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点上,两人又同频了。
周其均没再重复他那显而易见的理由。
林颂的理由也讲过,因为她觉得爱都有条件,当条件消失,爱意就会跟着消失。
“除了我伊公。”连伊妈的爱,她都不认。
“为什么?”
“她喜欢我爸,才喜欢我,她爱我爸,超过爱她自己,否则我不能理解,她为了一个跟我爸姓的小孩,打了那么多针,去看那么多医生,再付出生命。”
林颂不敢承认的是:“也有可能,她其实也想要一个儿子。”
“因为她承受了太多年的遗憾,大家都会劝我伊公再婚再要一个儿子,不婚也可以生儿,他想要儿子太简单了,总之不要让家业断了,大家都可惜林诚道只有一个不厉害的女儿,要是有儿子,福兴早做到全省第一了。”
“我爸说,我妈想要给我伊公生一个孙子,她爱我,却不信我可以继承祖业,她认为,只有男的才会做起船舶重工,这一行太苦,她只要我快快乐乐地当个公主,生个弟弟为我撑起一片天。”
“我小时候就想,为什么我自己不能撑天,还要别人给我撑?这个家的东西都是我的。”
林颂曾经的困惑点也在于这。
“福兴属于我伊爸的时候,或者说,我决定让福兴破产的时候……”
周其均接话:“你其实比谁都痛苦。”
因为等于间接验证了那些人的想法,承认她不行,而她的自洽方式就是假装不在乎。
“我以前听到我伊爸跟林屿说——伊爸的产业都给你,我仔,你伊姐拿个嫁妆,你觉得怎么样?”
所以这么多年,没人教她该怎么当老板,在她接受自己无能、弄丢了祖业后,却又突兀地把一个破产的重担压在她身上,还要告诉她,不要不知好歹,都把祖业留给她了,还想怎么样。
周其均发现林颂在无声地落泪。
她没有跟人剖析这种拧巴扭曲的痛苦,心理的割裂。
“我在研究院找到了自己工作的快乐和意义,我可以画图纸,可以造船,可以养活自己,我规划好了之后的职业道路,幻想可以像郑总那样,争取去中船当总工程师。但他们说——林颂毁了这个船厂,这就是林诚道家里没有仔的惨。”
“我知道这也是一种绑架,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回到福兴,回去后,我自己都唾弃自己,林颂,你就是个糟糕的没用的东西,把厂子给你,你也做不起来。”
难免一会想放弃,一会又挣扎。
周其均能想起那段时间的林颂。
虽然她总是喊着破产,崩溃啦,再不靠谱地读着名人传记,但她其实没放弃过理想和锐气。
让厂子活下来,放到船厂的历史进程中,只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
但细化落实起来,知易行难,有解决不完的麻烦,资金、改制、管理、谈判、制造、转型定位、技术壁垒……
大浪退去,沙滩船厂早已过去,这不是一个可以靠敷衍哄骗的行业,行业的沮丧期更加剧了困难。
周其均吻了吻林颂的鼻尖:“林总,你已经很优秀了。管理是最难的,造船行业不是标准化的产品,现代化重工船舶体系庞大,人员安排、材料预估、设备保障,现场还有各种错综复杂的问题,需要经验、人脉、技术、沟通,口碑。”
少了任何一样,都无法说服船东、船检,甚至是船工。
林颂数年求学,不缺专业知识,又讨人喜欢,不缺沟通能力,她之前缺的只是人脉和经验。
林颂泪眼模糊,眼泪不断涌出。
“周律师,你也会安慰人。”还说了这么多温柔的话。
周其均:“我说的是实话,零九年有八百多家船厂吧,从零九年到一六年,倒闭了一百多家船厂,去年大量船企并购重组,退市,业内预估接下来还会继续倒闭两三百家,但你撑住了福兴,还赚钱了。”
林颂忍不住想翘起唇角,摇晃着看不见的尾巴,她就是很厉害好不好?可她还难过呢,眼眶红红,便又笑又哭。
最后讲到了两人的分手。
“我伊爸去世前,让我不要管父母的事,他说是我伊妈自己愿意生的,我知道不能对一个母亲太过苛责,可我就是难过,他们都不爱我,我的出生不被他们期待。”
“伊公去世后,我就成了累赘,要听话,乖巧,努力,懂事,假装自己还有伊爸爱着。”
或许争取的不是爱,而是权力。
她想让自己过得好一点。
“因为小朋友和老师都知道你只剩下一个再婚的爸爸,没有了疼爱你的林老厂长,落差太大,会被欺负。”周其均说。
有时候小朋友的恶意就是这么奇怪,会落井下石,冷嘲热讽,势利眼,甚至霸凌。
大人其实也是一样的。
所以林颂必须要让外人觉得,那又怎么样,她伊爸再婚了,也很爱她,她一点都不可怜,一样幸福又快乐。
所以林清耀去世后,从来不向他索求确定爱的林颂,想听到他说爱她,她就是想在脆弱的时候,确定还有人是爱着她的。
而他却逃避,认不清感情,也不愿给出承诺。
周其均手指为她擦泪,泪水越擦越多,那句话自然而然地就说出口:“颂颂,还有我爱你。”
林颂好像被吓到,怔怔地睁着眼睛,抬头看他,虽然光线昏沉,他也不肯让她瞧见他微红的脸颊,把她按在自己的胸口。
林颂埋在他赤裸的胸膛上,蹭了蹭,他放松的时候,练的胸肌是微软的,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全感。
“妈。”
“?”
“我是说均均妈啦,我现在不想要你的爱了。”
“哦,没关系,我现在就想给你。”
“给优秀的林总,还是给糟糕的林颂?”
“都一样,林颂女士也不糟糕。”
“你去哪里进修语言艺术了?”
也就是在这一句话后,周其均说:“现在轮到你反思了吗?”
“我反思什么?”林颂不服。
“你看不到我的真心。”
林颂没动,周其均的手指移到她的脖子上,略显冰凉,是一条满钻的项链。
林颂爬起来去开灯,看见了上面小小的刻字“L&Z”。
周其均静静开口:“你可以理解林和周,小白也跟你姓。”
林颂笑了起来。
“也可以理解林和舟。”
林女士和福兴船。
周其均还有一个礼物,只是还没拼装好,是定制的乐高,组装起来就是瀛洲林氏鸭姆舭小舟模型,还在他的车上。
林颂第二天醒来,在宿舍的桌子上看见了那个乐高船模,船上还有个小小的她。
周其均拼装了一夜,眼底疲倦,面上神采奕奕,他看着拿着鸭姆舭仔小舟模型的造船师:“鸭姆师,我也适合恋爱。”
第60章 吞没
周其均在听到林颂大笑起来的那一刻,就想打开手机,解散三人群组,他们两人一晚上不睡觉,想出来的就是这句话。
周其廷在群里说:“真的,哥会害你吗,一劳永逸,你求复合用这句话,等你结婚,你就有公式套了,林老板,我也适合结婚,想要生孩子了,老婆,我很强壮,很健康,很适合生孩子。”
周其均:“?”
陈淮川:“这样吧,林老板、林工、林总太生硬,女孩子都喜欢昵称小名,鸭姆师,可可爱爱。”
周其均:“?”
陈淮川:“好兄弟会害你吗,你把群语音开着,耳机戴着,我们听着,给你当军师。”
周其廷:“不开也没关系,就像大哥一直跟你说的,你跟林颂讲话的时候,多学学大哥就好了。”
大哥会怎么回复?
当林颂说——是给优秀的林总,还是糟糕的林颂?
大哥会夸她——颂颂一点都不糟糕。
而周其均会下意识落点在前半句——林总优秀?
林颂就会被他气得恼羞成怒,来捏他的嘴,不让他讲话。
他不仅不会被嘲笑,还可以被林颂捏脸。
但周其均昨晚选择了相信大哥,包括现在,换来的却是林颂从她的手机壳后面,拿出了一张硬卡平安符,贴在了他的额头上,说是驱赶脏东西。
周其均心想,等大哥求婚,一定要轮到他给大哥出馊主意。
幸好这艘鸭姆舭和刻字项链的礼物,是他自己选的,而林颂很喜欢,很喜欢。
林颂是觉得,鸭姆师这个称呼,就不可能是周其均会想出来的。
她家祖上为了搭盖茅草棚楼,养殖鸭子捡鸭蛋,才开始造了第一艘船鸭姆舭,横渡瀛洲鸭姆洲,创建“福婆厂”。
但没人会叫鸭姆师。
林颂还是忍不住笑,原本还想再说什么,可她的电话响了起来,是物资部门通知她:“林总,污水处理装置送来了。”
林颂匆忙换了衣服,临走前摸了小白的脑袋一下,就赶去船坞那了。
“周律师,我现在适合去赚钱了。”
“?”
周其均也有客户要见,林颂离开后,他也牵着狗从宿舍区离开,在门口,遇见了梁真的车。
周其均认识廖总,也知道梁真跟廖总的那些事。
他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林颂也有交友的自由。
只是,他不清楚,林颂知道,梁真跟廖总领证了么?
……
设备是沈总亲自跟车送来的,他说:“那年我还说你父亲装病,推你一个诸娘仔出来顶事,欠着我们这些供应商的钱,自己要破产,还要害得我们破产。”
“还好几年过去,我们的厂子都还好好的。”林颂笑。
“是多亏你们那会没拖欠多久。”沈总也有些感慨,叹了口气,“只是谁也没想到,你父亲是真的生病了。”
他不愿意在人家女儿面前说得太过难听,但实话如此,只要没真的火葬,他都信林清耀随时能诈死复活,更不用说,林清耀当时只是晕倒了。
沈总对福兴食堂很满意,笑着道:“看来福兴去年没少赚啊?”
“肯定不如沈总。”林颂说,“去年省内的渔船补助政策下来后,沈总的制冷设备订单排到今年了吧。”
沈总摆摆手:“也就是五六十艘渔船来找我们配套安装。”
“那要是有渔船要维修,沈总可一定要推荐到我们福兴。”
“口气这么小啊?”沈总挺着大肚腩,开玩笑,“不能让你白白挨我一顿骂,这样吧,接不接省内渔船订单,少的话一两艘,多的话一年给你干到一百艘。”
林颂犹豫了一秒,面上不显,先应下再说。
她只是在考虑,就算要造游艇,那传统的船舶制造线要不要重新恢复?如果胡乱接单,又导致资金链断裂呢?
但这一秒里,她脑海里浮现的是厂里重金投资的龙门吊等造船设备,从她决定修船开始,这些设备都闲置了,还有眼下重点发展海洋经济的大背景,一系列利好渔民船舶的政策和专项基金,只要中标省外价值千万元以上的项目,就可以获得省内补贴……
林颂送沈总出门,门卫伊伯也记得当年的事,说:“沈老板,当初我就跟你说了吧,别怪我们颂颂,欠债不还又不是她做的事,找她也没用,当初那个菠萝滴海太糟糕了,还好我们熬过了。”
沈老板听到这话,回道:“伊伯啊,菠萝滴海指数现在还糟糕着呢,咱们做生意的人啊,就是走一步看一步,林总就聪明了,先修船,修船回笼资金快,又不闲置船坞,我们这些设备商也不用害怕被拖欠货款了。”
这艘23年的老船更换污水处理装置不难,只是繁琐,难的是要把新旧两个增压器改装,厂内的机电师傅年纪大,有经验和技术,但不敢确保他改下去,就一定能成功。
林颂跑了趟上海,带着图纸去找教授和同学帮忙,他们调侃她:“螺蛳壳里做出道场,很会强化资源整合嘛。”
“来,学姐教你,这个增压器有什么难的,顺便再教你一个加装脱硫系统的技巧,老师说,接下来会大力推进限硫、压载水这些新规,你肯定会接到这方面的订单的。”
学长问:“你在研究院干了什么?”
林颂乖乖的:“没干过修船呀,就画了图纸,接了工厂后,就被赶鸭子上架,人家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学长闻言,跟教授告状:“老师,你看,林颂还这样,以前她就爱说,她也不知道怎么做,老师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然后就拿了专利奖。”
“那是挂名的,沾老师的光。”
程教授哈哈大笑。
林颂原本很不好意思来麻烦他们,因为比起她在做的小船厂,他们做的是对船舶工业发展更有意义的事。
相比起福兴这类船厂在夹缝中生存,国家的造船工业渐渐登顶第一。
学姐近期在帮程教授整理文集:“一个是船型汇编,需要收集图册、文件和资料,一个是现代船舶经营手册需要更新了,另一个是搞一个现代船舶专家文集,还得去做一些采访。”
她说完,就看着林颂,林颂把头靠了过去:“梨子姐姐。”
“可颂妹妹。”
“我们福兴有270多年的历史,有好多船型,图册资料都在,从鸭姆舭双桨小舟,到围曾船、苗览船、机帆船、轮船,榕城解放后,我们福兴还充当了前线流动修造船厂,解放岛屿,英雄之厂,现在那个牌子还在,还是榕城民营造船厂的代表。”
“梨子姐,我家有瀛洲林氏两百多年来的全部船模型,你要是还需要,我还有榕城造船业同业公会的资料,我们榕城一部船政史,半部中国近代史,中国第一所船舶学校,第一台千吨轮船,第一艘自制钢铁舰,古观落叶以为舟,海上古丝绸之路的起点……”
闻黎昀觉得她要是再不喊停,林颂还能继续讲。
更何况,闻黎昀原本就想以福兴船舶为民用船的省代表,而林颂非常需要这一类的宣传汇编机会。
闻黎昀跟林颂约好了上门绘测时间,笑:“颂颂去哪都能胡扯两句。”
学长看着图纸,扶了扶眼镜,好奇道:“我之前看别人说,很多传统船厂工人都是寻学师制入行,不需要正式的培训架构,也不需要图纸。”
林颂说:“以前是这样的,但是金融危机后,这种船厂基本活不下去了。”
程教授虽然遗憾林颂没能继续留在研究所或研究院,但依然鼓励她:“我入行的时候,他们就在说,造船工业是夕阳产业,还不是一样走了四十多年,当年,全国造船年产量才多少?”
“十八万吨。”林颂接话。
闻黎昀:“颂颂的脑子就专门记老师讲的话。”
程教授嘴都笑得合不拢:“所以坚持下去,造船大有可为,就像你想造游艇,有的人向海洋出发,研究浮岛、航岛、海上跑马场、工厂、旅游镇,海上大小工程多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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