们最好的客房,自然整洁。”
李楹点头,她看向只穿着一身白色襕衫的崔珣,于是担忧道:“你今日赶路时,偏不穿狐裘,可别又病倒了。”
崔珣道:“这种天气,穿狐裘定会惹人生疑,还是不穿为好。”
“但你寒气入骨,不穿不觉得冷么?”
崔珣摇头:“你每日为我煎一碗生姜甘草汤,如今我的寒症已经好了很多了。”
“真的么?”李楹不是很相信,她拉起崔珣的手,崔珣虽然早已习惯,但还是不由僵了下,李楹特别喜欢把玩他的手,她说他的手十分好看,她没有见过比他更漂亮的手,因为她的这个习惯,崔珣每日清晨都要反复用兰芷净手,生怕弄脏了她,可是自长安出来后,并没有这个条件。
今日清晨,未用兰芷净手……
李楹假装没注意到崔珣的僵硬,她摸了摸他手掌温度,果然没有如往常一般冰凉,而且体温比她这个鬼魂还高上一些,李楹道:“生姜甘草汤这般有用么?离开长安前,也未见你寒症大好。”
崔珣含糊道:“积沙成塔,集腋成裘,都喝了几个月了,总会有些效果。”
李楹想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她又看到客房木质案几上放了陶罐,于是道:“今晚的汤药,也还是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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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收拾行囊时,特地带了药方里几味药材,但她大概有点恼崔珣方才的僵硬,所以即使是煎药时,还是抓着他的手不放,她一边把玩着他的手指,一边间或抬头,盯着炭炉上的陶罐药汤咕咚作响,她说道:“这次远赴岭南,我还怕你舟车劳顿,支撑不住,如今看来,倒也还好。”
崔珣叹了一口气:“你日日盯着我喝药,除了生姜甘草汤,还寻了一堆药方煎给我喝,若我还如同往常一般,不是对不起自己喝的这么多药么?”
李楹噗嗤一笑,她道:“你是怨我煎多了药么?”
崔珣摇头:“不敢怨公主。”
李楹听罢,更是盈盈浅笑:“我也是想和你长长久久,才到处搜罗药方。”
她低头玩着他的手指,语气却渐渐柔和:“十七郎,我以前总觉得人鬼殊途,但如今却觉得,你我一人一鬼,反而能长久一些,若我成了人,那便是我去投胎转世了,可是转世之后,那还是我吗?没有与你记忆的明月珠,便不是明月珠了。而你若成了鬼,去地狱的话,我还能哀求秦广王,让我去陪你,可若秦广王判你转世,那你也不是你了,天上地下,我又该去哪里寻我的十七郎?我不想这样,所以我希望你能活得久一些,和我在一起久一些。”
她说的真挚,崔珣眼眶一热,他赶忙低下头,平复下自己心绪,方才喃喃道:“我……也希望能和你久一些……”
不是在一起久一些,不在一起也可以,只要能在他身边,就好……
可,世事,往往都不会如他意。
他垂着头,鸦睫上已挂了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眼睛,苦笑一声:“命数天定,尽人力吧。”
李楹还没来得及琢磨他这句话,崔珣就道:“汤药好了。”
他垂下眼眸,李楹还攥着他手指不放,他轻声道:“这样,我喝不了药。”
他居然主动要喝药,李楹简直求之不得,她松开他的手,崔珣已经掀开罐盖,舀了一碗,生姜的辛辣味扑鼻而来,换做以往,崔珣会宁愿放凉了再不情不愿喝下,但今日,他却一勺一勺,很快就喝完了。
见他喝完,李楹才安安心心回了房,等她走后,崔珣枯坐良久,他忽站起,走到窗边。
木窗本就开了一个缝隙,崔珣将木窗推开,恰见窗外皎皎明月。
明月如玉盘一般,悬挂在漆黑的夜空,月光皎白如水,温柔洒落于人间大地,崔珣神情恍惚,他手指探到袖中,从中取出一个玉色瓷瓶,他握着那个瓷瓶,慢慢伸出窗外,只要松手,这瓷瓶就会掉落下去,摔个粉碎,他望着明月,手指渐渐松开,但猩红血雾,与漫山遍野的尸体,忽又慢慢出现在他面前,他猛地一激灵,手指重复攥紧,终于慢慢垂下苍白手腕,又重新掩上了木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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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五更时分,崔珣与李楹便起来赶路,李楹瞧了几眼崔珣,发现他精神尚好,并无困顿神色,于是放下心来。
崔珣与客舍主人结了帐,又问他到巩州城有没有近道,客舍主人想了下,道:“有是有,如果抄那条近道,去巩州城要快上五六日,但是,客官还是莫要抄近道了。”
“为何?”
“因为那条近道,要经过鬼村。”
第104章 104
所谓鬼村, 据客舍主人说,是三十年前,也就是太昌二十年三月, 一个叫牛家村的村落,村中二百二十人,突然于一天夜中全部七窍流血而死, 官府也没查到原因, 只能草草将这二百二十人下葬,头七的时候, 来村子祭奠的几个外嫁女慌慌张张去县尉处告状,说守夜时遇到一个女鬼,女鬼对她们说,她本是个孕妇,赶路路过牛家村的时候, 被牛家村先祖觊觎美色, 轮/暴之后害她性命, 尸首还被扔入江中,过了百年,她怨气仍然不散,所以化为厉鬼,来找牛家村寻仇,那二百二十人,都是被她杀了, 女鬼还说,牛家村藏污纳垢, 今后所有人都不准踏入牛家村一步,也不准祭奠, 否则,就诅咒他们暴毙而亡。
县尉不信,于是带皂隶去查探,没想到也遇到了女鬼,县尉惊吓之后,回来就暴毙了,经此一遭,牛家村阖村被鬼所屠的流言不胫而走,再也没人敢踏入村中一步,牛家村也成了远近闻名的鬼村。
崔珣骑着马,一路拧眉想着客舍主人的话,李楹坐于他身前,她回首问道:“你要去鬼村吗?”
崔珣点头:“从那里抄近道的话,去巩州城能快个七八日。”
“你不害怕女鬼诅咒?”
崔珣轻笑:“这世道,人比鬼可怕。”
李楹想到因嫉妒要害自己的王燃犀,因野心要杀自己的表姐沈蓉,还有……她的阿耶,她苦笑一声:“你说的对,人比鬼可怕。”
崔珣没有劝她,而是扬鞭纵马,李楹只觉凉爽夏风吹拂于脸庞,四周古道、青山、碧水尽收眼底,听着马蹄哒哒,方才怅然的心情倒是消散了些,正可谓天地辽阔,人如一粟,往事已随风,珍惜眼前人。
崔珣见她不再郁郁,于是勒住缰绳,道:“我们去鬼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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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与崔珣按照客舍主人指引的方向,马蹄于废弃的官道疾驰,到了一处刻有“牛家村”的石碑处。
崔珣先下了马,然后才将李楹抱下马来,两人往石碑前方望去,只见破败的屋舍参差不齐地伫立在干涸的土地上,连树木都是光秃秃的,枝叶枯黄,完全没有初夏枝桠应有的碧绿繁茂,间或还会从村落中传来几声野兽的嚎叫,将此处更添了些恐怖和诡异。
崔珣和李楹对视一眼,崔珣便牵着马匹,准备进村,但康居马忽然烦躁起来,不管崔珣怎么驱赶,都不愿往前多踏一步,李楹道:“都说马通灵性,能感受到环境安危,看来这个鬼村,确实有些古怪。”
崔珣见康居马如此,面露几分犹豫,李楹看出他心中所想,于是道:“十七郎,你不用为了顾忌我的安危,就放弃进村,我本来就是鬼了,我还怕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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