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他才发现之前的他,其实真的为了她忍了很久。
可兰殊全然没有料到他这番动作,心口浮出了一阵慌乱,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
而当秦陌略有沉沦,忍不住将唇齿开始往她的脖颈间游离,兰殊心惊胆战,越发奋力挣脱......
手足无措间,她摸到了枕下一把冰凉的物什。
那熟悉的一道青光从秦陌眼角倏尔闪过,他第一时间的反应,是反手捏住了她的手腕。
就这么一瞬的剑拔弩张,天旋地转,兰殊转过了身子,在上方,死死用刀锋抵住了他。
秦陌没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拽着她握刀的手,眼里是望不见底的漆黑,须臾沉默,张了张嘴,“我......”
不、是、断、袖。
他差点儿,差一点儿就说出口了。
只见身上的少女经他这么一吓,脸色苍白,惊慌失措地将他望着,眼眶已经通红。
那刀锋离少年的脖颈近在咫尺,这样的场景与他梦境中是如此相似,秦陌却很清楚地感觉到她手上的劲力,没有一点儿耍花枪的意思。
她是那般的怕他,怕到只要他敢再欺近一步,她势必同他来个你死我活。
秦陌看着她惶恐的样子,锁在她手腕上的掌心微微一僵,滚烫的心口渐渐冰凉。
兰殊知晓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是绝不足以同他抗衡的,是以她手持利器的胁迫,几乎是使上了吃奶的劲。
可她万万没有料到,秦陌会突然松手。
没了他的约束,那刀锋顺着她的手劲迅速下落,兰殊瞪大了眼眸,忙将刀头一转,却还是刺破了他的肩头。
温热的血液渲染了他微微敞开的中单,晕开了一片浸水的红。
秦陌只闷了一声,咬紧了牙根,受下这场冒犯应有的报应。
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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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过后,两人的关系掉入了另一个微妙的冰点。
秦陌没有同任何人说他的伤来自何处,便是长公主严声质问,他也只道是意外。
兰殊每天都会来给他敷药,两人只字不提那夜发生的事,也没有任何额外的交谈。
直到有一天,秦陌在巡防营收到了御书房的急召,传旨的刘公公愁容满面,只道边关突然来了急报。
秦陌奉旨入宫,傍晚从皇城出来,拉着马缰犹豫了片刻,调转马头,朝着公孙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这个点,正好逢兰殊放学。
院外传来了一阵勒马长嘶之声,公孙霖捧着几本珍本,正盈盈站在思邈堂门口,同下人交代事情,扭头看见秦陌的身影,皱了会眉,恍然大悟道:“来接你家小姑娘的?”
秦陌低低嗯了声。
公孙霖扬手将下人遣去,缓缓靠近他身旁,轻声笑道:“打算和好了?”
秦陌略有惊诧,还以为是兰殊同她说了什么,公孙霖盯着他看了会,却连连摇头叹息,只道:“别看那丫头平常话一句不少,只要她不想说的,那是一句都套不出来。”
可这世间令人烦恼的,来来回回,也逃不脱一个情字。
秦陌的嘴也是个撬不开的蚌,公孙霖打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会说,只在领着他朝后院去时,又路过了那棵树,意味深长地回过头,同他道了句:“还记得我当初给你讲的自由鸟吗?”
秦陌的身影略有一顿。
公孙霖亦噙着笑,顺着他停了下来。
半晌过后。
秦陌循着公孙霖的指示,独自迈上前头的竹廊。
走过一片生意盎然的绿影,远远看见那蹲在花圃中细细浇水的纤细身影,脑海里,只剩下师姐一路絮絮叨叨过来,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自由鸟之美,便在于爱其所是,而非爱汝所愿。”
第067章 第 67 章
公孙府后院的竹廊地处偏僻, 人迹罕至,尽头有一片荒芜的贫瘠土地,数十年来, 丛草不生。
公孙老先生和师姐都不是注重园林景致的人,无心费神打理,秦陌幼时在公孙府读书的时候, 这一处, 一直就是个光秃秃的瘦黄模样。
如今故地重游, 秦陌却发现它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一片烂如云锦的绚丽颜色。
兰殊时常在业余向公孙霖请教学问,一日她与先生在后院散步谈学,偶然间发现了这一片土地。
公孙霖道它经年无人管理,土质已经僵硬,什么都种不活了。
兰殊上前探寻了许久, 薄露笑意道:“可我觉得它还有救。”
而这两年下来,经过她不懈松土翻壤, 它在今年的春天,开出了遍地的三色堇。
秦陌一步步迈进, 望着那片花圃, 犹如看到了她夜以继日的耐心。
她一直都是个很有耐心的人。
就好像心里存着一份坚信, 一切都将如约而至。
连同循着脚步声回头, 看到他出现的身影,她的目光中,似如闪过了一瞬宿命的归属感。
兰殊垂下眼眸, 唇角浮出了一抹略有释然的笑意, 就彷佛早有所料他会在今日开口同她说话般,缓缓在花圃中起身, 提着花洒一靠近,便听秦陌诚诚恳恳道了句“对不起”。
只听兰殊顿了顿,轻轻微笑道:“我那天也不是故意伤你的。让世子爷吃苦头了。”
秦陌凝着她唇角大度的笑容,心口蓦然发沉,“是我欺负了你,怎能说你让我吃苦头?”
兰殊笑道:“这些天我也想了许久,那晚的事,说来还得怪我那一句‘你又不会怎么样’激了你。现在回想,如果世子爷真想怎么着,便是十个我,也打不过你的。”
秦陌盯着她释怀的模样,喉咙一时间发紧,“你就一点不生气?”
兰殊平声静气道:“其实你并没有真要怎么着的意思吧,一开始的初衷,大抵是想教我注意男女大防?切莫因为和哪个男孩太熟稔,就这般不设防。而我的确没注意好,说来我也有错。”
她这一番话说的如此圆润,还专门给他找好了台阶,给他的一切冒犯和错误,赋予了合情合理的缘由。
她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秦陌知道自己只要同往常一样,就坡下驴,他们俩之间的龃龉,便会如同往昔一般,就此烟消云散。
少年沉吟了片刻,轻启唇缝,却没法再说出一句认同她的话来。
秦陌凝着她的笑容看。
他以前总觉得她很贴心,现在,却觉得她唇角那一抹宽容的笑意,异常刺眼。
她对他,向来是什么都不计较的。
他以前觉得甚好,如今才后知后觉,不计较和不在乎,其实没有一丝的区别。
兰殊不急不躁,静静等待着他的回声。
秦陌却又道了一句对不起,并没有就着她给的台阶下去。
兰殊默了默,见他执拗,只好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秦陌看着她摇晃着小脑袋,只觉得心口前所未有的难受,心痛到有些窒息,如尖刀搅过般,呼吸间弥漫着一股沉痛的血气,面色一片苍白起来。
才发现,原来善解人意,有时也能剜心。
短促的沉吟,少年再开口,嗓子突然哑了起来,低声问道:“你心里,可是有了其他心仪的人?”
兰殊一愣,并没料到他会突然这么问,转念一想,凭她这些天说出的话,他会这么猜测,也并非毫无道理。
兰殊轻轻微笑,摇了摇头,“没有。但也不可能一直夹在你和他之间。”
两人须臾的沉默。
秦陌心口划过了一丝彻彻底底的苦笑,望着她的脸颊,没有做任何的辩驳。
这一刻,秦陌彻彻底底理解到了刘维那夜说的话。
她心里既没有他,他的任何心意,说出来,都只是给她徒增烦恼罢了。
只有他什么都不说,在她心里,他才是原来的他。
他们才能,一直是朋友。
夕阳垂落,暮色渐合,一些被篱笆剪碎的风声,断断续续拂过了少年的衣袖口。
秦陌垂着眸,见她精心打理的花圃,土壤只湿了一半,伸手拿过她手上的花洒,俯下身,帮她把另一半浇完。
少年人之间的和解,有时一个动作便已足够。
兰殊见他出手帮她,随在了他身旁,跟了两步。
秦陌很少干过这样的活,兰殊见他难得的笨手笨脚,和颜笑了起来,提醒他注意可不要踩着了她的花。
话音甫落,他俩一前一后,刚好路过了埂间一条润土的洼渠。
田埂上高下低,秦陌大步流星迈了下去,兰殊提起裙角,身影微一摇晃,眼下便出现了一只结实的手掌。
秦陌回过首来,朝她伸出了掺扶的手。
兰殊抬起双眸,微微一笑,落落大方,将手放到了他掌心上。
只见少年没有立即牵她下去,仰头落在她面上的眸光专注,沉吟了片刻,嗓音略有干涩:“我记得你之前说自己喜欢过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自认识她以来,好像都是她在听他诉衷肠,他却从来没有关心过她的过往。
他一直都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真的想要什么。
就像他以为她会一直在他身边,可她心里想的却是离开。
就像她当初骗他说她会是最贤惠的妻子,他却信以为真。
暮色四合,一轮红日已经顺着天地的交界处缓缓下沉。
落日余晖从秦陌相对的方向,洒在了兰殊迎风的衣袂上。
她背靠着光,周身散发的光晕,眩着秦陌的双眸,令他看不清她此时的眉眼,只见到了她唇角一抹若有若无的苍凉笑意。
“很傻的。不提了。”兰殊道。
秦陌沉吟了会,笑容惨淡,“你也有说自己傻的时候?”
“你好像一直都很精明?”秦陌道。
她是他见过的最聪明的同龄小姑娘,在他面前,几乎是算无遗策,面对什么,都是风轻云淡的样子。
这样一个姑娘,竟也有在别人面前傻过的时候吗。
秦陌的心里忽然涌来一股猛烈的妒意,酸胀满怀的同时,亦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什么精明不精明的,人活着,总是要把日子过下去的呀。”兰殊微微笑着,见他迟迟不动,主动握住他借力,自己迈过了那道洼渠。
秦陌望着她淡然的芙蕖小脸,不由再度回想起了成婚初始,她对于他的那些主动坦白。
“我知世子爷娶我非您所愿,我也,不曾想过要嫁你。”
“这场婚姻你我皆迫不得已,既如此,世子爷不如同兰殊合作?”
如今想来,她从始至终,都未改初衷,一心一意都在同他合作。
而他却因为她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理解和安心,在这些看似美好太平的日子里,滋长贪念。
他倒是想的好,愿庇护她一生周全,甚至,想与她延嗣繁茂,白头到老。
她的温柔和迁就,令他蒙蔽在她解语花般美丽的外表下,从未窥见过她的心。
他一开始以为她贤惠机敏,又有容人之心。不曾想,她原比他想象中更加大度,可以直接将他发妻的位置,拱手相让。
少年的眼底浮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烦闷与惘然,头痛欲裂地回想起当年大婚之夜,她最开始望向他的那双眼眸。
屋内红幔高挂,喜烛摇曳,盖头一掀开,不过及笄的少女,看过来的眼睛,黑白分明,莹莹发光着,定定注视着自己以后的夫君。
她最开始是有想和他好好过的。
不然也不会起身主动替他宽衣,期望同他剪下墨发结缔,藏于床头。
可他那会做了什么,他畏惧她那样倾慕的眼神,为了叫她不打他的主意,毫不留情给了她一记下马威,将她拒之门外。
他没想过伤她的,只是想她知难而退,否则也不会在看见窗外落雪渐大时,复而开了屋门。
可既是他先要她死了心,扪心自问,他当初对她的所作所为,哪点儿值得她再动心?
“如果这个世道女子可以选择,谁不愿嫁一个如意郎君?”
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她的如意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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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书房内,连着几日,金身仙鹤上的烛火,没日没夜地燃着。
李乾因为几天前的边关急报,已有数日不得安寝,今夜与中枢商榷一晚,才同户部确认了暂时可以供给前方军饷粮草的最大数额。
重臣散去,李乾捏了捏眉心,见秦陌坐在了另一边的案牍前,低头握着笔一直没有吱声,不由朝他走了过去。
这几天秦陌一直都留在宫里陪他一同商议出征的对策,李乾还以为他又是在思忖即将前往前线的战略,悄然走近一看,却发现那刚硬不失清隽的熟悉字迹,首行运笔了三个大字。
放妻书。
李乾微瞠了双眸,“你这是做什么?”
秦陌恍若未闻,一手支额,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手提笔落字。
解怨释结,更莫相赠;一别两宽,各生欢喜。[1]
兰殊想要和离书,可秦陌还要差些时日,方才及冠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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