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听罢,莞尔,他将康居马栓到一棵大树下,然后道:“那我们就进去,看看到底是人作祟,还是鬼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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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村三十年人迹罕至,空气中都弥漫了一股发霉朽坏的气味,一踏进村子,映入眼帘的就是二百二十个木制墓碑,还有一个个隆起的土包,墓碑密密麻麻,歪七扭八写着人的名字,崔珣踩着地上枯萎的藤曼,走到一处墓碑前,他手指轻轻拂过,只见厚重灰尘扑簌而落,看起来的确从未有人祭拜过,崔珣起身,望向那些墓碑,直觉告诉他这些墓碑有些奇怪,但哪里奇怪,他一时半会也说不出来。
李楹不知为何,一靠近这些墓碑,她就觉得头晕目眩,浑身的念力也在快速衰弱,她扯了扯崔珣的衣袖,脸色苍白,说道:“这处坟冢不对劲,我们离他远一些。”
她说罢,更觉头晕目眩,连站都站不住,崔珣见状,于是赶忙将她抱起,到数丈远外,她脸色稍微好些,才将她放下,关切问道:“没事吧?”
说也奇怪,离了坟冢数丈远,李楹就觉得精神好上不少,头晕的感觉也消失了,她蹙眉看着那些隆起的土包,摇了摇头:“没事。”
她又道:“我们去其他地方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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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在村落其他地方寻去,但除了断壁残垣,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寻了一会后,天也渐渐黑了,崔珣点燃火石,他忽定定看着四周荒凉的屋舍,沉吟半晌后,说道:“这些屋舍,有些奇怪。”
“屋舍怎么了?”
“寻常屋舍,都是坐北朝南,但这些屋舍,却都是东西朝向,且右边白虎位,都高过左边青龙位,倒有些像堪舆方士所说的‘白虎煞’。”
李楹惊了一惊,白虎煞,是堪舆学中所说的第一凶煞,犯此煞者,易有血光之灾,她望着这些屋舍,屋舍外面还摆着生满铁锈的农具,李楹道:“牛家村的人,应该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哪里懂什么白虎煞,就算懂,也不会让自己屋舍成这种布局。”
除非……是有人在他们不知的情况下,引导他们布下白虎煞。
崔珣已经推开一处虚掩的木门了:“也许屋内,能有所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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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屋内,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从屋内摆设,能看出这是一个很简陋的田舍人家,房屋里面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只有一个简易的木案,这应该就是这家人的门厅了,从门厅往里,能看到一张破破烂烂的胡床,往左走的话,则是一个狭小的庖屋,里面堆着发霉潮湿的野草,显然是用来生火的,但寻常人家,用来生火的,不都是木柴和木炭么?
身后传来崔珣的声音:“柴火都被樵夫伐来贩卖了,像这种农户,是用不起柴火的,更别提木炭了,只能用野草生火。”
李楹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所想的寻常人家,是崔珣这种四品官员,是鱼扶危这种富商,而不是大周最困苦的农户。
她顿觉十分羞惭,喃喃道:“晋惠帝有‘何不食肉糜’的典故,今日,我与晋惠帝也没什么两样了。”
崔珣安慰道:“你是公主,久居深宫,不了解民间疾苦,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他的安慰,并没有让李楹心中松快多少,她颇不是滋味的看着昏暗逼仄的庖屋:“这整间农舍,都没有我在凤阳阁的一间卧房大,原来这就是三十年前大周农户的生活。”
李楹以前学到楚国屈原的那句“哀民生之多艰”时,心中虽然恻然,可民生,离她实在太远了,她自幼锦衣玉食,如珠如宝的长大,从没有受过穷,捱过饿,所以不可能对这句话有很深的感触,即使她出了荷花池,经历了许多事情,也从未出过长安,她哪里能知道,长安之外,是另一个世界呢?
今时今日,她才明白,何谓民生之多艰。
有时候,双眼看到的冲击力,比书中读到的冲击力,要大多了。
她若有所思之时,忽听到一阵声音,崔珣也听到了,两人于是缓步走到庖屋窗前,从布满蛛网的木窗往外望去,这一望,两人都愣住了。
屋外一轮惨白月光,挂于天际,月光之下,方才还空无一人的鬼村,却渐渐出现了不少穿着麻衣的人影,有白发老人,也有稚气少年,有背着锄头的英武壮汉,也有抱着孩子的柔弱女郎,人群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有说有笑,衬着那惨白月光,更觉诡异。
李楹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些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崔珣盯着聚集的数百人群,他想起村口处一个个隆起的土包,他平静道:“不是这些人,是这些鬼。”
李楹讶异,她仔细端详着人群,果然这些村民身上一点活人气息都没有,正如崔珣所说,不是这些人,而是这些鬼。
她正想问崔珣,这是不是传闻被鬼所杀的牛家村村民,忽感觉自己裙角被人扯了下,她不由低头望去,这一望,差点没魂飞魄散。
她整个人尖叫着往崔珣怀中扑去,崔珣被她撞了个踉跄,他犹豫了下,但还是伸手安慰般的搂住了她,他定定望着吓到李楹的罪魁祸首,原来那是个约莫五六岁的稚童,正仰着头,好奇的看着他和李楹二人。
稚童开了口,声音天真无邪:“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李楹吓得伏在崔珣怀中,紧紧抓住崔珣的手不放,崔珣却声音无比平静,他对稚童道:“我们是过路人,想讨口水喝。”
“是过路人呀,我还以为你们是神仙呢。”
崔珣微微一笑,他甚至有胆量摸了摸稚童的头:“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稚童眨巴着眼睛,掰着手指算着:“我叫鲤儿,今年六岁了。”
“鲤儿……”崔珣点了点头,他指了指窗外:“他们是谁啊?”
“是我阿耶阿娘,还有村里的人呀。”
果然屋外百鬼,便是牛家村莫名死亡的村民。
崔珣又问:“他们在做什么呢?”
“天亮了,他们要去干活了。”
天亮了……
李楹不由满怀疑虑的往窗外望去,那轮惨白的明月格外显眼,她不由道:“这不是晚上么?”
稚童很奇怪的看着她:“外面是太阳啊,怎么会是晚上呢?”
李楹更加疑虑,但衣袖忽被崔珣扯了扯,她立刻会意,噤声不语,崔珣温言道:“哦~天亮了,鲤儿要做什么呢?”
“阿耶阿娘在干活,我要做饭,等他们回来。”
鲤儿说罢,就坐到土灶边,将野草塞入灶膛,明明那野草潮湿霉烂,根本不可能燃烧起来,但鲤儿却托着腮,自言自语道:“火太大了,要小一点。”
他还真拿着火钳拨了两下,仿佛那摊毫无动静的野草,早已熊熊燃烧了起来,这副诡异情景,不由让李楹后背都发凉,崔珣却道:“鲤儿,我这有胡饼,你先莫要做饭了,带我去见见你阿耶阿娘。”
第105章 105
鲤儿的阿耶阿娘, 在地里劳作。
鲤儿似乎很喜欢崔珣和李楹,他说,他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好看的人, 就跟神仙一样。
崔珣问:“你知道神仙长什么样子?”
鲤儿大口咬着胡饼:“知道,仙长画给我们看过。”
“仙长?”
“那也是个神仙,专门下凡来度我们这种凡人的, 他经常跟我们说天宫长什么样子, 他说,那里有吃不完的胡饼, 穿不完的衣服,还有好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也不会死,只有做了很多好事的人, 死后才能去天宫。”
崔珣沉吟片刻, 道:“你们经常见到那位仙长吗?”
鲤儿点头:“嗯, 他经常来我们村。”
崔珣微微拧起眉头,李楹也从鲤儿的话中听出了一点端倪,她悄悄看了眼崔珣,崔珣面上神色未变,只是跟着鲤儿去寻他父母,路上看到不少抱着孩子的妇人,鲤儿都和她们一一打招呼, 妇人们问道:“鲤儿,他们是谁啊?”
“是来我家借水的阿兄和阿姊。”
随着鲤儿停下和那些妇人说话, 李楹也驻足,她看向那些妇人, 妇人身上一点人气都没有,抱着的婴儿更是不哭也不闹,眼睛直勾勾看着李楹,李楹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恐惧,她对妇人笑了笑:“这孩子真乖,让我抱抱?”
妇人乐呵呵的就把孩子递给了李楹,李楹抱着婴儿,趁机摸了摸婴儿的手,果然凉的跟冰一样,分明就是一个鬼婴。
妇人去和鲤儿聊天了,李楹仔细端详着怀中婴儿,婴儿忽然咧嘴,朝李楹阴恻恻一笑,李楹吓得差点没将那婴儿扔出去,但崔珣已经一把接过,他将婴儿抱在怀中,鬼婴又朝崔珣笑得阴森,意图吓到崔珣,崔珣却冷笑一声,然后手指抚过鬼婴脖颈,慢慢掐紧,鬼婴目中终于露出恐惧神色,挥舞着胳膊哀求,又大概是发现哀求崔珣无用,于是看向李楹,面现求饶神色,不过他一露出求饶神色,崔珣就放开掐住他脖颈的手,重新将他塞给妇人。
李楹:……怪不得说,鬼怕恶人。
鬼婴再不敢作祟,连看都不敢看崔珣一眼,鲤儿对妇人乖巧道:“婶娘,我带阿兄阿姊先走了。”
他又朝崔珣和李楹招招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自己则快快乐乐在前面带路,李楹小声对崔珣道:“方才那个婴儿,应该是个鬼胎。”
所谓鬼胎,就是还未出生就随母夭折的胎儿,鬼胎阴气甚重,最是凶恶,崔珣点头道:“鲤儿的婶娘,应是怀有身孕的时候死去的,所以她的孩子,才生而为鬼。”
“他们是被人杀的吗?”
否则,很难想象一个怀有身孕的孕妇,会在什么情况下愿意放弃腹中孩子死去?
崔珣没有回答,他道:“我们去见一见鲤儿的父母,或许能得到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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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珣点着火石,随着蹦蹦跳跳的鲤儿,一路寻到了他阿耶阿娘,路上,崔珣也试探问鲤儿死去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是鲤儿年纪太小了,他根本不记得发生的事,而且,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死了。
于是崔珣只能将目光,投向在地里劳作的鲤儿父母。
牛家村已是一片荒地,连泥土都散发着腐烂的气味,田地里杂草丛生,处处是枯枝败叶,但鲤儿的父母仍然挥汗如雨用锄头犁着地,古怪的是,他们锄头根本挖不到泥土中去,只是无声一下下敲击着,可他们的样子,却无比认真,显然在他们的双眼中,自己是在犁着地的。
就如鲤儿的双眼中,那堆草的火是点燃着的。
鲤儿父母擦了一把汗,就出田地歇息,见到崔珣李楹时,先是一愣,等鲤儿大大方方介绍二人后,夫妻俩才憨厚笑道:“原来是讨水喝的过路人。”
崔珣道:“方才鲤儿给了我们一口水喝,所以我们想来谢谢二位,谢二位能教出鲤儿这么懂事的孩子。”
鲤儿阿耶挠着头:“只是一口水,没必要这么客气。”
“应该的。”李楹也马上道。
崔珣看了眼荒芜田地:“这麦子种的挺好。”
“麦子?”鲤儿阿耶失笑:“这是稻子。”
崔珣恍然:“原来这是稻子。”
“郎君想必是大户人家出身,才分不清稻与麦。”
崔珣笑了笑:“我见如今是三月时分,所以才以为是稻子。”
“三月?”鲤儿阿娘也奇怪起来:“这明明是八月啊。”
崔珣佯装不解:“八月?今日不是太昌二十年三月初二吗?”
鲤儿阿娘纠正:“今日是太昌二十一年八月初六。”
李楹忙打圆场:“抱歉,我郎君昨晚饮了点酒,宿醉未消,这才弄错了时日。”
鲤儿父母听罢,也不再疑虑,而是对李楹乐呵呵道:“等会让鲤儿为郎君煮点豆芽,便能解酒了。”
这两夫妻家徒四壁,还能如此热情的招待陌生之人,李楹想到他们这般好的人,却离奇暴毙于三十年前,不由心中颇不是滋味,她又道:“对了,方才鲤儿说,有一位仙长,经常来你们村落,我和郎君也想见见,不知仙长最近还来么?”
“很久没来了。”
李楹假装失望,问:“上次来,是什么时候呢?”
“去年三月十四。”
李楹和崔珣对视一眼,三月十四?三月十五便是牛家村人集体暴毙的时间,那位仙长三月十四前来,居然如此巧合。
崔珣于是问:“哦~不知仙长来的时候,有没有留下什么教诲呢?”
“倒是有的。”
鲤儿父母于是滔滔不绝讲起仙人对他们的教导,崔珣和李楹听来听去,无非就是要多做善事,多积阴德,死后便能投胎到富贵人家,做了很多好事的,魂魄还能去天宫享福,听起来,都是些劝人行善的话,并没什么不妥。
鲤儿阿耶笑道:“仙长说,只要我们多做善事,我们鲤儿下辈子还能做官呢。”
李楹不由道:“做官?”
鲤儿和严三娘的孙儿虎奴差不多年纪,长得也都是虎头虎脑,虎奴被崔珣一封拜帖,送去崔颂清处读书,听说虎奴非常聪明,崔颂清十分喜爱他,如无意外,虎奴应该能少年登科,入朝为官,李楹总是不自觉将虎奴与鲤儿联系起来,她于是下意识说道:“鲤儿不是才六岁吗?他这辈子不能做官吗?要等下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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